经典小说课:文学大师笔下的技艺、细节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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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自己的死

小说从第二部分一直到最后(第十二部分),叙述者的视角依然是上帝全知式与角色限知式交替轮换。这一次,限知视角集中在伊里奇的身上。

第二部分的开头极为精练,以概述式评价主人公的一生:“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

随后,叙述者继续用概述式介绍伊里奇的生平经历,他的家庭背景、家庭成员、读书与工作、恋爱与婚姻……一路讲来,几乎全用粗线条勾勒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轨迹,偶尔加入细节点染,每一处都在明示这是一个“与众相同”的人。他的生存环境与生活方式完全符合这个世界的标准与期待,在晋升为一位成功人士的进程中,他几乎每一步都踩在幸运的节拍上。

概述式勾勒是全知视角的优势所在,读者在被带进故事的时空时,会扑面感受到叙述者俯瞰全局的气势。全知视角全方位、无死角的切入方式,天然具有一种纪实性的冷静,仿佛每个人物的所有行动与心理尽在叙述者的监控之下,无可逃遁,也不容辩解。相对来说,限知视角集中于某一个人物身上,以TA的视角来观看他人与自己,但取的不是第一人称“我”,仍是第三人称“他/她”,只是视线的扫瞄方式和呈现风格发生了变化。这个TA只能看见自己眼中的世界,但凡超出TA的视野范围,就只能靠猜测与狂想了。

所以,与全知视角的冷静客观相比,限知视角天然具有主观倾向,更个人化,更有亲切感,因此也更显出人性的多层次。当然,传递的信息也会更片面和局限,甚至会失之于偏执与偏颇。就像在伊里奇眼中,他的妻子装腔作势,女儿女婿自私自利,医生傲慢冷漠,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出丑、等他死。但若从全知视角观察,这未必是全部真相,有可能只是主人公病态的个人理解或过度情绪化的主观感知。

作者轮流使用两种视角,表面上呈现的是叙述者知道多少的问题(有时是全盘掌控,有时是限定一隅),事实上,这种设计隐含着作者的写作意图——他希望读者用哪些方式来认识他的主人公及其生活的世界。

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托尔斯泰有意以全知视角概述人物生平及其同僚的心理反应,将主人公的世界平铺在读者眼前,选取的正是当代许多创意写作教师特别强调要尽力避免的“讲述(tell)”,而不是“呈现(show)”。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并非所有的“讲述”手法都不正确,适当的粗线条勾勒,会加快故事在一个阶段的进程,将人物的整体面貌完整铺陈开来。不过,在小说世界中,扎实的细节才能令虚构焕发出真实的质感,“呈现”的篇幅理应大过于“讲述”。

当叙述者概述完主人公的人生全貌,接下来就集中全部焦点细致地呈现伊里奇在病痛中的身体反应和心理感受。他先是因为身体不适处处与家人作对,挑剔所有人的所有事,而后狼狈地忍耐口中日益加重的臭气,最后从医生那里了解到自己可能是盲肠出了问题。但究竟是什么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什么原因造成的,又如何治愈,医生们就像伊里奇在法庭上那样,说些冠冕堂皇的敷衍之辞,让他听来听去也抓不住重点。这个第一次被疾病击倒的男人,不得不独自面对随时突袭的疼痛,在想象中理解自己的身体——

他想象盲肠被治愈了。通过吸收,排泄,功能恢复正常。“对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自言自语。“只要补养补养身体就好了。”他想到了药,支起身来,服了药,又仰天躺下,仔细体味药物怎样在治病,怎样在制止疼痛。“只要按时服药,避免不良影响就行;我现在已觉得好一点了,好多了。”他按按腰部,按上去不疼了。“是的,不疼了,真的好多了。”他灭了蜡烛,侧身躺下……盲肠在逐渐恢复,逐渐吸收。突然他又感觉到那种熟悉的隐痛,痛得一刻不停,而且很厉害。嘴里又是那种恶臭。他顿时心头发凉,头脑发晕。“天哪!天哪!”他喃喃地说。“又来了,又来了,再也好不了啦!”突然他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哼,盲肠!肾脏!”他自言自语。“问题根本不在盲肠,不在肾脏,而在生和……死。是啊,有过生命,可现在它在溜走,在溜走,而我又留不住它。是啊!何必欺骗自己呢?除了我自己,不是人人都很清楚我快死了吗?问题只在于还有几个礼拜、几天,还是现在就死。原来有过光明,现在却变成一片黑暗。我此刻在这个世界,但不久就要离开!到哪儿去?”他觉得浑身发凉,呼吸停止,只听见心脏在卜卜跳动。

“等我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等我没有了,我将在哪儿?难道真的要死了吗?不,我不愿死。”他霍地跳起来,想点燃蜡烛,用颤动的双手摸索着。蜡烛和烛台被碰翻,落到地上。他又仰天倒在枕头上。……

“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得定下心,从头至尾好好想一想。”他开始思索。“对了,病是这样开始的。先是腰部撞了一下,但过了一两天我还是好好的。稍微有点疼,后来疼得厉害了,后来请医生,后来泄气了,发愁了,后来又请医生,但越来越接近深渊。体力越来越差,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我的身子虚透了,我的眼睛没有光。我要死了,可我还以为是盲肠有病。我想治好盲肠,其实是死神临头了。难道真的要死吗?”他又感到魂飞魄散,呼吸急促。他侧身摸索火柴,用臂肘撑住床几。臂肘撑得发痛,他恼火了,撑得更加使劲,结果把床几推倒了。他绝望得喘不过气来,又仰天倒下,恨不得立刻死去。

作品中详述的段落,一定是作者最看重也最用力的地方。为了让读者有代入感,悄然融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作者会刻意用繁复细密的词句,呈现角色的爱恨忧喜、愤怒与绝望。这段引文处于小说的中间位置,从这一刻起,主人公伊里奇在缠绵的痛楚中窥见了一个可怕的秘密——他要死了,可他不想死。

叙述者将视角限制在生病之后的主人公身上,让无法自由行动的伊里奇依靠回忆、联想、猜测、感受等心理反应与他的过去、现在、未来连接,与他一度熟悉无比的外部空间连接。几经希望与失望的波折,他被迫与“死”对视,最终冲破此世时空的限制,开始与彼世的维度相连。他慢慢转移视线,反观这个叫伊凡·伊里奇的男人的一生,质疑他曾引以为傲的生存方式、生活态度与生命意义。

从生存层面看,伊里奇的一生完全由自己做主,他做的所有选择都很正确,把他推向一个又一个人生巅峰,即便偶尔出现小小的失误,似乎也成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序曲。不幸亦有幸的是,在他日复一日地享受得意人生时,突然病倒,躺在床榻上,他才发现,先前那些看似正确无比的选择,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在生活中,他除了与一群同僚打牌,举办各类舞会、宴会巴结达官贵人,实在没什么额外的精神追求。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热爱过任何非物质的东西。他从事的事业、结交的人群,都是为了维持他的生存;他总算迸发出的一点儿审美情趣,也只是放在选择带绿叶的玫瑰红色沙发套、风格俗气的窗帘和物美价廉的假古董上。

至于生命问题,没死到临头,他根本不会关注和在意。这也不奇怪,多数成功在握的人都像伊里奇一样,暗自认为:别人都会死,唯有自己将不朽。这场临终前的反思,让这部小说在讲述了一个普通人的生存层面与生活层面之后,进入一场终极之问——人究竟应该怎样活?

如果连像伊里奇这样利己也利人、努力奋斗又勤勉生活的人,临近个人末日时都会惶恐地质疑一生的存在价值与意义,那么,其余不如他的人,或者比他更成功的人,又该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呢?

正是这样的自我质疑,使这篇小说一跃成为两百年来最好的中短篇小说之一。伟大小说之伟大,不仅因其艺术水准之高妙与审美风格之奇瑰,更因其涉及的主题,一定会越过人类生存的表面,进入关于生命意义的终极之问;一定会引领读者面向一种超越物质享受的教导——“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一定会引发读者反思和追问,当此“有涯之生”结束时,是否真有一处灵魂可安之所?

否则,虽然死了一个伊凡·伊里奇,却仍会有一个彼得·伊凡内奇,在看过同伴的死亡之后,依旧神色镇静地坐上马车,赶赴同僚家中参与一场牌局,将生死之事尽付闲谈笑语中,任凭黄昏过去,夜晚来临,浑浑噩噩地度一生。

从这个角度来看,《伊凡·伊里奇之死》更像一篇醒世恒言。一位全知观察者选择了这两个人物作为聚焦对象,将他们荣耀又轻薄的一生铺展开来,让我们代入角色之时,不得不像伊凡·伊里奇那样反思自己的人生,也不得不思考,在完成一场对他人之死的检阅后,我们是否还能像彼得·伊凡内奇那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仿佛生死只是别人的事。


(1) 本节小说选段出自《伊凡·伊里奇之死》(Смерть Ивана Ильича),列夫·托尔斯泰 .伊凡·伊里奇至死[M].草婴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