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之眼,他人之死
说起来,小说主人公伊里奇的一生并无出奇之处,用作家的一句话即可概括:“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普通与简单的生平,很容易理解,无非是像所有人一样感受喜怒哀乐,度过春夏秋冬,经历生老病死;“极其可怕”却令人费解,毕竟他经历多年个人奋斗,已成功跻身社会顶层,身居高位,家境富裕、儿女双全,属于“人生赢家”,何来“可怕”之说?但从作家的整体设计来看,这句话正是小说的“文眼”——故事之精髓所在。
小说开局第一部分用了1/7的篇幅(5300多字),采取全知视角与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先借助上帝视角,然后集中于某一角色的视角,交替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和人物内心的沟壑与皱褶。
故事从一位配角的视线开始——
彼得·伊凡内奇……翻阅着刚送来的《公报》。
“诸位!”他说,“伊凡·伊里奇死了。”
这样的小说开头,看似平淡,却充满挑战。大幕刚拉开,主人公就死了,而且死于某种疾病——主要人物的结局与造成结局的原因一览无余。如此毫无悬念的设计,对追求情节跌宕起伏的读者来说,算不上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开篇。
不可否认,托尔斯泰写小说的年代,获取故事的途径还不像今天这么花样繁多,没有电影、电视、电脑、电子读物,只有戏剧、歌剧、朗诵会和纸质书,有阅读能力的人通常有钱也有闲,所以,“忍受”一个缓慢的开头不算艰难。
但在凡事讲求快节奏的当代社会,过于缓慢的开头很容易失去读者。不过,若从阅读的“性价比”来看,精读名作而不是草草浏览短章碎片,也许是更合理的选择。大作家写生死,从来都不是为了满足读者的快感,而是要磨砺读者的耐性,就像生活本身,少见云淡风轻、岁月静好,多的是各种无常与不如意,以及一帆风顺之下的暗礁密布、漩涡劲涌。细读托尔斯泰这种世纪大师的短篇精品,不算时尚,却绝对明智,会让阅读结束之后的时光更趋饱满、坚实,不至于坠入虚空之网无力自拔。
小说叙述者一开口,就把伊里奇的死作为一个起点,据此引领读者一同回望他的生(生存方式、生活态度、生命质量)和他身处的人际小世界。
伊里奇死了,同事们在感慨他离世的同时,先是琢磨他空出来的职位将由谁填补,会发生一系列什么样的职位变迁,继而就是庆幸“还好,死的是他,不是我”。这一段叙述采取的是典型的上帝视角,叙述者把所有在场人物的内心世界鸟瞰式扫瞄一番,最后停留在主人公的发小、同僚、密友彼得·伊凡内奇身上,转为他的限知视角,借助他的眼睛推进场景过渡:从法院,到伊里奇的家,再到另一位密友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家。
法院中出现的众多角色基本属于符号性人物,名字繁冗,事务繁琐,心思繁杂,多数人只出现一次,此后就销声匿迹了。这类角色的存在是为了让主人公的工作环境具有实感,引导读者进入一个庸常、繁复、按部就班的法官生存程序。这虽是写实小说必备的环境元素,却不是这篇名作场景设计的唯一目的,作家以冷静、微讽的笔触描写这群人的生存境况,是为了把主人公与他的同僚归类——世间绝非只有一位伊凡·伊里奇!
在同事眼中,伊里奇本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犹如一滴水落入水池,彼此相融,毫不违和。在行业中,他不是特别出色,也不缺乏才能;不是特别勤勉,也并不偷懒;办事讲求原则,也能兼顾人情。他头脑灵活,为人稳健,努力上进,恰逢三两次良机,终于拥有了现今的地位、名衔和财富……但此刻,他死了,成为被议论的他者和死者。活着的时候,他的为人风格、审美趣味、价值观念、人生目标与所有同僚毫无二致,属于同类;唯有死亡,把他与他们截然隔开,一夕之间遽然为异类。
场景继续推进。读者借助伊凡内奇的视角,进入伊里奇的家,看见伊里奇的妻子儿女、亲朋好友和已然成为一具冰冷尸体的伊里奇自己。作家选择伊凡内奇的限知视角切入故事,是让伊凡内奇作为一个向导、一个外人,带读者进入现场,一同体察、观望另一个人的生与死。
伊里奇的生死故事,原本可以有多种讲述方案,比如选择妻子、儿女、仆人的视角,但作家刻意选定了一个与主人公没有血缘亲情的同僚,这样的角色安排,会过滤掉亲缘关系带来的情绪渲染与情感纠葛,更能如实地反映观察者的视域变化与心理活动,借有距离的观察制造陌生化效果。
如何看待他人之死和自己的死?这是现实生活中,每个活着的人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
不妨借此一窥伊凡内奇的心理变化轨迹——
彼得·伊凡内奇想到,他多么熟识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快乐的孩子,小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同事,最后竟受到这样的折磨。尽管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都有点做作,但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十分恐惧。他又看见那个前额和那个压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到这些,心情忧郁,但施瓦尔茨分明向他做过暗示,他不该有这种心情。彼得·伊凡内奇思考了一下,镇静下来,详细询问伊凡·伊里奇临终前的情况,仿佛这种事故只会发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可决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伊凡内奇自幼就与主人公熟识,目睹他的一生经历,面对主人公的死亡,他的心理动作可大致分为:回忆—恐惧—拒绝—忧郁—(假装)镇静。他努力让自己用理性思考来避开死亡的威胁,告诉自己那是伊里奇的死,是别人的死,自己绝不会碰上——简单说就是“他伊里奇会死,我伊凡内奇不会死”。
这种心理必定会给认真的读者以震撼,其尖锐令人无法回避: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像伊凡内奇一样,如此看待他人之死?以为别人的死,与我们无关;进而以为别人会死,我们自己不会死?
事实上,谁都知道,死是人类全体与个体的必然命运,没有一人能逃离。但走在这条必死之路上,多数人都不愿直视目的地的那块石碑,甚至有意无意地用各种花招来延迟到达终点的时刻,用各类琐碎事务来遮蔽眼角瞥见的那道死之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