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观点藏起来
平心而论,《圣灵的殿》算不得奥康纳最好的小说,却是她的短篇小说中不可忽视的一篇。它那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叙述视角与对信仰的反思深度,是奥康纳所有小说的缩影。比较少见的是,这里没有奥康纳小说的典型元素——暴力与死亡,但仍保留了其他元素——畸形与内心黑暗。
小说以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视角切入故事,但叙述的语气完全没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反倒让人不时感觉到一种促狭嘲弄和不留情面,她不放过目之所及的任何一点儿虚伪、矫情和愚顽。
奥康纳在写一个孩子的视角时,其实关注的是人性某个层面的深度。从表面上看,这种深度不应由一个孩子来达到,但我们读完后会发现,这篇小说写得不肤浅,很尖锐,让人生出隐隐的刺痛,甚至不快。
仅从情节来看,这篇小说相当简单平淡,近乎无事——
一个无名小女孩和一对从修道院放假来家里做客的表姐妹,共同度过一个周末。晚上,表姐妹与邻居一对少年兄弟前去参加游乐集会,看到了舞台上的双性畸形人;而女孩出于对表姐妹的厌烦,宁肯独自留在家里浮想联翩。翌日,她们一起去修道院参加主日礼拜。礼拜结束,她和母亲一起回家,路上看到天地广大,残阳如血。
作家借助孩子的视角,把读者牵引至日常生活与幻想场景交织的奇异之地。日常生活简单宁静,但透过孩子的视角,我们能看到不切实际的孩童白日梦,也能看到生活的另一面——身在看似简单朴素的生活中,人们用表面的虔诚来遮掩内心的情欲。对此,女孩完全懵懂无知,只是“如实地转述”,却道出惊悚和犀利。
故事开始,叙述焦点就集中在女孩身上,借助她的视角,旁观表姐妹苏珊和乔安妮如何迫不及待地脱去修女制服,换上短裙和花衬衫,在镜子边走来走去欣赏自己的长腿,捏着嗓子说话,装腔作势,造作矫情,压抑不住地想要与某个男孩约会。
两姐妹在修道院学到了“圣灵的殿”这一表达。引文出自《新约圣经》中《哥林多前书》第6章第19—20节:“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吗?这圣灵是从上帝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并且你们不是自己的人,因为你们是重价买来的。所以,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上帝。”老修女为了让她们学会保护自我,提醒她们,若有男性行为不端时,她们可以用“我是圣灵的殿”来警告对方。但姐妹俩显然并未理解这句话的背景与内涵的神圣性,反而互取绰号“圣殿甲”“圣殿乙”,对老修女口中“不够绅士”的行径充满向往。
不仅如此,当女孩的母亲请来邻居两个少年温德尔和科里陪伴她们时,姐妹俩大肆炫耀从修道院学来的歌唱技巧,以此取笑乡村少年的笨拙,却对圣歌歌词的神圣内涵毫无感知。两个男孩也一样,他们不是天主教徒,属于新教教徒,据说已被家人选送准备日后进教堂做牧师。当他们唱起乡村小调的赞美诗时,更在意的是能否得到两姐妹的青睐,对歌词表达的对耶稣的爱与深情,同样无感。叙述者虽然借助孩子的视角去看两对少男少女,口吻却带着明显超越孩子年龄的微讽——
温德尔一边唱一边微笑着看两个女孩。他用小狗一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苏珊,唱道:
耶稣是我良友,
他是我的所有,
他是谷中百合,
他使我得自由!
而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乔安妮,唱道:
虽有火墙围我,
我今不再恐慌,
他是谷中百合,
他
永在我身旁!
两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但苏珊还是没忍住,她急忙用手捂住嘴。歌手皱皱眉,接下来拨弄了几秒钟吉他,随后唱起《古旧十架》,她们礼貌地听着,等他一唱完,她们马上说:“我们来唱一首!”还没等他开始,她们就用受过修道院训练的嗓音唱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至钦祟。
古教旧礼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
歌颂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们——
女孩子们把那声“阿们”拖得长长的……
事实上,虽然身为信徒,但对自己的身体就是“圣灵的殿”一事缺乏认知和反思能力的,不只是那几个少男少女。奥康纳以孩子的眼睛洞穿了一个真相:那些平日以基督跟随者自居的天主教徒和新教教徒,他们在游乐场和在教堂里的神情,都同样庄重严肃,但内里的心思意念也同样淫猥不堪。除了孩子,似乎没有人在意这种知与行的悖离,没有人意识到,当信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装饰时,圣灵的殿已然受到亵渎与摧残。
在一篇不以情节取胜,意在传递价值批判的小说中,作者必须自始至终保持一种警觉——如何避免在字里行间出现生硬的说教,如何避免把作者的想法强塞到主人公的口中出现慷慨激昂的演说,等等。有观点的小说之所以出彩,靠的不是思想的锋芒毕露,而是把尖锐的思考藏到幕后,让读者在反复阅读中慢慢咀嚼,在偶尔见峥嵘的一刻,恍然大悟。
奥康纳极度在意信仰的纯粹性,这让她始终拒绝在小说中直接传递正统的信仰告白,反而经常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暴力手段”,把信仰的尖锐与对人性的深度剖析,无情地展示在读者面前,用激烈的对抗姿态来挑战读者的道德良知与信仰反思能力。在小说中,人物的形态、性格、人物关系,都应该是活生生、血肉丰满的,是真实可触的;而信仰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抽象性,二者之间相互制约,形成张力。她一直在做的尝试和突破就是:拒绝用抽象的信仰概念来概括她的人物、人物之间的关系、人物个性化的性格、人物的思考能力和人的复杂性,她绝不情愿把丰满可触的人性抽离出来,用合乎神学正确的方式干巴巴地一一陈列。
信仰为奥康纳提供了一种观察人性深度和幽微之处的反观立场,而且具有超越性。她在《圣灵的殿》中选择了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视角观察同龄人与成人世界,用孩子的头脑来思考,用孩子的口吻来刻画、解释世界与他人的存在样式。这让她的故事读起来有懵懂、莽撞的一面,也时时闪烁着孩童式的睿智和一针见血,并了无痕迹地抹去了故事的说教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