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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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千嶂里(六)

禁军铁靴踏得青砖几乎火星四溅,热闹繁华的长街霎时空了。独剩鹌鹑店刚从贼人手中拿回来的幌子在风里打转。

军头铁护腕撞得胸甲哐啷响:“禀相公,整条街肃清了!”李邦彦又是甩出两贯钱砸在地上:“自去沽酒,休要聒噪。”

铁甲声远去的当口,李邦彦走进小巷,巷底忽传来“扑通”闷响。

只见蔡攸膝盖跪地,双手死死攥住李邦彦袍角:

“刚才外面人多,哥不对!”

“士美兄,你我皆受道君皇帝恩情,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天家分崩,道君晚年不祥了吗?”

“你我皆是公卿,休作破皮无赖!”李邦彦抬脚甩脱,就要去扶蔡攸,“再不起来,本相便唤军汉抬你去御史台!”

可此刻蔡攸脊梁骨就忽地软了,无论李邦彦怎么扶,蔡攸都不起身只是一个劲地歪坐在地。

“好好好,你想问什么?!”李邦彦无奈,跺了跺脚,只得暂时向蔡攸妥协。

“你且告诉我.....”话还没说完,李邦彦的织金袖口已塞进蔡攸齿缝。

油饼铺突然爆起油锅滋啦声,再度冒起了热烟,见军卒都走了,这些小摊小贩便又重新开业了。

毕竟,一晚上还是能卖出不少钱的,如何能只因军卒几下驱赶,便停了店铺?

李邦彦揪着蔡攸发髻往鹌鹑店拖:“扮作洒扫老仆!”蔡攸就势佝偻了腰,袖口抹了把灰涂在脸上。

鹌鹑店门在风中“咿呀”作响,更夫正敲着梆子走过。三个卖鹌鹑蛋的老妇从墙角钻出来,麻利支起竹棚。馄饨摊主探头探脑摆弄锅铲,铁勺刮得锅底尖响。

“相公安好!”鹌鹑店中小厮见李邦彦前来,连忙走出店门前去迎接,其身上的团花褙子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孔雀蓝,这布料一眼看去,倒是价格不菲。

鹌鹑店中的茶博士也是将汗巾往肩头一甩,叉手唱喏道:“相公来得巧!扬州道上快马递来的雀舌,铜钱大的雪片子也似的新茶,才卸了驮。”

“小二,烫一壶滚水来,好歹教相公赏个脸,这春夜干冷,且去暖一暖相公的肠胃。”

隔壁伙房之中,蒸笼白气突突直冒,膀大腰圆的庖丁也来凑了凑热闹,掀起笼盖嚷道:“相公,休听那酸丁扯臊!俺们厨下新蒸的蟹黄肉馍,黄澄澄油浸浸的。”蒲扇大手拍得案板震天响,“依小人见识,倒比那樊楼的蟹酿橙实在些!”

话音未落,就有小厮儿扯着油纸包着个蟹黄包推将过来,“相公若不嫌粗陋,且用两个,权当与俺们这小店结个善缘!”

李邦彦皂靴刚跨过门槛,便用手指敲了敲油腻柜台:“寻个清净阁儿,休教闲汉聒噪。”那蟹黄包的白汽漫到跟前,他只拿袖子拂了拂。

“得令!”小厮儿旋即转身,扯开嗓门吼起来,“二楼的都闪开些个!莫要挡了贵人的路!”铜盆腰牌撞得楼梯板砰砰响,三五食客忙不迭掇条凳让道。

待得阁内落座,小厮儿才在门槛外拱手问道。

“相公,要吃些什么?”

蔡攸忽地探身按住桌角,操着一嘴汴梁土话说来,“且蒸一笼你先前提及的蟹包,俺们相公正要品评品评。”

李邦彦斜眼瞥了蔡攸一眼,却是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火速办来!”小厮儿叉手唱个肥喏,旋风般卷下楼去。不消半刻钟,楼梯板震得山响,那厮用抹布垫着铜盘,走进门槛嚷道:“刚出屉的蟹黄包到了!”

待到蟹包放桌,蔡攸便挥退小厮:“都去楼下候着!没得相公唤不许上楼!”

“得嘞!”

那伙计倒退着掩了门,听得门闩“咔嗒“落定,满楼市声顿时隔在板壁外头。

“这店小二好大的口气,一家小店居然敢跟樊楼相比了?!”

蔡攸取出棉布,擦了擦脸上的灰,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之上。

在金人南下之前,樊楼一直是汴梁城中最繁华的一家酒楼,道君皇帝时常亲临此楼,那与李师师间的风流趣事,也皆是在樊楼之中留下。

只是随着金人围城,汴梁战事吃紧,樊楼也不再有了往日的繁华。

正所谓吕布死后,人人皆有不下吕布之勇。道君皇帝亲临的酒楼成了寻常小二口中的味道衡量,在他看来,心中却是不免产生了一股子树倒猢狲散的悲哀。

李邦彦对此却是不管不顾,毕竟他已经改换门庭了,抄起桌上银箸便去戳破面皮,黄澄澄的油汁滋在青瓷碟里。

“味道的确不比樊楼的差。”李邦彦慢悠悠地放下了筷子。

蔡攸十指如铁钳般扣住李邦彦腕子,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道君与官家...”话没说完,李邦彦猛地挣脱开蔡攸的手。

“说过了,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聒噪!”

李邦彦甩开的手背撞翻醋瓶,褐浆在桌上蜿蜒成河。

蔡攸却就势按住醋渍,声音不自觉间又大了几分:“天家父子的事体,怎容得含糊?”

李邦彦却是毫不示弱,突然抄起茶盏往地上掼,碎瓷溅到蔡攸袍角,同时冷笑道:

“天家?”

“为的是你蔡家那点腌臜事吧!”

蔡攸青筋暴起的手掌刚要拍案,李邦彦却是又把一整个蟹黄包塞进他嘴里,使得他无法再说话。

“如果你还想问道君皇帝,那本相告诉你......”

“上皇若念东京,那只管回便是,但请降跸汴京,衣食住行皆依政和旧制,断无阙遗之虞。”

“可若是蔡太师还想带着你蔡氏重掌权柄,那自然是不行的。”

“若是蔡太师还想鼓动上皇与官家争权,那....后果就不是我等所能预料的了。”

“上皇与官家毕竟是亲父子,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可你蔡家...便自求多福吧!”

“唉,士美兄,你太生分了!”蔡攸起身凑到李邦彦身前。“什么叫你蔡家?那是老头子的蔡家!不是我蔡居安的蔡家!”

“你知道,士美兄,我看不惯我家老头子许多年了!”

“苛政盘剥、党争误国,边防废弛以致金人围城,哪个不是我家老爷子的手笔?”

说到此,蔡攸义愤填膺道:

“金人南下之前,汴梁城里的童谣就唱,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如今童贯已死,若非是看在老头子陪伴官家总有些感情,我早就把他送到儋州养老去了。”

“那你来此....只是为了上皇?”李邦彦一时迟疑。

“诶....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蔡攸再度凑近几步,在李邦彦耳边小声低语道。

“你在...在康王那边,有路子吗?”

“你知道的,我一直是一名康王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