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案件

一九五〇年二月二十八日凌晨，在靠近与德岛县交界处的香川县财田村，独自居住的香川重雄（63）惨遭杀害，一名十九岁的少年被逮捕。

战争结束后不久，香川重雄在土赞线赞岐财田站下了车。这是他时隔十三年重返故土，但他并不是从国外撤返回来的。毕竟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军队不可能征他入伍。同当初抛妻弃子奔走他乡时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从这座破旧小站的检票口走了出来。

丈夫突然杳无音信之后，妻子常子就在车站前开起了这里仅有的一爿店铺，靠售卖香烟、酒水和日用杂货，维持生计。

“那十三年里，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她对我说道。但不知是因为丈夫涉足大米投机生意欠下巨款逃之夭夭之后，害怕债主过来讨债而不断重复的借口，还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据说，香川重雄最初去了大阪，之后又到了今治（爱媛县），做的是药材生意。

父亲离开故乡八年后，十七岁的女儿富子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在丸通（日通(1)）供职的由男。香川连女儿的婚礼都未露面。

如今，常子寄居在高松市内的外孙家，年过九十的她依然健在。

“我得了白内障，眼睛有点不太好使。”

她这样说着。但交流完全没有任何障碍，记忆也很清晰。在跟她谈话时，我不禁在想，她那纤细的眉毛总是倒立着，时而还会露出冷峻的表情，究竟是因为背负了丈夫肆意妄为的前半生，还是缘于后来丈夫遭遇不测死于非命的影响？

国铁（现JR四国）土赞线从四国的门户高松站出发，沿濑户内海行驶一段时间之后，在多度津站向左拐一个大弯，然后就开向了赞岐山脉。列车穿过峡谷继续行驶，开过金刀比罗宫的门前町(2)琴平，很快就来到与德岛县的交界地，再往前走便是已经被人们所遗忘的赞岐财田站。

在紧邻大山的县界，奇迹般地形成了一块盆地。在那里开垦出的一小块水田一直被称作是“宝地”。这也是“财田”一名的由来。

赞岐山脉将阿波和赞岐(3)隔开，财田川就发源于山脉里的一座猪鼻岭上。财田川流至此地，伴随着两岸丰收的稻浪奔流而去。战后粮食危机发生后，开始有人背着包到德岛、高知等地来购买大米。他们就从这个小站下车。

香川重雄走出检票口，进了眼前那爿香烟店。那是他自己的家。回到阔别十三年的家中，他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不久，他就在距离三四百米的下坡处的桑田地里，开辟了一块土地，请来木匠盖起了房子。虽然用的都是些旧料，但也建起了一幢安静整洁的农家小屋。房子正面宽幅三间(4)半，纵深也有三间，一楼有八叠和四叠(5)的两个房间，此外还有二楼，屋顶更是铺着瓦片。香川很快就搬去了那里。

不过，跟他一起住的并不是长期同守寡无异的妻子常子，而是他的老母亲滋野。

新房子的土间(6)里，香川备齐了锄头之类的各种农具。他还开垦了五亩多旱田，种了些土豆之类的。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要踏实实来干农活了。相反，他常到附近的农户家去买米，然后沿着土赞线售卖给那些聚集而来的男男女女。香川作为黑市大米掮客远近闻名。关于和丈夫分居的理由，常子说：

“因为女婿是个勤恳的人，他反对做黑市大米生意。”

与紧邻车站很容易引人注意的小店不同，田地里的那栋房子堪称黑市交易的绝佳场所。西侧紧挨着严岛神社的地界，高高耸立的楠木树林让这个秘密交易的场所变得更加神秘。

香川顺便还养了一些斗鸡，开始染指斗鸡赌博。

母亲滋野去世后，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越来越多，还经常因为金钱借贷的问题发生口角。

“我最近也烦了，不想干了。”

案发后不久，有传言说香川曾经吐露这样的丧气话。

战后的粮食危机仍在继续。

位于香川县和德岛县交界处的财田村，说起来就相当于警察的一个盲区，就方便购买黑市大米的人出没而言，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香川回乡已经五年。女儿富子生完第三个孩子，也已经过去四个月。一九五〇（昭和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三十分刚过，常子跟平时一样在车站前的香烟店里看店。从阿波池田过来采买的增井鹤於沿着车前站的坡道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老爷子、他、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啦！”

常子趿拉上门口的木屐，跟在增井身后。沿着那条从车站延伸出去的曲折小路，两个五十八岁的人朝着严岛神社的那片树林，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性格刚毅的常子先一步从厨房走进去。重雄仰面朝天躺在血泊里。他的左手伸出来，像是要抓什么似的，这时已经变得僵硬。旁边是滚落的假牙。常子把盖在重雄脸上的报纸掀开一看，或许是凶器从嘴里也捅进去过，所以脸上全都是血。

就在常子准备离开时，她发现隔扇的和服架上挂着钱腰袋。那是用四层漂白布做成的，重雄除了洗澡的时候以外，从不离身。

“钱肯定是被偷了！”

常子的直觉告诉自己。

常子和增井返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上。她们在现场停留了不足一分钟。常子回到车站前的小店，向抱着孩子正在来回徘徊的富子抱怨似的嘟囔了几句，然后突然大哭起来。

“明明答应说不弄了，可还在干着那些，这下出大事了。”

当时，财田村的驻地巡警人员空缺。邻村辻村驻地派出所的合田良市巡警接到通知后，立刻让旁边运输店的人开着一辆卡车，赶往了现场。

上高野派出所的巡警白川重男骑着自行车走了约十五公里。尚未铺好的砂石路面情况恶劣，在上面拼命蹬踩脚踏板的记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们到达现场时，警察总署（国家地方警察三丰地区警署）的军械运输车（运送士兵用的吉普车）已经到达。通过紧急召令集结来的侦查人员开始现场取证。

《四国新闻》（一九五〇年三月一日）登载了如下报道。

财田村一独居老人被杀　面部等多处受伤严重，被害人同妻子分居生活

在阿赞边界附近的香川县三丰郡财田村，一位独居老人惨遭杀害——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五时许，一位老妇人在拜访好友——香川县三丰郡财田村大字财田字荒户的农民香川重雄（63）时，未见其人，便心生疑虑，于是同该氏之妻常子（59）一同再次前往，发现该氏在里面一个四叠的小房间内惨遭杀害，遂向国警三丰地区警署辻村派出所报案。

接到报警后，三丰地区警署出动了藤野署长为首的警力，在现场附近的善教寺设立侦查总部，为确保科学侦查万无一失，他们还联系了冈山医科大学，邀请该校法医学研究室的上野博副教授于一日下午三时许进行解剖。

被害人香川重雄因故与妻子常子、长女富子（28）分居，独自生活。据说，他一边务农，一边做着黑市掮客，攒下了些许钱财。此外，其家中还常有掮客来访。

并非招人嫉恨之人　妻子常子所言

尽管因故分居，但他既不是受人赞许的那类，也并非让别人恶语相向之人，更不会招人嫉恨。这一点只要问一下村里人便可知晓。

侦查总部设在距离案发现场向西大约三百米的善教寺。这里是香川亲戚家的寺院。

调查方针如下。首先，调查第一目击者——黑市女买家的去向；其次，全面调查黑市大米交易的相关人员、斗鸡赌徒、有情感纠葛的相关人员、过路者，以及品行不端的前科人员等。四十三名侦查人员每天早上从善教寺里的总部出发到村里去，或是从财田站乘火车奔赴德岛和高知。

仅出入香川家的黑市大米交易相关人员接受调查的，包括大阪、德岛、高知县等地在内，已经达到六十八人。

《侦查情况报告书》（第一期）中这样写道：

根据现场情况，翻找财物的迹象甚少，四尺壁橱的柜锁原封未动，枕边的表和其他物品也未见异常。被害人通常随身携带的布制钱腰袋内大约两万日元现金有可能被劫走。

但所谓劫走了两万日元现金的说法是否属实尚不确定。被害人妻子常子也只是表示“之前好像是有现金”。致命伤为“外伤引起的大出血”，全身被刺三十余处，后用报纸遮住面部。由此看来，绝非单纯的偷盗财物之举。

《侦查情况报告书》中还有如下记录：

被害人还嗜好赌博，在斗鸡赌博中屡有果断大胆的举动，已是公认的事实。

进入侦查范畴的，除了上述“黑市大米掮客”之外，还有“有情感纠葛的相关人员”十五名、“品行不端的前科人员”三十七名、“遗留品的相关人员”八名，情况非常复杂。其中，现场遗留的背包的所有人和行为可疑的几人，均以“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另案抓捕，分别接受了全面彻底的调查。例如，以下几位：

住址　德岛县三好郡三名村川成　火车机车司机助手　西谷寿秋（时年23岁）

住址　高知县高冈郡日下村大字下分　火车机车司机助手　村山辉（时年23岁）

二人均为高知县机务段工作人员。因在黑市购买主食经常出入被害人家，现场遗留的两个背包系列于下方的村山所有。对此二人先是以涉嫌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三月三日执行了逮捕令，继而又进行了检察拘留。就不在场证明进行审讯调查后，判定并无本案犯罪嫌疑，于三月十五日释放。

当时粮食紧缺，除配给的大米之外倘若自己不设法购入大米，根本无法生存。全国几乎所有人都靠着黑市大米（自由买卖）来糊口。东京一位法官宣称“不吃黑市大米”，最终饿死，这一事件一度作为重大新闻被大肆报道。

住址　高知市旭町××—××番地　正村定一（时年35岁）

在黑市上购买主食的常客，经常出入被害人家。二月二十八日（案发当天）乘坐下午四时四十六分抵达的列车，在财田站下车，后顺道去了一趟被害人家中。他因为酒醉鲁莽闯入杀人现场，接触过被害人的尸体。由于其言行存在可疑之处，三月七日以涉嫌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被抓捕，后被检察拘留。经搜查住宅、不在场证明调查审讯等，未能认定存在本案犯罪嫌疑，于三月二十五日释放。

正村仅仅就因为酒后的豪言壮语，被拘留了十八天。刑警们其实很清楚，他是在案发之后才乘火车到达的。

正村定一自前一年的九月左右开始，常到香川家附近的一个寡妇人家购买大米。当天，他到达财田站时，在火车里同三四个人一起喝了很多烧酒。

出了检票口，正村听到案件的传闻后，误以为是吵架，于是就闯进了香川家。就在香川常子发现丈夫尸体后不久，警察还没到达之前。

正村从房子里跑出来时，脸色都变了。他对一同过来采买时认识的好友森山广子说：

“地上一片血泊，看那杀人手法怕是个外行人干的。好多处伤，死得简直太惨了。”

之后，二人一起去了皆川雪野家。

“今天有吗？”

正村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就问了句有没有米。

“还有一点。”

没等寡妇回答完，他就进了屋。

“给我弄口饭吧！”

沏茶的一会儿工夫，他便打开饭盒大口地吃了起来。

“香川大爷被干了！”

正村嘴里一边吃着饭，一边说道。女主人雪野听后大吃一惊。她误以为是因为黑市大米被抓了。

“被捅死了。”

正村又重复了一遍。

“我走进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叫了几声，‘老爷子、老爷子’，结果发现香川大爷仰面躺成一个大字，眼睛瞪得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频频动筷。正村跟聚集来的女买主们讲了一通目击的情况之后，又是打趣又是唱歌，最后还跟同行的女人住了一宿才走。

正村因为住了一晚，所以没有赶上管制。那些乘坐夜车回去的人，都是在警戒线前把各自好不容易买到的大米扔掉之后逃跑的。人们把这种情形叫“格力高”。因为扔下东西，举着双手奔跑的样子，很像格力高奶糖外盒上的图画。

住址　高知市通町×××番地　冈田靖夫（时年24岁）

在黑市上购买主食的常客，有过一次盗窃前科。同上述正村等人一起出入被害人家中，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四十六分乘火车从财田站下车，在被害人家附近黑市购买大米二斗，原计划当天下午六点三十分左右，从财田站乘下行列车返回高町（高知市）。遭遇警察经济管制后逃走，投宿在被害人家附近的藤井正夫家，翌日二十八日乘坐上午六点四十五分发车的列车返回。其间作案时间充分，故以涉嫌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于三月七日实施逮捕，并予以检察拘留，后对其进行了住宅搜查、不在场证明调查等，姑且认定无犯罪嫌疑，三月二十五日释放。

住址　高知县长冈郡长冈村野中　　杉山　洁（时年19岁）

住址　同上　　山本多助（时年20岁）

住址　同上　　山本繁义（时年30岁）

以上三位均为出入财田站附近的主食掮客。他们乘坐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四点四十六分到达财田站的列车，于同一站下车，从被害人家附近的农户处分别购入了黑市大米，计划于当日乘坐下午六点四十一分从财田发车的下行列车返回（高知县）。后因遭遇警察的经济管制落荒而逃，杉山被没收了在黑市上购得的二斗大米后逃走。三人在被害人同村的佐野进方家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于二十八日凌晨一时三十分，乘坐从财田站出发的列车返回。他们一度也作为嫌疑人，于三月二十六日，以涉嫌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被逮捕，后被检察拘留，经过不在场证明等审讯调查，判定无犯罪嫌疑，于四月五日被释放。

住址　高知市下岛町　北岛繁雄（时年22岁）

在黑市上购买主食的常客，出入财田站附近，因同被害人有着相当密切的生意关系，故于三月二十五日以涉嫌违反粮食管理法为由被逮捕，后受到检察拘留。调查的结果是，不在场证明成立，不具有犯罪嫌疑，于四月五日释放。

住址　高知县安芸郡安芸町　中山　洁（时年23岁）

经常从事鱼类和主食之间的物物交换，出入财田站附近，据高知县方面的黑市掮客传言涉嫌此案，故三月二十六日以涉嫌盗窃为由，实施逮捕，后受到检察拘留。经审讯调查，确定无犯罪嫌疑，于四月五日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