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苗兰
方英文
腊月二十九,我正在办公室里喝茶,一边胡乱翻着报纸,一边刷手机深度好文。突然电话响了,是工会主席的声音:“方老,你得给咱救个急!”
心想我属于可有可无之类,能救什么急呢?便说:“请主席吩咐。”
工会主席说:“哎呀,今天领导都不在,咱们的两个帮扶点,还剩一个没人带队去慰问,想来想去,你老德高望重,带队最合适!”
“临时拉我壮丁?不必戴高帽,去便是了。”工会主席喜欢书法,我们平时交流较多,没啥顾忌的。
“多谢了,那十分钟后大门口上车,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下楼一出大门,果然见停着小商务车。一位俊俏女子恭候车门,笑盈盈接过我手中茶杯,轻抬玉臂搭车顶,礼貌地说:“请方老上车——”
勾首进车,噢哟,竟全是红粉,嘻嘻哈哈打着招呼。单位近两千人,因为年龄层不同,看她们面面糊糊,一概叫不上名字。但这俊俏女子却有印象,因为国庆晚会上听她拿陕北方言朗诵《再别康桥》,满堂倾倒,但也没记住她名字。
刚坐定,俊俏女子随即上来,车门一拉,对我说:“我叫苗兰,后备厢里装了米、面、油、糖四样礼,根据村上困难户数,共备十一份。”
后排一位红粉说:“咱们的工会副主席,驻村扶贫第一书记。”
我一听,说:“苗主席这姓好,苗姓与名兰搭配,甚雅。”
后排三女及副驾一女依次自报姓名及各自所在部门,有说方老文章很有意思,举例读过某某作品。
我心里得意嘴上却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都说方老段子讲得好,能否来一个?”掌声响起。
我在脑子里翻搅一通,不知选哪个好……直到出城上了高速,才想了一个段子,一分钟不到就把段子讲完,苗兰笑得要岔气,一手拍击前靠背,一手拍我膝盖。
郊县路近,很快要下高速。苗兰给当地打了个电话,接着拉开手袋,掏出一沓红包说:“这十个红包里都是五百元,这个一千元的红包由我送。”
我问:“怎么钱数不同?”
她说:“一千元的是送给村里最困难户的。”
一进村口,就遇见镇长在等候。车子很快到了村里最困难户家。卸下袋子油桶,拎进院里。院子里早摆好了木桌小木凳,阳光温暖,热茶氤氲,却没有过年的气氛,可能因为没下雪吧。倒是旁边一个支起来的门板上摆着红纸笔墨,才想起要过年了。
这家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大龄智力障碍儿子。老汉瘫卧在床,老太太一只眼睛深塌着,隐约一线眼缝。我急步进屋,见老太太半拉屁股坐在床头,斜身撑起老汉。我恭敬地把红包递过去说:“给您老拜个早年,祝你们新年快乐!”
苗兰随即坐在那不太干净的炕沿上,轻轻掀起老汉被子,让老汉侧身面里,帮他退下裤子,露出屁股大腿上霉变羊血般的褥疮。接着拉开手袋,撕开湿纸巾揩拭褥疮,然后敷药。女同事围着帮扶,如护士们围着主刀。
老汉不住地说:“苗书记啊,我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啊!”显得满脸羞惭。老两口的儿子不知从何处捧来红枣,硬是装进苗兰的手袋里,却视另外四女如不存在。但她们并没吃醋,反倒窃喜开心。
坐下喝茶,镇长说:“久闻方老字好,请给村里写几副春联吧。”
“没问题。”我说,“你这是抬举我呢。”
苗兰吩咐大家,跟着村主任给另外十家送年货与红包。
我写春联时,司机拍照发微信。老太太虽然只是一只眼睛好,但我每写成一副,她便竖起大拇指,感觉比王羲之表扬还来劲儿。
我问她:“大娘,你看我写的字哪里好?”
“哎呀,我看嘛……”大娘看看满地的红纸黑字,又看看我笔走龙蛇,就说,“比烙锅盔,比漏面鱼儿鼓的还大!”说完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着。
“满地鸡跑。”镇长耳语我,“这里卫生差,我们去镇机关灶吃饭。”
“不客气。”我说,“时间还早,我们还是回去吃吧。”
五女分两次送完年货与红包,进屋和卧床老人道别。她们伸手与大娘握手时,大娘两手互捏,指头不伸。
我一看,尴尬地扬起手,指着天空说:“老天爷,赶紧下场雪,好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