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3章 泥粮
蒙雌笑吟吟地把米和鸡架上柴车去了,这边张仨又被沔阳官吏簇拥上文升楼接着吃酒,方才一闹腾,文万友嫌酒菜有些凉了,顺口吩咐了一声,朱聪立即命人撤去残菜重新摆上新酒菜。
须臾,热腾腾的新酒菜流水般端上来。
张仨大为得意,与众人推杯换盏,心里却越看文万友越不是东西,心道:“这死胖子以为我听不出来?方才在楼下时那两声咳嗽,不是你又是谁来?只要你一咳嗽,那林掌柜就言听计从,这里面没有鬼才怪了。”
他又看看这满当当的一桌子大鱼大肉,心里又想起城外灾民,心里更是不满,不过他还是牢记“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句话,脸色一切如常。
酒过三巡,张仨笑道:“文县令,我在武昌府时,听说你家财万贯富得流油,沔阳县时穷县,你却是‘穷庙富方丈’呀!……”
文万友端着酒杯,脸上瞬间铁青,众人也均变色,只听他张仨又续道:“……今日来到沔阳,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
文万友神色稍稍缓和,斟了一杯酒举杯说道:“张大人明鉴,下官前来沔阳就任前家中略有薄财,因此卑鄙小人心生嫉妒,背后最爱胡言乱语,您可千万不能相信。”
“那当然,今儿这顿酒菜,您就是自掏腰包嘛,公私分明谁又有话可说?”,张仨笑道:“沔阳州百姓困苦,又天灾不断,文县令能坚守着这个烂摊子就很不容易了,谁若是背后嚼舌头,谁就自己来沔阳干一干呀?只动嘴皮子谁不会。”
“对对”,众官吏如释重负,纷纷满脸堆笑附和。
张仨夹了一筷子烤乳猪肉送到嘴里,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笑道:“做官嘛,有人家资厚实,就像这猪肉,有人天生一穷二白,就像这青菜,难道说当官前都得一个模子刻出来才行?我有一比呀,文大人天生就是这烤乳猪,我却天生就是小青菜,羡慕呀,羡慕呀,文大人倘若嫌金银太多,担心一时花不完,记得送我些使使,有何不可?哈哈,本官也好下次见到皇上时,好好为你美言几句!”
他这句话一说,文万友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个小孩子肯收银子,那还不容易?再说了,只要明早把城外一百大车粮食接收了,只需动些手脚,补回银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官吏听张仨在酒席上公然开口索贿,也都均想这小子果然不愧张定边的后人,头脑简单至极。
酒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
席间县丞诸葛祥、县主簿邓金平两人却只略吃了些酒菜,就先后推脱有事先行告辞了。张仨也不以为意,不过心中却对两人颇有些好感。
宴席吃至傍晚,众人尽欢而散,文万友亲自将张仨一行送至驿站休息。
驿站偏厅众,驿卒送上好茶,张仨跷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品着茶,文万友双手奉上两个大信封,恭顺地说道:“一个信封里些零碎银子,请张大人将就着在手边零花,另一个信封里,是一千斤‘万盛隆盐米行’的盐票,只需凭票就能用平价买盐,不受盐价波动影响。”
张仨漫不经心地收起第一个信封,又拿起第二个信封问道:“盐价格波动大吗?”
见张仨收起第一个信封,文万友放心了,答道:“波动还是有些大的,说白了商人也不容易,从千里之外运盐前来沔阳,人吃马嚼不说,进价也是一天一个样,大灾之年就算盐价连着翻几个筋斗也不稀奇。如果大力打压盐商,怕是这些人撂挑子,沔阳百姓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来盐了。”
张仨问道:“平价比如今市面上的盐价格便宜多少?”
文万友答道:“平价是去年受灾前的价格,大概只有今年盐价的十分之一。大人放心,我想着您回乡一趟不易,怎么着也得回村看望一二,这些盐票如今在沔阳县里可是紧俏货,正是赏人的好东西。”
“哈哈哈!”张仨大笑,手指一点文万友道:“还是文大人想得周全呀!”
文万友嘿嘿一笑,随即躬身告辞,心道今儿送礼的目的算是达到了,想来张仨也不过是初入官门的小孩子,借着回乡赈灾本想满足些虚荣心,这回收了银子里子面子都有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官嘛,本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
当夜,张仨在被窝里打开第一个信封,见里面是二十张一百两银票,心想:“这死胖子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两千两银子还只是给零星花用,老子倘若嘴巴再张得大一些,那他岂不是要送来一万两银子,两万两银子?嗯,看来这死胖子在沔阳县贪污下的油水足得很,不愧‘蚊剜油’之称。”
再抖落一个信封,里面却是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纸票,都被裁剪成两寸大小,上面写着什么“盐一百斤”、“盐五十斤”、“盐十斤”之类的文字,不过“盐十斤”的纸票最多,他随手收入衣袋中。
张仨正待休息,房门一推进来一人正是黛杉。
“好呀,原来你是个贪官”,黛杉涨红了脸,出言讽刺道;“又是银子,又是盐票,你数得眼睛都花了吧?”
张仨眼睛一转,心道这姑娘心思单纯,世上之事哪有那么黑白分明的,但他又不好解释,只好忽悠道:“杉儿,这可不是贪污受贿哦,你想想,沔阳县灾民遍地,物价腾贵,我明儿捐完粮食总要回村,这些银子和盐票,我能吃得了多少,又能喝得了多少,用这些银子去帮助穷苦百姓不好吗?”
“哦,这样啊!”黛杉俏脸一红,张仨趁势上前拉住她柔嫩的手腕,见她不反对,又对着她额头轻轻一吻拉入怀中,恶狠狠地叫道:“胆敢随便讽刺自家男人,该罚!”
黛杉杏眼一翻,问道:“怎么罚?”
张仨横抱起黛杉走进内房,满脸坏笑道:“罚你给我乱棒打死,嘻嘻!”
……
次日一早,邓金平前来驿站,说城外众商绅和县学秀才已经到位,恳请张仨前往举行赈灾粮正式捐赠仪式。
黛杉亲自为张仨换上书生长衫,只说自己留在驿站等他便是。
张仨自然明白,黛杉自觉尚无名分,还不想随他一起认祖归宗。
张仨自然不会强求,唤来驿丞命他找间独院让黛杉居住,驿丞迎来送往多了,早就看出黛杉不是什么小厮,而是一名美貌女子,当下心中雪亮,专门为黛杉安排了一个独院居住。
城门外,连夜搭起了一座高台,文万友正在站在台上向一群人训话,远远瞧见张仨,他肥硕的身子居然异常灵巧,从高台上快步而下,亲自拉住马辔头将张仨扶下马来,笑道:“张大人请看,全县四十九处村寨都连夜派人前来观礼了,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张仨一笑:“不要紧,只要大家伙能来观礼,那就是我张家莫大的荣耀!”
文万友满脸媚笑与张仨一同登上高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这便是张定边之子张大人,张大人深得圣眷,闻听家乡遭灾,特筹备粮食一百大车亲自回乡赈灾,拳拳爱民之心日月可鉴……”他文采不错,一通吹嘘把张仨夸得花儿一样,台下众人却听得昏昏欲睡。
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文万友才“慷慨陈词”完毕,他向着台下一挥手,道:“张大人此等为国为民之壮举,如葵花向日,又气壮山河,实乃本县为之大幸也,万民为之大幸也!”
台下众人这才反应上来,原来县尊大人致辞完毕了,赶紧噼噼啪啪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按理说,张仨作为捐赠人,这时候也要致辞一番的,但他却不想说话,原因很简单,他不会“之乎者也”那一套,总不能上台干瞪眼,说一番大白话吧!
他侧过身,低声对文万友道:“刚才来时,在马上一颠一颠,颠得我肚子胀,我要去拉一泡屎,就不讲话了,下面捐粮食就是!”
文万友心道:“这小流氓,说话如此粗俗。”却脸上依然堆笑道:“张大人请便,那我就让府卫军把粮食运过来交接了啊!”
张仨连声答应下来,捂着肚子急匆匆下台去了,在城门口一转就没了人影。
“你不在也好”,文万友看着张仨的背影心道:“等你回来,一百大车粮食已经交接完毕,哼哼,省得夜长梦多。”
须臾功夫,陈康贤与李有德带人将一百辆粮车拉来,别看这一百辆粮车开动时只是一条长线,聚集在城墙根下后居然蔚为壮观。
只是众人看车上粮袋怎么那么奇怪?好端端的粮袋上居然满是湿泥,袋身还不停地渗出泥水,滴答滴答流得满地都是黄泥汤。
“这是怎么回事?”文万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台下百姓也僵立在原地,眼神死死地盯住粮车,大灾之年,谁这般糟践粮食谁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
文万友气急败坏,为了这些粮食,他可是下了血本的,请客吃饭不说,还白白送了张仨两千两银票的,他哆嗦着问道:“张大人在哪里?”
“张大人出恭去了”,陈有德身为王府侍卫,可不理文万友这一茬。他跳上一辆粮车,一把扯开一个粮袋,高声叫道:“文大人,你不是昨日也说,粮袋掺入沙土赈灾熬粥是绝妙之举,这法子绝妙,滥竽充数者只能回家了,值得推广吗?怎么,才一天光景,您就不认账了?”
张家旗在一旁亮出一张卷册,正是前日里文万友交给张仨的《受灾村寨详统》,高声叫道:“四十九家村寨听着,按照张大人和万县令安排,为严厉杜绝‘打秋风’之刁民,昨夜已将全部赈灾粮灌入泥水,只需晾晒之后,就无碍熬粥赈济灾民。”
众人“嗡”的一声议论纷纷起来,陈班主高叫着,把昨日粥棚前一事讲给众人,直言此举的妙处。豆友谊等侍卫,又取出一张清单,按照《受灾村寨详统》开始向四十九家村寨现场派发粮食。
众百姓明白过来,大叫着表示支持,四十九家村寨头领也喜笑颜开。眼前这些粮食灌了些泥浆,有钱人看不上,卖也卖不出去,然而,在咕咕饿肚子的灾民眼里却是能救命的宝贝呀!
城门洞口,张仨提着裤子回来了,文万友挺着大肚皮快步迎上去,眼睛里迸发出刀一般锋利的光,压下怒火问道:“张大人,你得给我个解释!”
张仨紧了紧裤腰,一脸无辜道:“这话说的,我拉屎去了,什么都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