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入庙
戏台边看热闹的人群还未散去,不少人翘首以盼,想知道茶坊中是何方神圣。
蓝玉老成持重,在他的建议下,朱元璋一行从茶坊后门悄悄离开了。走出十字街口不远人群渐稀,张仨领着众人沿着大街向铁匠庙而去,三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朱元璋等人信步而行,福清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鲜,尝尝炸糕,吃吃糊汤粉好不快活。尤其还碰到一个纸风车小贩,小贩认出她是刚才教训卢魁的女子,居然说什么也分文不取,直说是送给“女侠”的,把她喜得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张仨暗暗思考了一下,待会见到张定边,估计他也不敢说出自己是冒牌货,心里又底气十足起来,暗自窃喜自己这“战神之后”的身份是跑不掉了。
众人穿街过巷,来到蛇山脚下的老街,远远望见了铁匠庙。
临近铁匠庙大门,有府卫军军官上前盘问,伍二亮出一面腰牌,军士飞跑去禀报。须臾,一名军官来到庙前查看,正是府卫军副千户熊百瞳。
张仨见到熊百瞳,不住地挤眉弄眼,熊百瞳也是聪明人,接过腰牌一看,只见腰牌为紫铜制成,正面和背面刻有鲤鱼两尾,一尾头向上游,一条尾朝上舒,两鱼一凸出如浮雕,一凹下如糕模,设计十分巧妙。
“穿宫牌!”,熊百瞳两眼发直,惊出一身冷汗。
明代对官吏所佩带的腰牌有严格规定,不同级别、身份的官吏佩带不同质地、形制的腰牌。比如说“穿宫牌”级别就很高,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内院,拥有着面腰牌的人无一不是天子近臣。
张仨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口边,做个“嘘”的姿势,熊百瞳心下了然不敢叫破,当下让手下军士打开大门。
“叫小六子来”,朱元璋吩咐一声,当先向庙门行去。伍二交代熊百瞳一声,熊百瞳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回话都结结巴巴了,赶紧飞跑着前去通知楚王。
临近庙门,常茂和马盛问道:“老太爷,俺兄弟能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吗?”
“哈哈”,朱元璋大笑,点了点头道:“就知道你哥俩心里有气,放手去做吧!”
“得嘞!”常茂和马盛从身后布囊中取出兵器,这两人身材高大壮硕,一个手持铁杵,一个手持铁锥,都是实打实的重兵器。
庙门左右有两只石狮子,两人手持兵器,相视一眼,抡圆了铁杵和铁锥砸向石狮子,两声巨响过后,石狮子被砸得脑袋崩裂。
两人并不停步,如同一阵狂风般卷向庙门,“轰—轰”声中,又把庙门开了膛。
朱元璋并不阻止,只是笑盈盈地跟在两人身后走进庙门。张仨跟在朱元璋身后,心中暗道乖乖咙咯咚,朱元璋这哪里是要和老友喝一壶呀,一见面就够人“喝一壶”了。
庙中石台阶下,一排石人石马算遭了殃,常茂和马盛怪叫连连一路砸过去,石屑纷飞中石人石马倒塌一片,个个缺胳膊少腿。
这么大的动静,震得守门军士们个个牙根发酸,但还得站得笔直。
砸完了石人石马,两人又准备砸了大树下的石棋桌。
“阿弥陀佛,怎么还打进来了!”一个独臂跛脚的身影,从一棵枯树后蹒跚而出,正是张定边。
朱元璋摆了摆手,常茂和马盛暂时停手。
“老货,别来无恙”,朱元璋沉着脸,打量着眼前曾经的劲敌,他眼前的张定边,断臂跛脚满脸皱纹,已然老态尽显。
“方外之人,拜见皇上”,张定边单掌临胸,弯腰施礼。
常茂和马盛见张定边并不下跪,厉声喝道:“跪下!”
“大白天的两只鸟儿呱呱叫”,张定边微微一笑并不理睬,看到朱元璋身后的张仨,他耷拉着眼皮没有说话。
张仨赶紧走过去,搀扶住张定边,一副孝顺模样说道:“爹,皇上让我带路来看看您,您不是常说也想念老朋友吗?”
张定边何等聪明,呵呵一笑道:“只是没想到,老朋友却是火气不小,一路打进来的。”
常茂和马盛瞪着张定边,紧握着兵器,看样子巴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和他较量一番。
“老朋友欠债也是要还的嘛!”朱元璋大笑,指着常茂和马盛道:“这两个后生,一个叫常茂,是常遇春的儿子,一个叫马盛,是马皇后的娘家侄子,你说说看,常家和马家,你欠下了不少血债吧!”
常遇春是明朝开国大将,去世已经十几年了,但常家当年死在张定边手下的人可不在少数。马皇后家更是和张定边有好几笔血债,他娘家两个弟弟都是在战场上被张定边亲手削了脑袋。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我张定边就是有八百个脑袋,这辈子也还不完这些债啊!”张定边仰头冲天大笑,摸摸自己的光头道:“老衲别无所长,就这颗脑袋硬得很,老朋友要了拿去就是。”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朕要你这老货的脑袋做什么,当夜壶吗?”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间大笑起来,颇有老友相见之感,单看这份爽朗,谁也想不到两人曾是战场上不死不休的死敌。
两人笑了片刻,朱元璋信步在铁匠庙里闲逛起来,走到正殿前,眼望着殿中威严的佛像,朱元璋笑道:“老货,你每日就这般青灯古佛度过这十六年?”
张定边笑了笑道:“两耳不闻庙外事,拜佛念经清净得很,也是一大乐事。”
朱元璋道:“那朕要不要也拜一拜这佛像?”
张定边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说拜吧皇威何在?说不拜吧,佛前又众生平等?
张仨在一旁插话道:“皇上,您不用拜。”
朱元璋用眼睛瞥了一眼张仨,问道“为何朕不用拜?”
张仨双手合十,躬身道:“当世佛不必拜过往佛。”这话说得漂亮,朱元璋略一思索,捋了捋胡须,信步离开正殿。
在铁匠庙里走了一圈,朱元璋在柳树的石桌前停下来,伸手把弄着几枚石头棋子,与张定边有一搭没一搭,天南海北地叙起旧来。
张仨乖巧地从铁匠棚里寻来几个大碗,倒满茶水端出来,仿佛主家待客一般。
朱元璋指着张定边的断臂跛脚问道:“你这老货,当年战神一般,于百万军中也能杀个七进七出,如今怎么……”
“天下大定,那些杀人的手段不提也罢”,张定边说道:“后来我自己砍了这条手臂,挑了脚筋,就是警示自己,不可再造杀孽了。”
朱元璋一惊,张仨等人也是一惊,原来张定边居然是自残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就在那儿!”张定边指了指蛇山后崖,说道:“汉王就葬在那里,我就当个守坟的老头儿了此残生也罢。”
朱元璋点点头,他知道张定边与陈友谅兄弟情深,隐居于此守坟也算最后的心愿。
朱张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门外风风火火跑进一人,正是楚王朱桢,福清与常茂、马盛围过去,几人颇为熟络。
朱元璋摆摆手,让朱桢先站到一旁,不要打扰他与张定边叙旧。
张仨看到朱桢冲他挤挤眼睛,朱桢看到张仨出现在这里,大喜过望,他在武昌府的好朋友可真不多。
朱元璋依然在与张定边闲谈,谈及这些年出家为僧的事情,张定边笑了笑,道:“老了,老了,老衲本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谁知你又找上门来了,让人不得清静啊!”
朱元璋反问道:“怎么,朕千里迢迢来见老朋友,你还埋怨上了?”
“谈不上埋怨”,张定边说道:“所谓成王败寇,我当然知道自己是罪不容诛之人,只是想来皇上心胸宽广……”
“你个老货也学会阿谀奉承那一套了”,朱元璋眼睛一翻,说道:“说吧,让朕听听,你憋了十六年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屁?”
“就算我是放屁吧,嘿嘿,你先答应我再说”,张定边脖子一梗说道。
“你先说我才考虑答不答应”,朱元璋也怼了回去:“当年鄱阳湖边,是你狗入的先冲过来要杀朕的,今日老规矩,还是你先。”
张仨在一旁眯着眼睛,心道这两人怎么像市井吵架一般,一点高人的品位都没有,不过这两人看来心里很多事情还是放不下,不然也不会说话间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