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了几天的雨彻底停了,树梢也不再滴沥,白惨惨的太阳露了脸,比几天前淡薄了许多。殷先生起床后,觉得空气明显凌冽了,双手的皮皱了起来,脸也紧绷绷的,好像要把眉宇唇舌间的喜怒哀乐,一概锁住。他在金凤记勾留了好几日,天天在场子里头打转,并没见那个蒋介石的飞机师冒头。对自己的计划,开始有了些须的疑虑。说好是要等他一个月的,却不信真会拖那么久。二十五万美金,这可是个吓人的数目,任你是谁,都不会拖拉的,难道这招会不灵吗?
天一放晴,赌场的生意就旺,傍晚未至,金凤记的院子里已经停满了车,看场的来不及查看会员卡,入口处堆起了人。殷先生从招待所溜达了过来,排在后头。他走路微微有些瘸,一颠一颠的,照片上是看不出的。轮到他时,看场的都堆起笑脸,一个个不停鞠躬,摆手请他进去。他径直上了贵宾厅,换了一千元法币筹码,到中间那张轮盘赌台坐下。因为心里头一直在跌宕,下起注就没了章法,不一会的功夫,面前的一堆筹码输光了。于是从裤兜里摸出一千元法币,招来三号女招待,差她去换筹码。一转眼,三号送了过来,殷先生朝她笑笑,在她屁股上拍一下,抓了个满手的丰腴。其实他没有调情的兴致,但他不想让人觉察自己心绪不宁。下意识又扫了一眼场子,没见汤仲翔出现,就耐着性子坐着,拿着新换的筹码,继续下注,一点没手软。奈何今天的手气实在不顺,换来的筹码,又渐渐少了下去。
那边厢,赌场的档手赵善纯,正不动声色观察殷先生。他见多识广,虽然没吃透殷先生底细,但连看了几天,有七八成的把握,他是某个下台“大帅”的身边人,像参谋啦、军需官啦。那年头,过气“大帅”多如牛毛,手下人更多。独霸一方时,积攒了巨额身家,下台后要安享晚年,却让抗战烽火搅乱了平静生活。一些人不敢和日方合作,又怕受骚扰,就从东北、平津等地,纷纷转来上海租界。殷先生的口音带东北味儿,虽然西装笔挺,没什么凶相,却也不是文弱的类型,站在他旁边,能感觉到一种坚毅和自律,有行伍的气息透出来。再说他不良于行,估计也是打仗时受了伤。金石寒关照了要搞清殷先生的来历,但查不查都一样,反正自己的判断错不了。
赵善纯背着手,慢慢踱到他的台子观战。同台的另两个赌客,手气都比他强,虽然有起有落,但赢多输少。他一味只输不赢,却浑不在意,咬着支雪茄,因为烟的刺激,微眯起眼,认真地选地方放筹码,然后等着白珠子在轮盘上落定。看到输了,摇摇头,继续认真地在赌盘上布阵。他就这么周而复始,一路玩,一路输下去。金石寒站了大半小时,看着他连续三次从西装的内兜里摸钱换筹码,每次一千元,最后都贡献给赌场。
三号女招待不时送来瓶装荷兰水,顺便关心他的赌局。几天下来,早看出殷先生豪爽,手气好时,派起小费来很阔绰,殷勤点是不会错的。她穿着法国式的白色侍女围兜,白色头饰,大概二十出头,脸有些圆,单眼皮,脸上有几颗雀斑,厚嘴唇,笑起来左脸颊有个酒窝,头发多得长不下,用好几个夹子才压服。洋场浸淫虽久,乡间的淳朴还是显眼得很。她见殷先生屡战屡败,不禁替他担心起来,按自己的乡下逻辑找起了原因。见殷先生头发有些长,盖住了耳朵,便伸手撩撩他的头发,认真说,许是头发太长了,去理个头,保不准就转运了。
殷先生正输的有些无趣,听三号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便问她哪里有理发店。赵善纯听他这么问,忙凑过来说,有有有,善钟路上一家最好的店,叫弗莱芒理发公司。“那家店可好了,”他赔笑道,“法国总领事都是老客,用的是上等材料,一切设备都很考究,理发师都是专门的理发养成所毕业出来的,全部会说法语。香水、生发水、洗头水全从洋行定造出来,毛巾每天消毒。殷先生去的话,就找金牌理发师小赖子,不过要晚上五点后才去,因为小赖子白天休息,晚上才上班。”殷先生见他这么殷勤,有些惊奇,随口问:“那家店怎么走?”赵善纯说:“出大门口往西走个三百步,左拐几步就到了。”
殷先生看看表,见时间还有,心想,把剩下的筹码赌光再说,于是便继续玩了下去。赵善纯不走,饶有兴趣地旁观。殷先生本来做好了输光的准备,干脆放手大赌,没想手气突然反转,赌红来红,赌黑来黑,赌双来双,赌单来单,还连中了两次“孤丁”,面前渐渐又堆满了黑色的百元筹码。他一拍大腿,对赵善纯说:“果然神奇,刚说要去理发,还没理呢,就赢了。看来我这头发是非理不可了。”赵善纯点头微笑,陪他高兴。
殷先生就这么一路大赢,玩到了尽兴才收手。他让三号女招待拿筹码去换钱,关照不要开支票,要现金。关照完了,顺手给她一个百元筹码犒赏一下。三号“哇”了一声,脸一红,眼一瞟。殷先生看了,忍不住又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两把。三号留下一串笑去了。赵善纯看在眼里,俯身在殷先生耳边说:“殷先生,您赢了有八千元呢,不算小数目了。这里人杂,这么多现金来回搬动不方便,还不如亲自去账房领。”殷先生觉得有道理,便端着酒,夹着雪茄,跟着赵善纯,摇摇晃晃到了兑换台。
管账的将八十张百元法币一张一张数给殷先生。趁着数钱的功夫,赵善纯打开兑换台后面的保险柜,取出密码箱。眼巴巴等着殷先生打开箱子,把那赢来的八千块钱放进去,好趁机再次瞄一眼内里乾坤,确定里头的内容未变。可殷先生偏不开箱,径直把厚厚一叠八千元塞进了西装内袋。赵善纯略感失望,马上又堆起笑脸问:“殷先生,还去理发吗?”
殷先生这才想起还有理发的事,忙道:“去去去,再不去,怕手气又变霉了。”一看手表,发现离五点还有一个小时。赵善纯说:“殷先生今天也玩累了,不如趁这空挡,上三楼歇歇,吃个点心,放松放松。”殷先生知道三楼是“特邀”才能去的,迟疑一下,把密码箱在手腕上锁好,便跟着赵善纯上楼了。
三楼是金凤记吸引豪客的另外一绝。楼梯口另有四位看场的把守,转过屏风,见一条走廊,格局如同大饭店,两旁是套房的门。殷先生随赵善纯进了其中一套,赵善纯道:“殷先生,这是特邀贵宾才能享受的逍遥间,也是完全免费的。”殷先生点点头,箱子不脱手,一寸一寸查看四周。赵善纯继续道:“这里是三间一套的格局,带独用的浴室。这一间是娱乐室,贵宾可以自由邀赌,各种玩法都可以。”打开左手一扇门道:“这一间是大烟间,烟塌,烟具一应具备,我们还免费供应上好云土,殷先生可以尽情享用。”又走过去打开右手一扇门道:“这一间是卧室,连着浴室,殷先生可以在这里休息。要不,殷先生先洗个热水澡,然后香上一筒,再做个按摩,您看如何?”
殷先生点头称是,拎着密码箱进了浴室。半个钟头后,他穿着浴袍出来,手里还提着密码箱,链子垂在一旁,没锁在手腕上。走到娱乐室一看,大烟间门开着,早就准备停当了,烟塌上铺好了全新的绣金红缎褥垫,烟枪烟灯全新,两个穿粉底绿花袄裤的装烟姑娘,一高一矮,侍立烟塌边。赵善纯指着炕几上几只青花瓷缸说:“殷先生,这是上好的云南老膏,用野山人参汤熬成,请殷先生香一筒。”殷先生客气几句,浑身舒坦地躺下了。赵善纯打算替他把密码箱拿进卧室,却被他阻止了,把箱子贴身放好。赵善纯也不勉强,关照好一切,便退了出去。
赵善纯下楼后,穿过账房间,进了金石寒的写字间,关紧门,打了一个电话。接通后,也不称呼对方,也不通报自己是谁,一共四五句话,便挂了。挂了电话,坐着出了会儿神,觉得心神不定,就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才去场子里巡视。
却说那逍遥间里,两个姑娘侍候在一旁,高个子为殷先生打钎、点泡、挖膏、清眼,服侍他舒舒服服享用大烟。殷先生吸了没几口,装烟姑娘便问:“先生,您平时瘾不大吧。”他道:“你怎么知道?”她道:“您把烟在嘴里转个圈就吐出来了,没进丹田。我看您一点不馋。”他道:“倒也是,平时很少吸的,逢场作戏而已,没什么瘾头,实在有点糟蹋这好土了。不过,我吸得少,看的不少,你装出的“雌斗”烟泡又黄、又长、又松,吸起来一气呵成。干这行有年头了吧。”她道:“您眼睛好尖。我们是外头招来的。”他听她们说话带苏北音,语言和态度粗放无文,道:“是八仙桥烟花间的?”矮个子姑娘捶着腿,做出媚态道:“是啊,要不要做个局?”殷先生呵呵笑道:“再说,再说。”两人见殷先生的密码箱贴身放着,觉得好奇。殷先生解释说,现在世道大乱,不得不防。高个姑娘说:“我们这里可用不着防什么,上海哪儿都没这儿安全。”殷先生笑道:“那可说不准,我怎么知道你们底细。”矮个姑娘直声直气地抗议道:“天地良心,别看我们是烟花间招来的,都是查过三代的。平时管理好严,像女招待啦、抱台脚的啦、庄主啦、摇缸啦、勤杂工啦、还有我们装烟姑娘啦,每个礼拜只能轮休一天,平时连门都不能走出一步的。”她一抗议,捶腿的手,也落得重了,殷先生吃痛,告饶说:“知道,知道,咱放心了。”他们就这么一边吸烟,一边打情骂俏地聊天。殷先生连日紧绷,难得舒坦了一回。
他的大烟再往外吹,总也吸进不少。吸完了,精神头自然旺健,眸子里的光也亮了几倍。两位姑娘一看,相互使个眼色,做出媚态,又缠着他进一步伺候,还是被谢绝了。矮个姑娘机灵,猜出他心思,说:“嫌我们土啊,要不要让外面的招待小姐来伺候您啊。”殷先生一听招待小姐也做这服务,觉得新奇,便问是哪位招待。高个姑娘说:“您看中哪位,我们就替您叫哪位。”殷先生一听,试探道:“要是我想找3号呢?”两位姑娘笑着说:“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号最叫不动,不过我们替您试试。”
在贵宾厅楼面走动的一群女招待里,三号是很挑剔的,但听说是要陪殷先生,倒答应了。这两天她对殷先生特别殷勤些,殷先生到休息室一坐下,她就兴高采烈地过去服侍,老美女牌雪茄、茄力克香烟、三星斧头白兰地、杏仁、腰果,一个劲地上。殷先生一赢钱,她那高兴劲儿,好像赢钱的是自己。这些表现,除了职业性,还有一些小小的私心。看殷先生这人,钱多得烧手且不说,人好像还正派,虽然也动动手,却守住分寸。要是能给他看上,娶回去当个小,岂不强似在这里当女招待百倍?有了这个念头,自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曲意奉承起来。所以,一听殷先生请她作陪,虽然有些扭捏,也就没有推脱,上楼进了殷先生的房间。
殷先生见她脸红红的进来,一副尴尬相,不禁满心欢喜。浅语轻言,转眼间消除了她的拘束,将她搀到里间卧室,坐在床沿。说了一会儿悄悄话,两人身子渐渐歪了下去。她靠在殷先生的臂弯里,看见他无名指上钻戒闪闪发亮,拉过那只大手来捏弄着,一脸艳羡,嘴里却说:“就陪你说说话,可不许乱来。”殷先生趁机把右手插进她屁股底下说:“这算乱来吗?”三号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视线还在戒指上。殷先生见她这样,悄声说:“这是假货。”她说:“才不信呢,就你这派头还戴假货。那你说说吗,你这人该不会也是假的吧,要不,怎么过去没见你来过?”他有些不自在地挪挪身子,笑道:“过去我还在天津呢,怎么来。”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假,透露了一些身世。原来,他祖籍吉林,以前做过张宗昌的军需督办。张大帅下台后,便寓居天津。卢沟桥事变后,怕顶不住日本人的骚扰,最后像王志敏那样被拖下水,才想起移居上海租界。言语里,无限缅怀过去的好时光,对家乡沦丧给日本人,愤懑不已。三号问:“那您打算在金凤记一直赌下去吗?”殷先生道:“那倒不会,哪天玩厌了,或输光了,就走了。”哈哈一笑。
两人一问一答间,三号那点简单的身世,也给殷先生套得巨细不遗了。原来,她名叫陈月凤,祖籍浙江上虞,小时随父母来上海,书读到小学毕业,就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带两个弟弟。十七岁那年,进了杨树浦一间纱厂当女工,觉得苦透苦透,一直想摆脱纱厂的工作。半年前,金凤记在报纸大登广告招人,她来应试,没想居然录取了。她笑着说:“真搞不懂我怎么给选中了,一百多人才挑一个呢。”殷先生抚弄她说:“还不是因为你这里比别人都大。”陈月凤啪地一声拍在他手背,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又一番浅语温存后,陈月凤呼吸渐渐急起来,熬不过殷先生的执着,任由他宽衣解带了。
待得云消雨散,陈月凤把下巴搁在殷先生的胸口,许久,问了个刚才没出口的问题:“那你的夫人家小呢?可一起来上海?”殷先生听她这么一问,略一迟疑道:“家小这会儿还在天津,等上海的房子找好了,就接过来一块儿住。”她问:“那你有没有讨过小?”他说:“想过,但不敢,我老婆厉害着呢。”她一时无语,良久才显出一丝落寞道:“我是个坏女人。”殷先生道:“怎么这么说。”她说:“就是,谁也不会要我的。”殷先生见她圆圆脸上挂下两行泪来,心里一动,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那么漂亮没人要,天下女人都嫁不出去了。”她摇摇头:“你一定在想,我是给钱就卖身的那种。”殷先生被她说中了心思,不知该坦承还是否认,有些尴尬起来,一时语塞。她扑哧一笑,脸上还有残泪道:“你怎么啦,我又没怪你。是我自己作贱,没人要是活该。”叹了口气,贴到他怀里,在他胸口上划着十字道:“我表姐早就说过,上海滩上,像我这样的女孩结局最惨。书没读多少,好歹念到初中,算认识几个字;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见的全是最有钱的人。干的活最低贱,样子倒是顺眼的。挣一点点可怜工资,又不能不打扮,买丝袜,买口红,买鞋子,一个月的钱半个月光了,全给了大公司。嫁个没花头的男人不甘心,想找有花头的男人,人家又不会要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孩,门不当,户不对。”
殷先生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话,嗅着她清新的呼吸,安慰道:“月凤,也别听你表姐的,我看你能嫁个好人家。”她眼一亮道:“真的?”见他没有下文,知道是泛泛安慰,又暗淡了:“你知道吗,我表姐说过,像我这样的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嫁给一个有钱人做小。”殷先生道:“那你是想得太简单了,讨小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讨个女人对他来说稀松平常,一时喜欢了就花钱讨过来,不喜欢了就推到一边,反正可以花钱再讨一个。所以讨小的人不会只讨一个,你能保证他讨了你就会喜欢你一辈子,不再找其他女人吗?”陈月凤道:“那我倒从来不敢想,反正男人都是这样的。只要不跟大房住一起,趁着两人好时多攒点钱,就算将来被遗弃,好歹还有点私房钱、赡养费什么的。要是经营得好,老来也有点依靠,不必出去给人当老妈子,检破烂。要是嫁个没花头的男人呢,说是说大老婆,每天买葱姜的钱都要操心,眼前的日子就过不下去,别说老了。再说了,穷人我看得多了,对老婆比有钱人还狠,打起老婆都往死里打,有点小钱照样偷偷摸摸去嫖野鸡,有什么好。”她突然仰起脖子,目光炯炯直视他问:“你不会打老婆吧?”
殷先生望住她水汪汪的眸子,没接她的话,只一味地微笑。陈月凤明白自己又扯远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欠身起床,默默穿衣着裙。他从赢来的八千元里头数出三百元,想想,又添了两百元,塞进她胸前缀着花边的大口袋,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刚才托你一句话,让我去理发,我才时来运转,赢了这几个钱,这是给你的抽头。”
三号按住胸口。这笔钱,等于她几个月的收入。她匆匆撩起衣服,把钱塞进内衣里,隔着衣服摸了又摸,才抱住殷先生柔声问:“以后还找我吗?”
殷先生未及回话,传来轻轻敲门声。陈月凤急忙跳开一边。殷先生开门一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穿着过小的西装,身上勒出一条一条横褶,站在门外,见了殷先生,一揖身,扣子差点爆掉,说:“赵总管差我过来,说是送殷先生去理发。”
殷先生听了这话,看看腕表,差两个字就六点了,连忙拿了箱子,将铁链在手腕锁好,跟着保镖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