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脉:中国儒家学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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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初期分化:儒分为八

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各自讲学,相互间阐述的重点略有区别,由此而形成不同的派别。关于儒家演变出了哪些派别,以《韩非子·显学》中的说法最具影响力:“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

韩非是战国末期人物,虽然他被后世视为法家,但他却是儒学正传荀况的弟子,故其所言受到后世重视。他说自己所处的时代只有儒学和墨子之学为显学,他明确地说,孔子和墨翟之后,弟子们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儒家分为八派,墨家分为三派,每一派都称自己得到了本派祖师真传。韩非的这段话被后世广泛引用,于是有了“儒分为八”之说。

《孟子·滕文公上》载:“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孔子去世后,弟子们为老师守孝三年,准备各自离去,他们向子贡道别,相向痛哭一番后就各奔东西了。子贡在老师墓前盖了一间房屋,又独自多守了三年孝,然后才离去。过了一段时间,弟子们想念老师,子夏、子张、子游因为有若长得像老师,打算像侍奉老师那样来礼待有若。这三位弟子要求曾子也这么做,但曾子没有同意,他说没人能比得上老师。

后世对这段话的理解颇有差异,比如司马迁在《史记》中称:“有若状似孔子。”是说有若在长相上跟老师很像,所以弟子们打算由他来扮孔子。但孟子所说的却是“有若似圣人”,这句话可以有两解:一种是可能有若真的长得像孔子,另一种是有若在见解上的确得到了孔子真传,为此受到其他弟子的尊敬,但曾子不认可有若的思想,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可见弟子们在观念上存在分歧。

孔子当年教导弟子时,采取的是因材施教的方式,有时一个问题会由不同的弟子来问,他都会根据学生的气质秉性做出不同的回答,再加上每个弟子在悟性方面各有长短,所以孔子的回答也会深浅不一。孔子去世后,这些弟子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宣传和发扬儒学之道,各自的讲法也会有所差异。尽管各派各自认为,他们的所传才是儒学正道,但儒门中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在韩非之前,他的老师荀况就对一些儒学门派提出过批评。

《荀子·非十二子》中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子所谓“非十二子”,乃是以他所谈到的十二家观念为非,他在《非十二子》中首先说,这些人“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所以荀子要对他们一一提出批评。比如批评墨家时,认为他们“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也就是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礼制的重要性。

荀子批评法家,“尚法而无法”,他说法家崇尚法制,却不以礼法为法,轻视贤能,而自以为法,整日讲述法律条文,却脱离实际,这种做法不能用来治理国家。然而法家“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荀子批评法家,说得似乎有根有据,很有条理,所以他们能欺骗和愚弄百姓。之后荀子又批评了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邓析。

荀子的这些批评都可以理解,因为他们都属于不同的思想派别,各以己为是,他派为非,然而奇怪的是,荀子本身是儒家,却把儒家列入所非的“十二子”之一。前面引用的那段话中,荀子重点批评了子思和孟轲,指责这一派只是粗略地效法先王,看上去才能很多,志向远大,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因为这些人的学说貌似来自前人,却没有纲领,其观念也不容易理解,同时这些人很会修饰自己的文辞,自称这种学说本自孔子,很多人不了解他们言辞中的错误,以为这种学说真是孔子和子游的学说,于是受到世人推崇。

但是,《非十二子》中还有一段话高度夸赞了孔子和子弓,认为这两位“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也就是没有得到实际权力的圣人。最后荀子说了这样一段话:“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荀子认为,当今的仁人应当上则效法舜、禹的制度,下则效法孔子和子弓的礼义,以此来消灭“十二子”的学说,这样就能消除天下的祸害,完成仁人的事业,彰显圣王的功绩。

从以上的论述来看,荀子高度夸赞儒学,他将孔子与子弓并称,在他看来,子弓才是得孔子正传的弟子,并且子弓能将孔子学说发扬光大,否则他不会将弟子与老师并称。荀子严厉地批评了子思和孟子,由此说明荀子不认为子思和孟子一派得孔子真传。由此表明,荀子所传的儒学乃是视孔子和子弓为自己的师承,他在《非相》篇中说:“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将孔子、子弓与儒家高度夸赞的尧舜、文王周公相提并论,可见他认为这才是儒家正脉。

荀子在《儒效》篇中又说:“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在荀子看来,真正的大儒显达时能够协调天下,不得志时能保持名节,上天不能使他们死亡,大地也不能将他们灭亡,即使是处在夏桀和盗跖那样的乱世,也不能玷污到他们,而孔子和子弓就是这样的大儒。

至少在荀子时代,还没有“儒分为八”之说,除了对思孟学派提出批评外,荀子还批评了其他两派:“弟佗其冠,祌禫其词,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

荀子把子张氏之儒称为贱儒,形容这一派儒家歪戴着帽子,不修边幅,说话平淡无味,却又装出像舜、禹走路的样子。荀子说子夏一派也是贱儒,这些人虽然衣冠整齐,神情严肃,但是永不满足,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同时他认为子游氏也是贱儒,这一派的人既懒惰又胆小怕事,却非说君子本来就不应当干活儿。

韩非子所说的儒家八派中,荀子分别批判了其中的三派,对于其他几派,后世有不同看法。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把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谈到的儒家各派与韩非子所说的“儒分为八”进行融合,认为法家出自子夏,子夏是韩非的宗师,所以韩非在“儒分为八”中不提子夏是正常的。然孟子却说“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可见孟子认为,子夏是得孔子真传的弟子之一,这正是他与荀子观点不同之处。

韩非子所说的“儒分为八”并没有确指儒家分为了八派,但郭沫若据此提出了“儒家八派”的概念。有的学者认为,不能简单地认定儒学分成了“八派”,因为韩非子所列的“八人”除了子张为较为明确的一派外,余外七人都有争议,尤其“儒分为八”中的孙氏之儒,后世学者认为指的是荀子,后人为避汉宣帝刘询之讳,将荀子称为“孙卿”,因为“荀”与“孙”二字古音相同。但是荀子是韩非子的老师,韩非不可能持批判态度来把老师列为八家之一。陈奇猷在《韩非子新校注》中就提出这个问题:“盖本篇为诋儒者,谅韩非不致诋毁其师。”

但是马宗霍在《中国经学史》中说:“窃谓《韩非》叙八儒承孔子之死而起,虽曰某氏之儒,或指在某氏之门者而言,未必即是本人。而所谓某氏者,似应皆指孔子之徒。”因此说,“某氏之儒”指的是孔子弟子的后学,并非实指某人。

孔子的弟子性格及才智各有不同,《论语·先进》载:“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这段话直译则为:高柴愚笨,曾参迟钝,颛孙师偏激,仲由莽撞。这几位都是孔子的高徒,这句评语当然不能概括他们的品质,只是指出他们在性格上的差异,那么,孔子在教导这些弟子时,会根据每人的特点因材施教,正如孔子所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

对待才智在中等水平以上的人,可以讲高深的知识,对于才智在中等水平以下的人,就不能这么讲。所以孔子弟子三千,也仅有七十二贤。即使是这七十二贤,他们从老师那里接收到的知识,以及他们传导给门人的知识,也不尽相同。故钱穆在《孔子弟子通考》中说:“虽同列孔子之门,而前后风尚已有不同。由、求、予、赐志在从政,游、夏、有、曾乃攻文学,前辈则致力于事功,后辈则研精于礼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