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学郑学之争
郑玄是东汉末年最著名的经学家,兼通今文经、古文经,集两汉经学之大成,且弟子众多,其所开创的经学学派被誉为“郑学”。三国时期,有不少的经学家纷纷与之立异,以此来突出自己的经学观点,比如前面讲到的尹默、李譔、虞翻等。虞翻曾言:“玄所注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不可不正。行乎学校,传乎将来,臣窃耻之。”(《三国志·吴书·虞翻传》)
虞翻与孔融关系密切,他写出《易注》后出示给孔融,孔融大为夸赞,可见孔融也不满意郑学,孔融在《与诸卿书》中说:“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为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颜氏家训·勉学篇》载:“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由此可知,王粲也反对郑玄的经学观。
在反郑学的阵营中,最不遗余力反郑学,且经学颇有成就者是王肃,他的经学观念被称为“王学”。王肃出身于经学世家,其父王朗以通经入仕,是著名的经学大师。王朗早年师从太尉杨赐,因通晓经籍,被拜为郎中,建安元年王朗率军抵御孙策时被擒,后被曹操征辟,曹魏建立后,王朗任司空,曹叡时任司徒,其位列三公,被封为兰陵侯,太和二年(228)去世后,由其子王肃袭爵。关于王朗的经学著作,《三国志》本传中载:“朗著《易》《春秋》《孝经》《周官》传,奏议论记,咸传于世。”
王肃十八岁时跟随宋忠学习《太玄》,在政治观念上,王肃依附于司马氏,其女王元姬嫁给了司马昭,故其能以国丈身份来推行自己的经学思想。但是正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后世认为王肃作注的《孔子家语》是一部伪书,认为王学初期势力难与郑学抗衡,于是王肃就伪造古书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王肃伪造《孔子家语》的说法一直广为流传。何孟春认为《孔子家语》的孔安国序疑为王肃伪作,清儒多袭此说。崔述认为,即使《孔子家语》之序为王肃伪造,也未必是王肃亲自所为,有可能是王肃之徒所作,而后托名于王肃。
但是,《汉书·艺文志》载“《孔子家语》二十七卷”,颜师古却说“非今所有《家语》也”。可见,原本的《孔子家语》已失传,今日所见者乃是十卷本,计四十四篇,王肃注。王注本被称为“今本《孔子家语》”。今本《孔子家语》有孔子第二十四世孙孔安国所写后序,其中称:“既而诸弟子各自记其所问焉,与《论语》《孝经》并时。弟子取其正实而切事者,别出为《论语》,其余则都集录之,名曰《孔子家语》。”
按此说法,《论语》和《孔子家语》都是孔门弟子记录的孔子言行,后世弟子将这些言行辑出《论语》一书,剩余的部分就汇成了《孔子家语》。但是,《论语》流传甚广,在王肃之前,却没有人听说过还有一部《孔子家语》,这部书是怎么来的呢?孔安国在后序中又讲到传抄下来的《孔子家语》后来流传到了荀子那里,而后被荀子带入秦国,献给了秦昭王,秦始皇时李斯焚书,因《孔子家语》“与诸子同列,故不见灭”。刘邦灭秦后得到该书,吕后专权时为其所得,后诸吕被诛,《孔子家语》流散出来。
既然《孔子家语》流传甚稀,王肃又是如何得到该书的呢?按他为该书所写序言中的说法,他是从孔子的二十二世孙孔猛手中得到的该书,而孔猛是他的弟子。王肃发现《孔子家语》中所谈到的孔子思想与自己的观点有“重规叠矩”处,所以要为此书作注。
而后王肃以《孔子家语》为利器,来驳斥郑玄的观点,同时又写了篇《圣证论》,多处引用《孔子家语》中的所言,以驳斥郑玄,由此使得人们开始怀疑今本《孔子家语》很可能是王肃伪造的。《通典》卷九十一引司马昭言:“《家语》之言,固所未信。”
正式提出今本《孔子家语》是王肃伪造者,乃是宋代的王柏,其在《家语考》中称:“今之《家语》十卷,凡四十有四篇,意王肃杂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之绪余,混乱精粗,割裂前后,织而成之,托以安国之名。”自此之后,有很多人采用此说,以证后世流传的《孔子家语》为王肃伪造。清乾隆年间所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持这种观点。清代多位学者通过各种角度考证,来证明今本《孔子家语》之伪,比如,范家相撰有《家语证讹》、孙志祖撰有《家语疏证》。
但也有人认为此书不伪。比如朱熹说:“其书虽多疵,然非肃所作。”(《朱子语类》)清代陈士珂撰《孔子家语疏证》认为,《孔子家语》渊源有自,非王肃伪作。但这些说法一直不占主流,直到近些年出土了新文献,学界才对这种观念有所更正。比如,河北定州八角廊出土的汉简、安徽阜阳的汉墓简牍,以及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楚简的陆续公布,使得人们开始重新考量今本《孔子家语》的真伪问题。因为有可能今本《孔子家语》中的文献与《左传》《国语》《说苑》等书所用史源相同。
王肃的国丈身份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帮助,他得到了司马氏的扶持。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在政治上不甘沦为司马氏的傀儡,甘露元年(256),曹髦亲临太学,与博士辩论经书,他当然知道王肃在政治上与司马氏为一体,因此在经学论辩时有意用郑学观点来驳难王肃的观点。当时朝中不少博士都依附于司马氏,他们以王肃经学观念来驳斥郑学观念。在探讨到《尚书》时,曹髦问众博士:“郑玄曰:‘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云:‘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二义不同,何者为是?”(《三国志·魏书》)
曹髦直接点出郑玄与王肃在解释上的不同,问众人孰是孰非,博士庾峻回答说:“先儒所执,各有乖异,臣不足以定之。然《洪范》称‘三人占,从二人之言’。贾、马及肃皆以为‘顺考古道’,以《洪范》言之,肃义为长。”庾峻回答得很婉转,他说前儒在解经观点上均有差异,以他本人的学识,不敢定谁对谁错,但是他引用了《洪范》中的所言,如果请三个人算卦的话,应当相信其中相同的两人,以往贾逵、马融和王肃所解的这句话相同,以此来论,王肃所解应当高于郑玄。
曹髦听完庾峻的话后反驳说:“仲尼言:‘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尧之大美,在乎则天,顺考古道,非其至也。今发篇开义以明圣德,而舍其大,更称其细,岂作者之意邪?”庾峻只好说:“臣奉遵师说,未喻大义,至于折中,裁之圣思。”转天,曹髦仍然举出王肃的话来问庾峻,两人还是一番对答,庾峻不敢力争,只好回答说:“非臣愚见所能逮及。”
由此可见,此时的经学争论已然超出了学术范畴,体现出的是曹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的政治斗争。嘉平六年(254)大将军司马师废黜齐王曹芳后,拥立曹髦为帝,年号正元。《汉晋春秋》载,魏帝曹髦在位时,大将军司马昭专权,图谋篡夺帝位,曹髦用“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来形容其野心,成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即本自此。甘露五年(260),曹髦亲自讨伐司马昭,为太子舍人成济所弑,年仅十九岁。
此后司马昭立曹奂为帝。景元四年(263)司马昭派兵灭掉蜀汉,受封晋公,转年晋爵晋王。咸熙二年(265)司马昭病逝,其子司马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追封司马昭为皇帝,谥号文帝。自此之后,王学占据了经学的主导地位,大行于西晋之初。
关于王肃的经学观,《隋书·经籍志》中先谈到了东汉末年时的社会风气:“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汉时,又诏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在这种风气影响下,“言五经者,皆凭谶为说”。那时只有孔安国、贾逵等人反对这种做法,认为以纬书来解经是篡乱经典,他们凭借鲁壁所出遗书以及河间献王所献之古文经,来推广古学。但经过他们的努力,古文经学仍未能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而“魏代王肃,推引古学,以难其义。王弼、杜预,从而明之,自是古学稍立”。
古人将谶纬之书称为“纬书”,乃是与经书相对而言。纬书在东汉时成为显学,郑玄解经时不仅会用到纬书,还专门撰有《易纬注》《尚书纬注》《诗纬注》《礼纬注》等。王肃力排谶纬,故不遗余力地批判郑学,写出了《尚书驳议》《毛诗义驳》《毛诗问难》《毛诗奏事》,以此难郑,同时借《孔子家语》来驳斥郑玄,他在《家语》序中仿孟子句式自称:“予岂好难哉?予不得已也。”因为“圣人之门,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岂得不开而辟之哉!若无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
在王肃看来,那时的儒学界思想混乱,他要挺身而出,捍卫纯正的孔子思想,如果不这么做,他将是孔门罪人。其所指乃是称郑玄之学扰乱了儒门正传。他要挽狂澜于既倒,使纯正的儒学发扬光大,面对“伊、洛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的局面,他要奋起攻击之,经过其不懈努力,再加上皇权的支持,王肃果然达到了目的。
关于王肃的经学观,《隋书·经籍志》中称其推引古学,使得古文经学稍明,那么王肃确实持古文经学观吗?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郑玄乃东汉经学之集大成者,但凡谈及经学必提到郑玄,然在其之后经学渐渐少有人问津,到魏晋时,王肃出,使得郑学衰落下来。
皮锡瑞同时指出,王肃喜好贾逵、马融之学,最不喜郑学。其实王肃在年轻时学的正是郑学,王肃在《孔子家语序》中称:“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只是他后来读书渐广,发现了郑玄解经的问题:“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
那么,王肃的经学观究竟是怎样的呢?皮锡瑞也有此问:“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难道是王肃因为喜好古文而郑玄兼容今古文,而令其起而攻之吗?看来情况并非如此,因为“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皮锡瑞举出了王肃父亲王朗拜杨赐为师,而杨赐家传欧阳《尚书》之事,洪亮吉在《传经表》中将王肃列为伏生的第十七传弟子,伏生为今文经学家,因此王肃也曾学习今文经学。如此说来,王肃是攻击郑玄今古文经学杂糅,而称自己所传是古文经学。
但是,王肃的经学观并不纯正,皮锡瑞说他:“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可见他在攻击郑玄时,使用的办法就是凡是对方说的就都是错的。这就是为了反驳而反驳。故高明在为李振兴所撰《王肃之经学》的序言中称:“是其学本自郑氏入,而又操戈以攻郑氏。”这种做法使得支持郑学的人大为不满,又反过来群起而攻之,于是就有了王学、郑学之争。
因为王肃跟晋皇室的特殊关系,使得王学得以推广,高明在序中称:“晋承魏阼,以王氏为椒房之亲,对肃学尤为崇重。晋初郊庙之礼,悉用肃说;而孔晁之于《书》《礼》,孙毓之于《诗》,咸党王氏,推波助澜,其势益张,王学至是,几夺郑学之席矣。”
虽然出现了门派之争,但王肃对经学也确实有贡献,李振兴在其专著中称“王氏之学,广矣、大矣”,这是就王肃的经学成就而言,因为他遍注《周易》《尚书》《毛诗》《三礼》《左传》《论语》《孝经》。王肃的注经方式具有其独特性,张岂之在其主编的《中国儒学思想史》中提出:“(王肃)在经学衰微时代,引进了道家思想,把儒家的名教与道家的无为相互融合,建立了一种新的思想体系的雏形。”
张岂之在这里用了“雏形”二字,以此说明王肃开创了以道解经的先河,只是在他那里还没有形成一种思潮。对于王肃的解经方式,何晏在《论语集解》中概括说:“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可见“义说”乃是王肃解经的主要方式之一。
“义说”也称“义解”。两汉经学大多注重字句训诂,王肃虽然在注经时也会重视训诂,但已经开始以阐述思想的方式来做相应的解读。为何会出现这种解经方式?这当然与汉末以来的烦琐的章句解经令人生厌有直接关系。徐幹《中论·治学》中称:“凡学者大义为先,物名为后,大义举而物名从之。然鄙儒之博学也,务于物名,详于器械,考于诂训,摘其章句,而不能统其大义之所极,以获先王之心。此无异乎女史诵诗,内竖传令也。”
在徐幹看来,那时的儒生大多把精力用在了考证字句方面,以此来炫博,这是一种鄙儒,因为他们没有真正读懂圣人的微言大义。而王肃属于承前启后式的人物,他一边重视训诂,一边探求文字背后所包含的思想,因此,王肃的解经方式是从两汉的“训解”向魏晋的“义解”在做过渡,此乃魏晋经学最主要特点。所以日本学者本田成之在《中国经学史》中认为,王肃对解经之学有着开创性的贡献:“三国时代,大体不过是追随前、后汉诸儒的,学问虽少,但经学不能说是全衰。特别如王肃、何晏、王弼那样的例外,在某种意味上是不为两汉所囚的,宁说对于六朝以后的学问思想界开一新方向的人物。”
皮锡瑞则在《经学历史》中说:“两汉经学极盛,而前汉末出一刘歆,后汉末生一王肃,为经学之大蠹。”皮锡瑞对刘歆、王肃的大力抨击,恰好说明了这两个人物是经学历史上的两个重要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