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写完但永无止境的故事——谢林和他的demon(代序)
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每个哲学家都有自己的“主导词语”,这个“主导词语”让他为之烦恼一生。从这一点看,所谓思想家大抵就是那些蹚入了思想的河流,并为河水的源头与流向而“烦”的卓越心灵。从外部来看,这种“烦”会让这些卓越的灵魂成功或失败,沉默或滔滔不绝,遭到遗忘或误解。但也正是这种切身性的、仿佛古希腊人说的谜一般的“守护精灵”(demon),让有勇气回应它的人独一无二。谢林当然就是这样的人,否则他的名字根本无须被人铭记。关于谢林在德国古典哲学脉络中的位置,以及他对当代哲学产生的种种影响,我想已经不需赘述了。在撰写本序之前,我原计划讨论两卷《启示哲学》中的具体内容,比如时间、神话、宗教等等。但在与谢林哲学长达十年的交道里,以及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发好奇的问题是,是什么让谢林成为谢林,或者说,什么是谢林的demon ?答案无疑是哲学,毕竟他曾不止一次称哲学为“自己生命的守护精灵”。但什么是谢林理解的“哲学”?如果横向比较后康德的三位大师,可以发现就是在这位被称为“普罗透斯”的谢林那里,“哲学”的概念最为模糊:费希特自始至终都坚持哲学是“知识学”,黑格尔则始终在阐发作为“科学”的“哲学”。可谢林呢?他从来没有像另外两位那样在一生中对哲学有过稳定的“规定”。如果说费希特和黑格尔对哲学的定义都带有自己基本方法的色彩,进而让“哲学”总是运行在他们已然使之与其统一的体系出发点和思辨方法中,那么在我看来,谢林对哲学的规定是“随意”但又“诚恳”的——他哲学论题和方法的多变,或许恰恰出于这种“诚恳”。哲学的最基本“定义”和“使命”就是“不致绝望的科学”——不仅不让各门具体科学绝望,而且也不让人类绝望。
各门具体科学的绝望在于,它们都跟曾经被视为近代哲学之典范与基础的数学一样,“无法把握自身……没有对自己的可能性做出解释,进而一旦它试着为自己奠基……就会失去那个它唯有基于其上才能有所产出的基础”1。而人类的绝望则在于,一方面,人不同于自然物,人类只有凭着自己的自由才会成为自己“应当是的东西”2,可作为人类之核心本质的自由却被谢林视为“最终的、充满绝望的问题”3。如果人类并不知道自己应凭着自由而需要去实现的最终目的,那么一切都会成为徒劳和虚妄——“一切都是虚妄的,因为缺乏真正目的的一切都是虚妄的”4。如果人类仅仅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如果仅从作为整个近代哲学之成果的“自由即人的本质”这一信条出发而行止,那“人类及其行为还远没有使世界变得可理解”,因为“人类自己就是最不可理解的东西”。5所以在谢林看来,只有哲学才能回应这种绝望:
必有一门回答这些问题,使我们摆脱这种绝望的科学,这无疑是一个紧迫的,乃至必然的要求。能做到这一点的,如果不是哲学,还会是其他科学吗?……哲学就是那门就其自身而言并且在任何时代都最值得追求的科学,因为其他一切知识甚至唯有通过哲学才获得其最高的关联和最终的支撑。……(如果没有哲学)其他一切都沉入了无底的虚无之渊。6
可见,在谢林那里构成他对哲学之理解的demon,就像《星球大战》里古老的绝地武士团世代传承的“原力”一样,来自哲学自其开端起就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和对世界的承诺——为知识奠基与寻求意义。这种demon既在历史之上,也在历史之中,它融铸在所有哲学史上的英雄的灵魂里。谢林感受到了“虚无主义”的来临,感受到了缺乏目的的“自由”可能面临的“虚无之渊”。但如果我们了解谢林的生平就会知道,当时鲜有人理解他的担忧,大部分人还沉浸在“哲学的终结”的喜悦中。谢林或许对此有些愤愤不平,在“启示哲学”讲座的正文里不止一次“吐槽”所谓的“哲学的终结”:
在50年前,康德曾经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度量并且穷尽了人类认识能力的整个领域;人们后来又以逻辑的圆圈,画定了概念以及所有可能的概念运动的整个王国。可如果人们更仔细地瞧瞧,就会发现这些概念所能囊括的,恰恰只不过是那些由于当时偶然的世界观而现成存在的概念。在我们当下进行的展开中已经出现的这许多概念和概念运动,是先前的那些尝试根本就不曾预料到的。那些尝试仅仅囿于它们的开创者曾经碰巧存在于其中和认识到的世界,而在我们的这些演讲里,向我们敞开的世界是这些尝试根本就一无所知的世界,倘若不是通过一种全然的扭曲失真,这样的世界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被纳入那些尝试的概念圆圈里。对所有草率宣告哲学的终结并借此大肆鼓吹的行为来说,这不啻为一种警告。启示哲学的这一事实已经指明,仍存在一个整全的、无法被迄今为止的哲学囊括的世界。(XIV,292-293)
尽管复杂,但从谢林的话里实际上也可以看到,他与黑格尔的争辩,乃至与自己源出其中的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争辩,不过是“不在一个世界里”罢了。可事情也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从谢林之后的现代哲学,尤其是现象学出发来反观德国古典哲学内部产生的“不在一个世界里”的问题,就会发现这绝不仅仅是谢林与黑格尔“三观不合”导致的,而是一个由现象学所揭示的态度与世界的相关关系问题。换句话说,“哲学的终结”及其相应的哲学-生存态度,与谢林这里要讨论的“整全的、无法被迄今为止的哲学囊括的世界”及其相应的态度,不仅彼此不同,而且前者会遮蔽后者。而谢林晚期对于“否定哲学”和“肯定哲学”的区分的意图,也可以认为是在承认“否定哲学”所取得的“哲学的终结”这项成果的前提下,以“肯定哲学”的角度来破除这种单向度哲学趋向对世界产生的“遮蔽”。就像海德格尔用与关于此在之实存相关联的世界,来破除胡塞尔的那种与非实存的我思态度相关联的世界带来的遮蔽一样。同时也需注意,谢林并没有因为他代表着“哲学的终结”的“否定哲学”遮蔽了“整全的世界”,而是像浪漫主义者那样把它弃置一旁,仅仅唾弃和鄙视。相反,在“启示哲学”的课程开头,他就强调“我不希望,在还没有把否定哲学体系稳固到其真正的根基上之前,就告别这个世界”7。而谢林最后的、直到临死前还在为之殚精竭虑的作品,恰恰就是他对“否定哲学”做的这种历史性“奠基”,也就是考察那些历史上不断让世界得以被“封闭”和“完成”的哲学之历史的作品——《神话哲学导论之哲学导论——对纯粹唯理主义哲学的阐述》 (SW, XI, 253-572)。构成一个思想家之demon的,恰恰是他为之生和为之死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谢林的demon之源不是别的,正是以德国古典哲学形态复活、哲学自其开端以来的那种囊括一切的普纽玛。可谢林的demon要求他向我们展示什么样的世界呢?
在“启示哲学”讲座正文的第一讲和最后一讲里,有两段首尾呼应的话:
从未有过一个时代像当今这样,有着如此多伴随着世界的撕裂而彻底自我撕裂的人。这种撕裂的原因主要包含在下面这种看法中,即真正的教化仿佛在于去教人生活在一个全然普遍抽象的世界里,然而这种生活境况——不仅一切自然的东西,而且一切人类的东西都要身处其中——毋宁是一种最高地,乃至无限地依赖种种条件的境况。尽管我们的时代一方面已经偏离了一切肯定性的、有条件的、被给予的东西,仿佛世界能够完全从头开始,重新得到产出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时代在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了对现实极富生命力的强烈向往,正如从这种力求中就可以明白,大抵就是那些普遍抽象的表象在压迫着现实。在这一点上,大多数人都处在一种值得同情的错误中。我们的时代在忍受着巨大的恶疾,但真正的治愈手段并不在那些抽象的、取消着一切具体之物的概念中,反倒直接蕴含在对流传下来的东西的复兴中,而流传下来的东西之所以成了阻碍,仅仅是因为从各方面来看,它都不再被人理解了。(XIII, 178-179)
我们生活在这个有所规定的世界里,我们并不处在一个抽象或者普遍的世界中,当我们仅仅守着事物最普遍的特质不放,而不去探入它们的现实关系中时,我们就会乐于装出世界就是普遍的样子。我们也不能取消支撑着当下的无限过去。在世界上,并非一切都如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直截了当简单地关联在一起;事物和世界的当下境况依赖于无限的条件。那种先前纯然落入了广袤无际普遍性中的人,或许会说我们投入的这一秩序狭窄并且受限:但世界并非以其他方式存在,世界并非一个无限制且无界限的东西,相反,世界就存在于一种有着极为特定限制的自成一体性中。(XIV,333)
如果结合当代哲学对于现代性问题的种种诊断和批判,我们在谢林的这两段话里完全可以找到对应表达,比如整个近代世界仿佛“完全从头开始”,它遗忘了自身的历史和前提。这种“完全从头开始”伴随着对作为人类之本质的自由无目的性的确立,让人陷入了机械的重复和“撕裂”中。这种“去历史性”的世界及其对之进行论证和稳定的整个近代科学-意识形态,才是谢林眼里真正的“抽象”的东西。当世界只有“当下”,只有“现在”,它就失落了支撑它的过去和未来,进而失去了作为真正“现实”的生命。在1827年的“世界时代体系”讲座中,谢林就已把整个近代哲学的时间维度刻画为“现在”。8因此,谢林要求去把握的“世界”,或者说“肯定哲学”要求去把握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着生命和历史的世界,而“否定哲学”要求去把握的,则是一种“去历史化”的世界。从这一点上看,可以看到谢林与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殊途同归的地方:他们都看到了某种特定的取向对于整全世界遮蔽的危险,也同样想要去揭示从“历史性”向“非历史性”的颓堕,以及从后者重新回到前者之中的救赎之可能性。按谢林的说法,要重新去把握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需要“叙事”,需要“故事”,需要以得到了拓展的哲学话语去重新理解“流传下来的东西”,唯有如此,才能揭示作为人类之本质的自由反倒遗忘了自身的历史,从而使人也一并“遗忘”了自身的生命-历史的真正危机:
必须承认,人具有一个超于世界之上的本原;因为,倘若在人的内部没有一个先于时间的开端的本原,为什么在所有的被造物里面,唯有人能追溯那条漫长的发展道路?从现在直到过去的最深的黑夜,唯有人能够上升至时间的开端?9
(我)可能跃出了一个已经深思熟虑过的尝试,为科学的那个未来的客观呈现做一些准备。也许还会出现一个吟唱最伟大的英雄史诗的人,他如同远古的通灵者们所颂扬的那样,在一个无所不包的精神中吟唱那个过去曾经存在、现在存在着、未来将要存在的东西。但这个时代还没有来临。我们不可以错认我们的时代。10
(在现时代的)生活和公众看法里面,性格、美德、力量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与此相反,本来应当以那些东西为基础的所谓“人道”却成了衡量一切事物的准绳……这个世界仅仅是一幅肖像,甚至是肖像之肖像,无之无,阴影之阴影,而人也仅仅是一些肖像,仅仅是阴影的迷梦。11
我想谢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让那个讲述着神话和人类自由之历史的世界得到开启,要让那个世界来重新提升人的自身理解,它是我们当下阴影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从那个开启了人类生命历史的世界的亘古悠远中吹来的普纽玛,让德国古典哲学的理性体系建构历程最终转入了对自身的批判,和对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世界的重新认识,这就是谢林的demon。在“启示哲学”具体的论述中,谢林尽可能地搜集了当时他认为最好的比较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材料——不管是神话还是宗教,都是那些已经讲完,但远比囿于“现在”的世界叙事更能提供永不枯竭意义的故事——想要“有根有据地”为我们呈现那个“远古通灵者”的世界。这种不合时宜与不合身份,也为他漫长、耀眼却多难的人生带去了最后的失败。如果有人深爱某样东西,那他注定会失败。世俗的幸福讲究“中道”而非“执着”,尽管一般人看来谢林是一个在世俗上非常成功的人,但他不一定取得了自己所期许的成就。他的担忧和预警在现时代也不太可能得到普遍承认,但无论如何,他遵循着自己demon的要求过完了一生。正如深受谢林影响的保罗·蒂里希说的,正因为知道某些事情终将失败,我们才会产生最终的、无条件的勇气。反讽的是,正如在古希腊语境里被认为是“守护精灵”的demon后来刻意被理解成了“恶魔”,召唤着谢林的那种源自哲学开端,并在历史中历久弥新的demon,在当今也被许多人视作过时的、会把人碾死在时代车轮上的“魔鬼”。这就像《星球大战》里的绝地武士被自己守护的共和国宣告为叛徒,但当天行者的子嗣卢克第一次看到安纳金遗留下来的光剑时,欧比旺对他说:“这是一种更高雅的武器,属于那个更文明的时代”,尽管那个“更文明的时代”已然蕴含着堕落的危机。
最后,我再次感谢先刚教授对我的信任,感谢责编王晨玉女士对我的长期关照和帮助。感谢人生道路上的一切人和事,并预先感谢读者。
王丁
2022.2.16
1 谢林:《启示哲学导论》,王丁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3页。
2 同上书,第46页。
3 同上书,第48页。
4 同上书,第47页。
5 谢林:《启示哲学导论》,第47页。
6 同上书,第48页。
7 谢林:《启示哲学导论》,第139页。
8 参见拙文《存在,历史与自由——谢林晚期哲学的基本问题》,载《哲学研究》2020年第9期。
9 谢林:《世界时代》,先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
10 同上书,第11页。
11 同上书,第4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