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王后(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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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9年夏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们还没有那么强大,我们还不够强大。我本应该多加小心的。我没有想到,沃里克心怀妒忌与憎恨,而我,当年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对他心怀恐惧的我,本应该想到的。我没有预见到——把儿子带在身边的我作为王后应该预见到——沃里克和爱德华心怀不满的母亲可能会勾结到一起,想要立约克家的另一个孩子为王,取代他们原先选中的爱德华。这位拥王者要拥立一个新的国王。

在我的家人接管了沃里克的职权、赢得了沃里克本想拥有的土地时,我应该对他多加警惕的。我还应该想到,年轻的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会勾起他的兴趣。乔治同爱德华一样,是约克家族的子嗣,但更容易控制,容易摆布,并且还没有成婚。沃里克看着我和爱德华,看到我把里弗斯家族的人散布在爱德华周围,看到里弗斯家族的实力和财力日渐增长,开始打起了另立新王的算盘——再一次另立新王,这个新王将对他更加恭顺。

我们生了三个漂亮的女儿,一个还是婴儿,我们希望——日渐渴望——能有一个儿子。爱德华接到消息,约克郡出了个叛贼,自称罗宾。雷德斯代尔的罗宾,真是个稀奇古怪、毫无意义的名字,一个小蟊贼,用传说中的名字掩盖自己的身份,正在招兵买马,诋毁我的家族,声称要伸张正义、赢得自由之类,都是老一套的胡言乱语,诱骗好端端的人丢下农田不管,去枉送性命。爱德华起初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也愚蠢地对此毫不在意。他正在与我的家人、我的父姓格雷的儿子理查德和托马斯、他的小弟弟理查德一起朝圣,一来让人民看到自己,二来感谢天恩;我则正带领姑娘们前去与他会合。尽管我们每天通信,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起义的事,他甚至根本没有在信中提及。

父亲告诉我,有人在资助这些叛逆分子——他们可不是用干草叉作武器,他们穿的是做工精良的靴子,行军秩序井然。甚至在这时,我也没有在意他的话。甚至在几天后,当他说起,这些人是有领主的,这些农民、佃户、士兵是向一位领主宣誓效忠的,我也没有把他来之不易的智慧之言听进去。甚至当他向我指出,并没有什么人举起镰刀,想要发动一场战争,是有人,是那位领主下的指示,甚至在这时,我也没有注意听取他的话。当我弟弟约翰说,那是沃里克的故乡,叛军很可能是沃里克招募的,我仍然没有当回事。我刚生了一个宝宝,我的世界在围着她的金色雕栏婴儿床转动。我们正在前往英格兰的东南部,那儿的人民热爱我们,夏日天气晴朗,我想——这时我还是转了一下念头——叛军会回家收粮食的,动荡自会平息下去。

我没有多加在意,直到我弟弟约翰来找我。他脸色灰暗,发誓说叛军有好几百人,也许有好几千人,全副武装,这场乱子肯定又是沃里克伯爵搞出来的,别人不可能招募到这么多军人。他又在拥立新王了。上一次,他让爱德华取代了亨利国王;这一次他要让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国王的弟弟、这个无足轻重的儿子取代我丈夫爱德华。当然也会取代我和我的家族。

爱德华按照我们事先的安排,在福瑟临黑不事声张地与我会合。我们原打算在仲夏的天气里,欣赏这里的房舍农田,然后一同前往繁华市镇诺威奇,在进入这个最富庶的城市前举行盛大的入城仪式。我们计划参与各个乡镇的朝拜和宗教节日庆典,主持正义,施加恩惠,让人们衷心认可我们是国王与王后——认可我们与伦敦塔里的疯子国王和躲在法国的更疯狂的王后截然不同。

“但现在我必须回北方处理这件事,”爱德华向我抱怨道,“新的叛徒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出现。我以为只是一个感到不满的乡绅在作祟,但如今整个北方又揭竿而起了。是沃里克在搞鬼,一定是他,尽管他没有对我说过。我让他来见我,他没有来,我还觉得纳闷,不过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今天我听说,他和乔治一起上船走了,他们一起去了加莱。他们真是该死,伊丽莎白,我一直是个轻信的傻瓜。沃里克已经带着乔治从英国逃走了,他们去了防备最强的英国要塞,他们形影不离。所有那些说他去平定雷德斯代尔的罗宾的人,都是被乔治或沃里克收买的爪牙。”

我惊呆了。突然之间,我们所掌握的这个太平无事的王国变得四分五裂。

“这一定是沃里克的计划,他把我们用来对付亨利的花招都用来对付我,”爱德华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如今他支持乔治,像从前支持我一样。如果他照这样进行下去,如果他用加莱这一要塞作为跳板入侵英格兰,就会爆发兄弟之战,就像从前的表亲战争一样。这可真是该死,伊丽莎白。我把这个人视为兄长。是他把我扶上了王位。他是我的亲人,我最信任的盟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转身背对着我,不让我看到他脸上的气愤和悲伤,我一想到这位大人物,这位大指挥官与我们为敌,几乎无法呼吸。

“你确定吗?乔治与他同行?他们一起去了加莱?他想为乔治赢得王位?”

“我什么也不确定!”他怒吼道,“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的亲兄弟与他勾结在一起。在战场上,我们曾并肩作战;我们曾是战友和亲人。在莫蒂默路口战役中,天上有三个太阳。我亲眼所见,三个太阳。人人都说这是上帝向约克三子——我、乔治和理查德——展现的征兆。怎么可以有一个儿子背弃另两个?还有谁与他一起背叛了我?假如我连亲兄弟都不能相信,还有谁会支持我?我母亲肯定知道这件事:乔治是她最宠爱的孩子。他一定会告诉她,他在密谋反对我,她为他保守住这个秘密。他怎么可以背叛我?她又怎么可以背叛我?”

“你母亲?”我重复道,“你母亲支持乔治对付你?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耸耸肩。“老一套的故事。我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我是不是嫡出的、正统的约克家族的人。乔治说我是私生子,他才是真正的继承人。上帝知道,她为什么要支持这种说法。我娶了你、袒护你,她一定是怀恨在心。”

“她竟敢这样!”

“我谁也不能相信,只能相信你和你的家族了,”爱德华大声说,“我信任的其他人都舍弃了我,现在我听说,这个罗宾在约克郡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想要让我一一满足。沃里克对人们说,他认为这些要求是合理的。合理的!他承诺说,他和乔治将会带领一支军队登陆,对我进行劝谏。劝谏!我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当初不就是这样对待亨利的吗?我不知道怎样整垮一位国王吗?沃里克的父亲难道没有与我父亲去劝谏过亨利国王、打算把他从妻子和盟友那里隔离出来?他难道没有教我父亲怎样把一位国王从妻子、盟友那里隔离出来?如今他想用同样的花招毁掉我。他以为我是傻子吗?”

“理查德呢?”我想到了他的另一个弟弟,担忧地问。那个腼腆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有头脑的年轻男人。“理查德是否忠诚?他和他的母亲采取同一立场吗?”

他首次露出了笑容。“我的理查德对我仍然忠诚,感谢上帝,”他简要地说,“理查德对我一向真心实意。我知道你觉得他是个容易窘迫、阴沉的孩子。我知道你妹妹笑话他,但他对我诚实、忠诚。而乔治会拿人好处,任人摆布。他是个贪婪的孩子,不是个男人。上帝知道沃里克答应给他什么好处。”

“这我知道,”我不加遮掩地说,“很简单。你的王位。还有我女儿的继承权。”

“我会把它们都保住的,”他拿起我的双手亲吻着,“我发誓,我会把它们保住的。你按我们原先的计划去诺维奇市吧。做你应该做的,发挥王后的职责,要表现得像是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一样,把自信的笑脸展现给他们。趁这些毒蛇的阴谋还没有发动,我去粉碎它们。”

“他们承认他们希望推翻你吗?还是他们坚持说,他们只想对你进行劝谏?”

他做了个鬼脸。“情况更像是他们想要推翻你,亲爱的。他们想把你们家族和你的顾问逐出宫廷。他们的一大意见就是:我听信你们的不当谏言,你的家族正在使我走向毁灭。”

我喘不过气来。“他们在诽谤我?”

“这只是个幌子而已,”他说,“你别当真。这是种老套的手法:叛逆者声称他们并不反对国王,只是反对他邪恶的谏言者。这套手法我、我父亲还有沃里克都用过。当年我们说,都是王后和萨默塞特公爵不好;现在他们说,是你和你周围的家人不好。怪罪王后总是容易的,谴责王后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要比自称反对国王容易得多。当然,他们也想毁掉你,还有你的家族。我一旦变成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时候,他们就会毁掉我。他们会逼我声明,我们的婚姻是虚假的,我们的女儿是私生女。他们会让我指定乔治继承王位,也许还会让我把王位禅让给他。我必须逼他们现出公然造反的原形,然后打败他们。相信我,我会保证你安全的。”

我把前额抵在他的前额上。“真希望我给你生过一个儿子,”我低声说,“那样,他们就会知道,继承人只有唯一的一位。真希望我给你生过一个王子。”

“时间还多得是,”他坚定地说,“我也爱咱们的姑娘们。咱们会有儿子的,我毫不怀疑,亲爱的。我会确保王位的安全,好把王位留给他。相信我吧。”

我让他去了。我们都有事情要做。他骑马从福瑟临黑出发,身前是猎猎作响的军旗,身边是做好迎战准备的护卫队,前往诺丁汉的大城堡,等待敌人现身。我带女儿前往诺维奇,表现得像是天下尽在我手一样,表现得像是约克家族的玫瑰依然盛开在宜人的花园里。我无所畏惧。我带着父姓格雷的儿子同行。爱德华提出要带上他们,一起骑马去初次体验战争的滋味,但我为他们感到担心,于是带他们和女儿们与我同行。所以在我前往诺维奇时,身边有两个年轻男人紧绷着脸,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什么事都没法让他们高兴起来,因为他们心里正惦记着自己的第一战。

我举行了花车游行,唱诗班在我前面唱歌,抛撒花瓣,戏剧颂扬着我的德行,欢迎着我的女儿。爱德华在诺丁汉等待时机,再次调集士兵,等待敌人登陆。

在我们各有各忙的等待期间,我们考虑着敌人将会何时来到,他们会在何处登陆。这时,我们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在加莱市,经过教皇的特别许可——肯定是我们的大主教们私下促成的——乔治娶了沃里克的女儿伊莎贝尔·内维尔为妻。现在他成了沃里克的女婿,如果沃里克能把乔治扶上爱德华的王位,沃里克就会让自己的女儿当上王后,她会夺走我的王冠。

当我想到我们的大主教背叛变节,偷偷地写信给教皇,帮助我们的敌人,想到乔治和沃里克的女儿站在圣坛前面,想到沃里克长期图谋不轨的野心,我几欲作呕。我想到那个面色苍白的姑娘,沃里克只有两个女儿,她就是其中之一,沃里克没有儿子,看起来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发誓,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她戴上英国王后的王冠。我想到了乔治,他像个被人宠坏的孩子一样背叛了我们,又像个蠢孩子一样被沃里克所利用,我发誓要报复他俩。我确信战争难以避免。我丈夫与他从前的导师沃里克进行了一场苦战。沃里克突然登陆,在班伯里附近的埃吉考特荒原迎战并击溃了正在集结的王家军队,而此时爱德华还没来得及走出诺丁汉城堡,我大吃一惊,爱德华也大吃一惊。

这是一场灾难。彭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爵士战死沙场,一千个威尔士人包围了他。他的被监护人亨利·都铎变成了无人监护的孩子。爱德华赶往伦敦,用最快的速度策马前行,准备赶回来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迎接攻城战,警告大家沃里克已经来到了英国。这时一支部队拦住了他的去路。

沃里克的亲戚、我们任命的大主教内维尔,上前将爱德华扣为囚犯,此时爱德华已经身陷重围。他告诉爱德华,沃里克和乔治已经来到英国,王家军队已经被打败了。战争结束了,爱德华输了,尽管还没有宣战,尽管他还没有给战马披挂好战甲。我一直以为战争的结局是以我们赢得的和平而收场,而现在战争的结局是我们败了,爱德华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剑来,约克家族将会由傀儡乔治主宰,而不是由我未出世的儿子。

我正在诺维奇,装得满怀自信,装出王后的典雅仪态,这时他们把我丈夫派来的、一名身上沾有污泥的信使带到了我面前。我展信读了起来:

最亲爱的妻子:

准备迎接坏消息吧。

令尊和令弟在埃吉考特附近的战事中被沃里克俘虏。我也变成了阶下囚,被扣留在沃里克位于米德尔赫姆的城堡里。他们正准备带我上路,去见你。我和他们都没有受伤。

沃里克声称令堂是女巫,他说我们的婚姻是你和她使用巫术的结果。所以要当心:你们两人都处于万分危险的境地。令堂必须马上离开英国,如有可能,他们会把令堂作为女巫扼死。你也要做好流亡的准备。

你尽管带我们的女儿去伦敦吧,把塔楼武装起来迎接围城战,动员全城的人。一旦全城做好迎接围城战的准备,你必须带女儿们去佛兰德斯避难。使用巫术这一指控十分严重,亲爱的。如果他们能够证实这一指控,他们可能会将你处死。确保你的安全,这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觉得把姑娘们尽快送走更好,那就这样做吧,不要声张,把她们安排在下等人中间,藏匿起来。不要骄矜自负,伊丽莎白,选一个没有人会注意的避难所吧。如果我们想要东山再起,必须熬过眼下这一关。

最让我难过的,是让你和女儿们身陷危险境地。我已经写信给沃里克,询问他要多少赎金,才肯放令尊和令弟约翰平安回家。我毫不怀疑他会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到你的身边,他要多少赎金,你都可以从国库支取。

你的丈夫

唯一的英国国王

爱德华

有人在敲谒见室的门,门猛地打开了,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知道,也许我以为来的会是沃里克伯爵本人,带来一捆火刑柱要烧死我和母亲;但来人是诺维奇的市长,几天前他刚以隆重的仪式接待了我。

“夫人,我有紧急消息禀报,”他说,“是坏消息,抱歉。”

我轻轻地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我吧。”

“是令尊和令弟。”

我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并不是因为我提前预见到了,而是因为他一想到自己给我带来的是这样的噩耗,就已不由得担忧到圆脸盘上堆起了层层皱纹。他身后的人围在一起,怀着传递噩耗的人的那种尴尬。我的侍女们发出悲叹,围拢在我的椅子后面。我光从这些迹象,就已判断得出他要说些什么了。

“不,”我说,“不。他们被囚禁了。他们是被讲信义的英国人囚禁了。必须把他们赎回来。”

“敝人是否应当先行告退?”他问。他望着我,仿佛我生病了似的。他不知道该对这样一位王后说什么好,她来到他的城市时得意扬扬,离开时却身处重大危机之中。“敝人是否应当先行告退,晚些时候再来,夫人?”

“告诉我吧,”我说,“现在就告诉我,这是最坏的情况,我能承受得住。”

他望着我的侍女,期待她们能帮上什么忙,然后又用黑色的眼眸望着我。“我很抱歉,夫人。抱歉之极,难以言表。令尊里弗斯男爵和令弟约翰·伍德维尔爵士在战斗中被俘——这是一场在新的敌对双方之间展开的新一轮战争——一方是国王的部队,另一方是克拉伦斯公爵、国王的亲弟弟乔治。公爵似乎与沃里克伯爵结成了同党,对付尊夫——也许您知道?他们联手对付尊夫和您。令尊和令弟为您出战,结果被俘,他们被处决了。他们遭到了斩首。”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他们没有受什么折磨,”他自己加上一句,“我确信整个过程很快。”

“指控的罪名是什么?”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的嘴失去了知觉,就像有人狠狠地打了我的脸一样。“他们是为正统的国王清除叛逆而战。他们有什么过错?他们能有什么罪名?”

他摇摇头。“是沃里克伯爵下令将他们斩首的,”他低声说,“没有经过审判,也没有指控罪名。似乎眼下,沃里克伯爵的话就是法律。没有经过审讯或宣判,他就下令将他们斩首了。我可否代您命人护送您回伦敦?还是为您安排一艘船?您要去海外吗?”

“我要去伦敦,”我说,“伦敦是我的都城,是我的国土。我不是什么外国来的王后,会逃到法兰西去。我是英国女人。我生在这里,也要死在这里。”我纠正了自己的话:“我要在这里活下去,在这里战斗。”

“请允许我向您和国王致以最深切的吊唁。”

“你有国王的消息吗?”

“我们希望您能有好消息?”

“我什么也没有听说。”我佯称。他们不会从这里听说,国王被囚禁在米德尔赫姆的城堡里,我们被打败了。“我今天下午就动身,两小时后出发,告诉他们吧。我会赶回伦敦城,收复国土。我丈夫从未打过败仗。他会战胜敌人,把叛徒带回来接受审讯和裁判的。”

他鞠了一躬,他们全都鞠了一躬,退了出去。我像王后一样端坐在椅子上,头上罩着金色的头纱,直到他们关上房门,我才对侍女们说:“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准备打点行装。”

她们感到不安和犹豫,停留了很长时间,想要安慰我,但看到我冷峻的面容时,她们慢慢地走开了。我独自坐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我看到,我坐的这把椅子有残缺,我手底下的雕刻有瑕疵,我头上顶着的头纱蒙上了灰尘。我看到,我失去了父亲和弟弟,他们是女儿最挚爱的慈父和好弟弟。我失去了他们,只剩了一把残损的椅子和蒙尘的头纱。我对爱德华的爱情和我对王位的野心,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到了战争的最前沿,让我付出了第一笔血的代价:我亲爱的父亲和弟弟。

我想起父亲把我放在我的第一匹小马上,告诉我抬起下巴,手不要抬起来,紧紧握住缰绳,让小马知道谁才是主人。我想起他用双手捧着我母亲的脸颊,告诉她说,她是英格兰最富有才智的女人,他不会听别人的,只听她的;然后他一意孤行,谁的话也不听。我想起当年他是她第一任丈夫的护卫,而她是女主人时,他爱上了她,而她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留意过他。我想起当她守寡时,他不顾所有戒条,娶她为妻,他们被称作是英格兰最俊俏的一对,他们为爱情而结合,这一点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做到。我想起安东尼说的,父亲在雷丁时,装作对一切情况了然于胸,其实完全昏了头。我想到他告诉我,只有私下独处时,他才可以叫我伊丽莎白,如今我成了王后,我们都要学会适应,对他的爱让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想起当我告诉他,我把一位公爵夫人许配给他儿子,他本人会成为伯爵时,他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然后我想到,母亲将要如何承受丧夫之痛。到时会由我来告诉她,他毕生为兰开斯特家族而战,如今为我而战,却作为叛徒被处死。我想到所有这一切,内心前所未有地虚弱和难过,远甚于当年父亲从陶顿战役归来,说我们的目标已经无望实现的时候,远甚于当年我丈夫在圣奥尔本斯阵亡,他们告诉我他在向约克军发起冲锋时英勇战死的时候。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因为现在我知道了,让国家陷入战争,远比恢复和平局面来得容易。战争中的国家是个饱含苦难的地方,让人难以生活下去;是个危险的地方,让人无法安心抚养女儿;是个险恶的地方,让人不敢对生育儿子寄予希望。

伦敦城欢迎我归来,把我当作女英雄一般,全城都支持爱德华;但如果那个屠夫沃里克将他杀害在狱中,这种支持就没有意义了。我和女儿、父姓格雷的儿子住在严加防守的伦敦塔里,他们变得乖巧听话,像小狗一样惴惴不安,现在他们知道了,不是每一场战争都能打赢,不是每个心爱的人都能平安归来。约翰叔叔的死令他们震动不安,他们每天都问国王是否平安。我们都感到悲伤:我女儿失去了慈爱的外公和亲爱的叔叔,也知道她们的父亲正身处险境。我写信给勃艮第公爵,请他在佛兰德斯为我和儿女准备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我告诉他,得找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和一户穷苦人家,他们要能装作是接待英国来的亲戚。我必须找地方把女儿藏起来,让别人一辈子也找不到她们。

公爵发誓说,他不光要做到这些事。如果伦敦市支持我和约克家族,他会向伦敦市提供支援。他许诺提供人员和部队。他问我有没有国王的消息,他是否安好。

我无法回信让他安心。有关我丈夫的消息是无法说明的。他身为国王,却被囚禁了起来,就同可怜的亨利国王一样。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态怎么竟会持续发展下去?沃里克还把他关押在米德勒姆的城堡里,劝说贵族们否认爱德华曾经是国王。有传言说,他们给了爱德华两个选择:要么让位给他弟弟,要么上绞刑架。沃里克不是得到爱德华的王冠,就是得到他的首级。还有人说,几天前他们听说,爱德华落败,逃到勃艮第去了,或者死了。我打听不到确切消息,只好听这些谣言,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失去父亲和弟弟的同一个月里变成寡妇。如果真是这样,教我如何承受得了?

在我守夜的第二周,母亲来找我了。她从格拉夫顿的老家赶来,双眼干涸,不知为何弓着身子,仿佛是因为腹部受了伤,伤口太过疼痛而弯起了身子。我一看到她,就知道我用不着亲口告诉她,她已经知道自己成了寡妇。她知道自己失去了毕生至爱的人,她的手一直放在腰带的结上,仿佛正捂紧一道致命的伤口。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了,但还没有人告诉她是为什么、怎么死的。我把她带到我的私人房间,关上了孩子们的房门,找到合适的词句讲述了他们父子俩的牺牲。他们身为好人,却命丧叛逆之手,死得有失体面。

“对不起,”我跪在她脚边,握住她的双手说,“真对不起,母亲。我会取下沃里克的首级,报仇雪恨。我会亲眼看着乔治死去。”

她摇摇头。我抬头望着她,在她脸上看到了皱纹,我可以发誓,在此之前,她的脸上并没有皱纹。她失去了心满意足的女人所具有的那种神采,她的欢乐从脸上消失了,只留下了倦怠的皱纹。

“不,”她轻轻拍着我头上的辫子说,“嘘,别说了。你父亲不会愿意让你悲伤的。他对打仗是何等危险知道得一清二楚。上帝知道,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给。”她把手伸进长袍,递给我一封手札。“这是他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他祝福我,还寄语说他爱你。他写得就像是他们告诉他,最终会释放他似的。我认为他是知道真实情况的。”

父亲的字迹像他的话语一样清清楚楚。我不能相信,今后我再也听不到他的话,看不到他的字了。

“约翰……”她顿了顿,低声说,“约翰是我的损失,也是他兄弟姐妹的损失。你弟弟约翰这么年轻就走了,他还没有怎么生活呢。”

她停了停。“等你把孩子养大成人时,你就开始觉得,他安全了,你不会再心碎了。等你的孩子熬过多病的童年,当瘟疫年来到,夺走了邻居孩子的生命,而你的孩子依旧活着时,你就开始觉得,他会永远安然无恙。每过一年,你都觉得,离危险远了一年,离长大成人近了一年。我养大了约翰,养大了所有的孩子,气喘吁吁,满怀希望。我们把他婚配给了那个老太婆,为了获得她的头衔和财产,我们知道他会活得比她长,我们乐不可支。对我们来说,这桩婚姻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知道这是一场少夫老妻的婚姻。我们嘲笑着她的年纪,知道她离坟墓比他近得多。如今,她会眼看着他下葬,把自己的财产完好地保留下来。怎么会这样呢?”

她长叹一声,仿佛万念俱灰。“我本该知道的。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应该提前知道的。我能提前预见事情,我应该提前看清楚的,但有些东西太黑暗了,无法预见。现在是艰难的时世,英国是一个悲伤的国度。没有哪个母亲能肯定,自己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国家陷入战争,亲人和兄弟之间征战不休,没有哪个男孩子是安全的。”

我坐在脚跟上。“国王的母亲、公爵夫人塞西莉应该尝尝这种痛苦。她应该像您一样尝到痛苦的滋味。等乔治死掉,她会尝到丧子之痛,”我愤恨地说,“我发誓!她会看到他以骗子和变节者的下场死掉。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她也应该有同样的遭遇,我言出必行。”

“如果冤冤相报,你也会有同样遭遇的,”母亲告诫我,“死亡、争斗、孤儿寡妇会越来越多。难道今后,你愿意像我现在一样,为死去的儿子哀悼吗?”

“在解决掉乔治之后,我们可以平息纷争,”我倔强地说,“他们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从今天起,乔治和沃里克死定了。我发誓,母亲。从今天起,他们死定了。”我站起身,来到桌边。“我要从这封信上撕下一角,”我说,“我要用我的血在父亲的信上写下他们的死咒。”

“你错了。”她低声说,但她让我从那封信上剪下一角,我把信还给了她。

有人敲门,我先拭去脸上的泪水,之后让母亲喊“进来”,但来人把门无礼地一把推开,爱德华,我亲爱的爱德华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就好像他出去打了一天猎,想提早回来吓我一跳。

“我的上帝啊!是你!爱德华!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我,”他确认道,“也向您致以问候,雅格塔夫人。”

我猛地扑到他怀里,闻着他那熟悉的气息,感受着他那有力的胸膛,他的抚摸让我哭了起来。“我以为你还被关押着呢,”我说,“我还以为他会害死你。”

“他没那个胆子,”他简短地说,又是拍我的背,又是解开我的头发,“汉弗莱·内维尔爵士以亨利的名义煽动约克郡叛乱,沃里克去对付他的时候,没有人肯支持他。他开始意识到,没有人愿意让乔治当国王,而且我也不肯签署让位的协议。他连想都别想。他也不敢砍我的头。老实说,我不认为他能找到肯做这件事的刽子手。我是有王冠的国王,他可不能把我的脑袋当做柴火,说砍就砍。我是天定的君主,我的躯体是神圣的,就连沃里克也不敢冷血地弑君。

“他拿着我的退位书来找我,我告诉他,我是不会签的。我很乐意住在他家里,厨师很棒,酒窖也比我的更好。我告诉他,要是他想永远请我做客,我很乐意把整个宫廷都挪到米德勒姆城堡来。我说,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不能在他的城堡,花他的钱,来施行我的统治。但我绝不能否认自己是国王。”

他笑了,自信地大笑起来。“亲爱的,你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还以为只要把我的人控制起来,他就可以只凭一句话,便把王冠弄到手。但他发现我不肯合作。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感觉真是不错。我一听说你在伦敦塔安然无恙,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他以为只要抓住我,我就会垮掉,但我没有屈服。他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仰慕他的孩子呢。他没有意识到,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在那里可是一位上宾。我吃得不错,有朋友来看我的时候,我要求按照王室的规格招待他们。起初,我要求到花园里散步,之后要求到森林里散步。再然后我说,我想骑马,让我去打猎,有什么坏处呢?他开始让我骑马外出了。我的枢密院幕僚来要求见我,他不知如何拒绝他们。我与他们见面,批准了一两部法令,这样人人都知道,一切照旧,毫无变化,我仍然是在位的国王。要让我憋着,不当着他的面笑出来,可真不容易。他自以为是在囚禁我,结果却只是负担了全套的宫廷花销而已。亲爱的,我要求吃饭时要有唱诗班,他不知该怎样拒绝我。我还聘请了舞者和戏子。他开始意识到,仅仅把国王关押起来是不够的,还必须毁掉他,杀掉他。但我不会给他任何东西;他知道,就算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他任何东西。

“然后,有一天早上——四天以前——他的马夫犯了个错误,他把我自己的那匹马交给了我,我的战马‘复仇女神’,我知道,他的马厩里没有任何一匹马能追上它。于是我想,我可以跑得远一点,比平时快一点,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大概能跑到你的身边来,我做到了。”

“就这样?”我不敢相信地问,“你逃掉了?”

他自豪地咧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似的。“要是有哪匹马能追上我的‘复仇女神’,我倒想见识一下,”他说,“他们把它放在马厩里,喂了两星期的草料。我还没喘过一口气来,就已经跑到里彭了。哪怕我想让它停下,它也不听我的!”

我笑了,分享着他的快乐。“亲爱的上帝,爱德华,我真的吓坏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亲爱的,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吻我的头,轻抚我的背。“我们结婚时,我不是说过吗,我永远都会回到你身边。我不是说过,我会死在自己的床上,至死都是你的丈夫。你不是保证说,你要给我生儿子吗?你以为会有哪座监牢能将你我永远分开吗?”

我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仿佛要把我自己埋在他的身子里似的。“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你会带着卫兵回去逮捕他吗?”

“不,他的实力太强大了。他仍然掌控着北方的大部分地区。我希望我们可以再一次讲和。他知道这次叛变已经失败了,已经结束了。他还是够明智的,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乔治和我必须达成和解。他们会恳求我原谅,我会原谅他们。不过他已经认清了,他是不能关押我的。如今我已经是国王了,这一点他否认不了。他发誓服从我,正如我曾发誓要统治全国一样。我是他的国王。就是这样。英国已经不想再看到争夺王位的战争了。我不想再挑起战争,毕竟我曾发誓要给英国带来正义和和平。”

他从我头发上拔下最后一根发针,用脸磨蹭着我的脖子。“我想你,”他说,“还有女儿们。他们刚把我带到城堡时,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里,那时我心情很不好。我为你父亲和兄弟感到难过。”

他抬起头望着我母亲。“对您丧夫丧子的遭遇,我深感难过,难以言表,雅格塔夫人。”他真诚地说,“战争难免会有死伤;但您的丈夫和儿子是很好的人,实在让人惋惜。”

母亲点点头。“您要与那个杀害我丈夫和儿子的人讲和,会立下什么样的约定?我认为,您要在这件事上也原谅他,是吗?”

爱德华听到她强硬的言辞,扮了个苦相。“你们不会喜欢的,”他告诫我俩,“我会册封沃里克的外甥为贝德福德公爵,他是沃里克的继承人。我必须在我们的家族,王室家族,给沃里克安排一个位置,我必须把他跟我们系在一起。”

“您把我从前的头衔给了他?”母亲难以置信地问,“贝德福德的头衔?我第一任丈夫的头衔?给了一个叛徒?”

“我不在乎他外甥是不是能得到公爵封号,”我连忙说,“害死我父亲的是沃里克,不是那个小子。我不在乎他外甥的事。”

爱德华点点头。“还有,”他不自在地说,“我决定把我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小贝德福德公爵。她会把我们缔结的联盟关系变得更紧密。”

我转身问他:“伊丽莎白?我的伊丽莎白?”

“我们的伊丽莎白,”他纠正我的说法,“没错。”

“她还不到四岁,你就替她许下婚约,把她许给害死她外公的人家?”

“对。这是一场亲族之间的战争,也必须在亲族之间和解。亲爱的,你是阻止不了我的。我必须让沃里克与我达成和解。我必须给他一大笔英格兰的财富。通过这样做,我甚至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的后人有机会继承王位。”

“他是个叛徒、杀人凶手,你却要把我的小女儿嫁给他外甥?”

“对。”他坚决地说。

“我发誓,这绝不会实现!”我激动地说,“还不止是这样,我告诉你,我可以预言,这绝不会实现。”

他笑了。“我对你们出众的预知本领深表钦佩,”他说着,向我和母亲动作华丽地深鞠一躬,“你们的预言正确与否,只有时间能够证实。但与此同时,只要我还是英国国王,有权决定女儿的婚配对象,我就会尽最大努力,不让你们的敌人把你俩当做女巫浸到水里淹死,或者带到路口扼死。我告诉你们,我是国王。唯一一种能够确保你俩、每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在这个国家安然无恙的方法,就是设法停止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