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萧齐悲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公元502年三月的江南风光旖旎,“行中水(即衍),为天子”的民谣异常热络,南齐朝野都沐浴在废旧立新的浩荡春风里。
已经升为梁王、可以建天子旌旗的萧衍正踌躇满志,指点江山。三月二十八日,仅仅在萧衍的扶植下称帝一年的齐和帝萧宝融便被迫逊位,像当年其祖父齐高帝萧道成逼迫宋顺帝刘准禅位一样,萧宝融无奈地敬献玉玺、退出皇宫,两次庄严的禅位大典仅仅相距二十三年,南齐政权也在仅仅经历了齐武帝萧赜十一年的“永明之治”后,彻底灰飞烟灭。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挥手离别的,不仅仅是难舍的皇家大院,更多的则是撕心裂肺的家国情怀。南齐灭亡了,但萧宝融的故事仍未完结。四月初,已经称帝的萧衍贬齐和帝为巴陵王,王宫设在远离京师的姑孰(今安徽省当涂县),允其按照齐朝先例生活。但起草禅位诏书、时任尚书仆射即首席宰相的文坛领袖沈约却另有谋划,他不愿意看到在自己的策划下丢掉皇帝冠冕的萧宝融继续存在人间。他煞有介事地提醒萧衍说:“当年魏武帝曹操曾经说过‘不可以慕虚名而受实祸’。”言下之意,要赶紧除掉萧宝融。萧衍于是心领神会,派出自己的亲信郑伯禽赶往姑孰,赐给巴陵王一把生金,令其吞金自杀。但这位固执的王爷并不听从,而是高声呼道:“我死不须用金子,有醇酒就足够!”郑伯禽也不含糊,令人立刻取来美酒,眼见这位曾经的帝皇仰脖猛灌,在其烂醉如泥之时,一刀结果了他年仅十四岁的生命。
而就在当年,他的父亲齐明帝萧鸾为了灭口,果断弑杀当了两个多月皇帝、已经逊位的海陵王萧昭文时,萧昭文也仅仅十四岁。
金刀利刃齐刈之
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早在刘宋王朝任职时,因其功德威望日隆而累受封赐。在即将被加封为“梁王”时,其亲信大臣崔祖思却建议他改“梁”为“齐”,原因是《谶书》中有“金刀利刃齐刈之”之说。“金刀利刃”即繁体“刘”字(劉),“刈”是剪除之意,以“齐”为号,意味着萧道成可以剪除“刘”宋王朝而自立,所以萧道成便放弃了“梁”,称齐王,并于公元479年篡位称孤,果断打出大“齐”国号。
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齐”虽然如愿灭亡了“刘”宋,而亡“齐”的恰恰是萧衍的“梁”国。
当初萧道成亲历了刘宋王朝的兴衰,亲眼目睹了宋明帝刘彧残杀同宗骨肉,导致刘氏家国败亡的沉痛教训。所以他刚一称帝就问政于大儒刘参军,后者明确指出,孝道乃治国安邦之本,“政在《孝经》。宋朝之所以灭亡,陛下之所以得天下都是由于此理”。又极力劝说齐高帝施行仁政,“陛下若以前朝之失为鉴,再加以宽厚的仁政,那么虽危可安;若相反,就会重蹈覆辙。”萧道成非常赞同,并在实际治国理政中加以践行,社会经济迅速得到恢复发展,为之后的“永明之治”奠定了较好基础。在位期间,他甚至豪迈地提出“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的治国理想。但他没有赢得自己的黄金十年,仅在执政四年之后便匆匆驾崩。
就在弥留之际,萧道成仍然不忘刘宋家国丧亡的教训,将太子萧赜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告诫说:“宋氏若非骨肉相残,他族岂得乘其弊!汝深诫之!”要求萧赜善待亲族骨肉,不要相互诋毁厮杀。
武帝萧赜的确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但他严重低估了堂弟萧鸾的狼子野心。萧鸾本系萧家近亲,与萧赜同一祖父,因父亲早逝,从小便由萧道成抚养,萧赜执政时对他也特别优待,但萧赜一死,他便露出狰狞面目,短短三年即将萧赜的两位嫡孙皇帝赶走弑杀。
不仅如此,齐明帝萧鸾还在当政期间对高帝、武帝子孙大开杀戒,完全循了宋明帝刘彧的覆辙。
或许因为有愧于自己篡位的合法性,抑或更多地出于对自家私利的考量,萧鸾一直特别忌惮高帝、武帝的子孙,常常担心自己的子孙过于“寡弱”。身为家国至尊的萧鸾,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皇宫高高的龙椅上正襟危坐,接受包括高帝、武帝子孙在内的萧家王室后生的参拜。但每次在后生们离去后,他总是忧心忡忡地叹息道:“我和司徒(亲弟弟萧缅)的孩子都太小,而高帝、武帝的子孙眼见都在日益成人啊!”
在这种亲疏远近关系观念的作祟下,自永泰元年即498年正月开始,萧鸾找出各种理由对高帝、武帝子孙进行无情屠戮。当时高帝、武帝子孙中分封为王的就有十人,也成为萧鸾屠杀的主要目标。他每杀一个藩王,总是于夜间派兵包围其住所,翻墙破门,喝喊而入,杀后还要将其家产全部查封没收。据史料记载,高帝、武帝子、孙及曾孙三世被萧鸾所杀者凡二十九人。对于萧鸾这种擅权灭亲行径,清代史学家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斥责道:“盖天良难泯,帝亦动于心所不安也,然其后又卒皆诛死。然则齐明帝之残忍惨毒,无复人理,真禽兽不若矣。”
“积恶之家必有余殃。”齐明帝效仿宋明帝斩草除根的“禽兽不若”行径,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相反却为他的子孙带来相同的灾难。他死前也曾明确告诫太子萧宝卷“做事不可在人后”,要当机立断,就像当年自己对待萧昭业一样,若不是自己果断出击,掉脑袋的可能就不是萧昭业而是自己。他还进一步诠释道:“朕已经帮你清除高帝、武帝及文惠太子的诸子,只怕将来会有其他宗室、权臣作乱,你必须要加以防范,一旦察觉他们有异常举动便即刻诛杀,切不可被人抢先。”在父亲的影响下,这位昏聩的皇帝除了游乐,就是杀戮。但等杀到萧衍家族的时候,立刻遭到还击。
萧衍本系萧氏远亲,是萧道成的旁系堂侄,与萧赜、萧鸾关系都比较近,曾与萧鸾私下密谈,商议废黜萧昭业事宜。萧鸾如愿登基后,提拔萧衍为中书侍郎、黄门侍郎,萧宝卷上台后,他仍在雍州主持防务,任雍州刺史。萧宝卷冤杀尚书令萧懿后,其弟萧衍立刻起兵,并扶植萧宝卷的弟弟萧宝融为帝。此后,萧衍又废掉萧宝融称帝,是为梁武帝。梁武帝上台后,对萧鸾子孙也毫不留情,力图赶尽杀绝。史载,萧鸾“十一子之中,梁武帝杀其六,东昏杀其一,魏人杀其一,余早夭者二,废疾无后而善终者一。然则鸾之子凡成人者皆不良死,盖鸾之后已绝”。
金刀利刃兮岂能乱刈?回望南朝历史,其承载着中原文化的根脉,在风雨飘摇的大动乱时期,偏安江南的东晋王朝在刘裕的强力开拓支撑下,宋、齐、梁、陈先后建国,中华文明因此得以繁衍生息。但不幸的是,除开国皇帝外,继承者多有不道,最终北胜南亡,天下归隋。
反贼难道就捉我一人吗?
历史风云际会,南齐尤为可悲。开国皇帝萧道成期望的“十年即使黄金与土同价”的社会理想,因为他的去世而烟消云散。纵观南齐凡四代七帝二十三年的短暂历史,除却萧赜在父亲苦心经营的基础上开创的“永明之治”灵光乍现外,其余皆苟延残喘,自私而无治。
最让人扼腕的是萧鸾掌控下的萧昭业、萧昭文和萧衍掌控下的萧宝卷、萧宝融。萧昭业临死前,其卫队本来计划对叛敌进行还击,但他一言不发,生生被杀。萧昭文身为一国之君,就连食谱都遭到操控,想吃顿蒸鱼都难以遂愿,令其胆战心惊的皇帝宝座也仅仅坐了七十四天。萧鸾如此霸道,但他死后,两个儿子萧宝卷、萧宝融先后当了皇帝,同样招致萧衍的无情打压,而萧鸾与萧衍两位兄弟当年又何其融洽。
萧鸾滥杀宗亲的恶果在其子萧宝卷身上得到报应。这位木讷寡言的天子无才无德,对政治也似乎毫无兴趣,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皇宫外游乐,其主要工作就是抢劫杀人,无论白天黑夜,随时出动,“入富室取物,无不荡尽”,又不愿被人看见,谁遇上就要被格杀。因此地方官员时刻留意,每见他出宫立即奔走呼叫驱逐百姓,使道无行人,店铺歇业,一时“工商莫不废业”。
但这位少年天子却对夫人特别钟情。其爱妃潘玉儿本是市井小商贩之女,系街头歌伎。但此女天生丽质,曼妙风流,萧宝卷一见倾心,甘为驱使。为讨出身市井的贵妃欢心,他在皇宫大殿之上设立集市,令太监杀猪宰羊,妃子沽酒卖肉,自己则充当宠妃的副手,所以坊间讽曰“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外出游玩时,他让美人坐在舒适的轿子上,自己则在后面骑马跟随,俨然贵妃侍从。他甚至还突发奇想,命工匠把黄金凿成莲花的形状,一朵一朵地贴在地板上,让潘玉儿赤裸美足,袅袅婷婷行走其上,营造出了“步步生莲花”的美幻景象。
就在他恣意寻欢之时,雍州刺史萧衍的大军已经浩浩荡荡开赴京师。永元三年(501年),萧衍的军队已经攻打到京师城外,当他听到城外的鼓声传来时,竟穿上大红袍,登上景阳楼屋顶看热闹,流矢几乎射伤了他的腿脚。宠臣茹法珍跪在地上请求他赏赐将士,以激励军心、绝地反击,但这位置天下于不顾的天子却反对道:“反贼难道就只捉我一个人吗?为什么偏偏向我要赏赐?”
萧衍大军攻入京城的那一夜,萧宝卷仍在含德殿歌舞作乐。他刚睡下不久,守城将军北徐州刺史王珍国已经率兵突入皇宫。当他在厮杀声中醒来时,急急从北门溜出,宦官黄泰平举刀便砍,萧宝卷应声倒地,竟破口骂道:“奴才要造反吗?”另一名宦官张齐更是不由分说,一刀砍下他年轻的头颅,其首级随后便被送到萧衍那里。
南齐王朝至此已经寿终正寝,萧衍在象征性地扶植萧宝融一年之后,便撕下伪装,称帝。
令南齐开国皇帝萧道成意料不到的是,他放弃大“梁”国号,应“金刀利刃齐刈之”的谶语而改立的大“齐”国,仅在二十三年之后便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恰恰是他放弃的“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