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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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连几天演出,兴奋而紧张,谁也没有看出端木槿有什么情况,除却吴奎。吴奎从她偶尔一闪而过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她眼底的忧伤,但什么也没有问。

已是西风渐起黄叶飘落的时候。

这天从上午就开始下雨,牛毛细雨缠缠绵绵经久不息。下边公社都是露天舞台,原定于晚上的演出自然取消。排练了一天,晚饭离开餐厅的时候,吴奎对端木槿深深一瞥,端木槿立刻会意。回到房间拿起一把伞,待走出排练厅,吴奎果然已经等候在门口。

两顶雨伞在黄昏时分的小巷里慢慢移动,一顶油纸彩伞,一顶黄布油伞,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两朵并蒂莲。路过杨府的时候,都没有再提及这座大门里的故事,百年前的离奇案件离他们已经十分遥远,他们要走的是今天的路。暮色四临,万物看去有了些朦胧,两双年轻的眼睛半低垂着,脚下一步步走着,似乎都有许多话说,却又说不出来。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端木槿突然想起这句词,轻声吟了出来。不喜欢李清照是没有道理的,只因未到情伤处。

他们走出巷子,走过双排的小桥,走到了去过的那段河边。只是石凳湿了,无法落座,两人凭栏而立。雨丝无声地飘落在伞上,水珠顺着伞角下流,像一道道珠帘。

“端木,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奎的声音带着雨的温润,滴进端木槿的心。端木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空长叹了一声。

“是不是……”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不痛快。”

端木槿把身子伏在护栏上,望着下面汩汩的流水,心绪纷乱如麻,什么都不想说。

又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路灯亮了,雨丝在灯光中密密斜穿,看去更显风紧雨稠。吴奎眉心微微蹙起,他略带几分女性的眼睛在迷蒙的烟雨中越发显得生动。

“端木,你就这样一直在新安河待下去吗?”

吴奎断然问。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这个天涯飘零的女孩如此信任他,便让他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端木槿挺起了身,而后伫立不动,茫然地望着河面。这也正是她苦苦思索的问题。自从上次回家之后,心中已将自己与余家有所剥离,她不是新安河人,更不是余家的女儿。但到目前为止新安河村依然是她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余家阿妈站在廊檐下擦眼抹泪的模样还在令她老大不忍。余家人不可能舍弃她这个女儿,自己也无法一下子脱离他们,尽管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还能到哪里去?”

她喃喃自语。

“可是将来怎么办?将来……你不能永远在这儿啊。”

吴奎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他必须帮助她,他如果不帮她,天下再没有帮助她的人了。

端木槿重又把眼帘垂了下来,她能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家。”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心中最大的伤痛。回了余家,舍弃了上学,舍弃了亲爱的老师和同学,舍弃了本是一条光明的大道。可是,成了一片无根的青萍,在人世间随流水浮动。此刻的心境又回到四年前的上海去了——夜色的都市里有个无魂的身躯在茫然游走,欲哭无泪,欲吼无声。

“你冷吗?”吴奎发现她抖缩了一下肩膀。

“不冷。”

她没有看吴奎,唯有心冷。整个世界都那么凄冷,没有人救得了她,而她骄傲的心却不肯轻易接受怜悯。

吴奎久久地望着她,唇间似有话要说,微微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他不是杀伐果断的人,也从未料理过重大事情。而今却像面临着一道悬崖,在决定着跳与不跳。

“端木,我必须告诉你,”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里居然带着某种颤抖,“你要尽快离开新安河,不然,不然就危险了。”

端木槿转过头十分奇怪地望着他,这个言语不多温文尔雅的男子今晚是怎么了?她也没准备一辈子待在新安河呀,危险二字未免夸大其词了。余家虽然愚钝,但很善良,难道还会害了她不成?

“以后我尽量少回去,就在宣传队,这里很适合我,我跟你学习小提琴。”

吴奎摇头苦笑了。

“你个傻丫头啊,宣传队只是个临时组织,说成就成说散就散,万一哪天解散了,怎么办?”

“它还会解散?”

“当然会解散,它又不是国家法定单位,只是当前形势的需要和某一两位领导兴趣的问题,今天难说明天的事。”

端木槿真的傻了。她从来的那天起就以为宣传队是永久的事物,就像新安桥永远架在新安河上一样,怎么会说散就散呢?

“那怎么办?”雨伞在她手中晃了一下,差点脱手。风把一缕长发斜吹到脸上,看去更加凄惶。但她的倔犟性子也随之冒了出来,赌气地说:“那就大不了在新安河种一辈子田,反正我生来就是一匹牛马。”

听了端木槿这句话,吴奎神色愈加惶急,嘴巴张了几张,似乎又有话要说,却还是说不出。端木槿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开口,朝他轻拍了一掌。

“吴奎哥,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这个闷葫芦,急死我了。”

吴奎轻叹一声,满眼都是怜惜。伸出一只玉雕般的手想摸摸她的脸,半道却转向她的肩膀,重重按在了那里。修长的手指用力抓住她的肩胛,似乎防止她跌倒下去。

“端木,你听我说,你不能再回新安河,那里真的太危险。”

“什么危险?”端木槿感到了那五根手指的分量,大惑不解。

“你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说呀!”

吴奎又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在新安河村,是余家的童养媳。”

油花纸伞“嗖”一声被风掠进了河道,顺着水流迅速漂走了。端木槿目眦欲裂,如遭雷击,呆立了片刻,竟迸出来一声高骂:

“你……你……胡说八道!”

吴奎不再说话,试图把她拉进自己的黄油伞下,却被她一把推开,她怒目而视,任由雨浇,像被一根大棒突然砸蒙了。

很快头发湿了,肩头湿了,吴奎还是上前用伞罩住了她。

“雨大了,我们回去吧。”

“不回!”

“回宣传队。”

“宣传队也不回!”

“回哪儿?”

“哪儿也不回,你给我讲清楚!”

吴奎无奈地站在那里,想伸手拨开端木槿脸上的乱发,却被又一次狠狠地打开。

吴奎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了河面。

“其实你自己想想就会明白,不用我讲。我只是告诉你,杭嘉湖地区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许多外地女孩流落到了这里。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当地人结婚,年龄小的就做了童养媳。你与余家无亲无故,他们怎么会白白地收留你?他们家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你也马上十八岁了……如果你是个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你不是……”

端木槿浑身颤抖。

的确,在她来新安河的之前和之后,七八个外地女孩流落到了这里,无一例外全部嫁给了收留的人家。有个女孩来了八年了,来时太小,今年才结婚,她的丈夫是个跛脚。可是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和那些人联想到一起,因为那些人的身份自来都是媳妇,而她明明白白一直一直都是女儿。

不过,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新安河所有的男青年都不招惹她,怪不得余家阿妈视她的一切为余家所有。她不是童工,更不是女儿,她是童养媳!她的亲娘六十块钱把她卖了,很明显卖给了余细毛,而她一直视余细毛为大哥。她早明白了“肚子疼”是什么意思,而四年来竟一门心思地还债,她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绝不可能!社会主义国家不允许有童养媳,童养媳只是旧社会的事情,这绝不可能!”

她狂叫着,脸和身子都扭曲了,拳头狠狠地捶打着青石栏杆。她怎么会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比让她接受彭春还要严重,这天塌地陷都不可能承认的事情!吴奎急忙去拦,怕把手砸破了,更怕人跌落河里。很快,她像孩童一般哭了,胸脯大幅度起伏着,一把一把地抹着泪水。终又一把抱住吴奎,用头狠狠撞击着吴奎的胸脯,似乎是人家欺侮了她。

吴奎左抱右拦,任由她胡乱发作。

一个路人经过,狐疑地望着他们,走出很远还在回头张望。

“回去吧,有人在看我们呢。”

吴奎轻声道。

“你走,你走,你别管我!谁都骗我,你也在骗我,你别管我!”

狂暴中的端木槿猛力推了一把吴奎,如果不是护栏挡着,吴奎肯定栽进河里去了。又一阵斜风扫来,险些把黄油伞也掠走。吴奎一只手努力抓住伞柄,另只手费力地脱下外衣,试图披到端木槿身上。端木槿却倔强地站到伞外,不肯和他靠拢。甚至要把头往一旁的树干上撞去,冲天的愤怒让她不管死活了。

吴奎急忙拉住了她,不能再由她闹下去。只好拼命抓住她的胳膊,一路强行拖拽把她拖回了宣传队。

排练厅里的灯光骤然亮起,照亮了两个水湿淋淋衣衫不整的狼狈人。吴奎痛惜地看到,端木槿面如死灰,唇上滴挂着血珠,牙齿还在紧紧咬着。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这个女孩太有脾性了。

接连几天,端木槿疯了一样练功,喊嗓。不是喊,是吼,吼出的声音像受伤的狼嚎,直到嗓子完全嘶哑。却不进餐厅,水都不喝,夜间也不睡觉,大街小巷乱窜,文弱的吴奎根本管不了她,反被她摔了好几个跟头,只好找两个队员帮忙。同室的女孩吓坏了,半夜爬起来想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关闭了排练厅的大灯飞疯地打车轮翻,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响起摔倒在地的声音,直至最后爬不起来。队员们纷纷围了上来,看到她摔得少皮无毛,脸颊上都有了几处跌伤。要把她送医院,可她挣扎着不去,也不做任何解释。吴奎没有办法,只好强行把她关进房间,并警告大家谁也不许把事情说出去。演出自然没有办法让她参加了,她却闹着非去不可。同室的女孩把镜子举到她面前,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类似妖怪的脸,才不再闹了。接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着。

吴奎让炊事员做了病号饭,一碗用竹笋肉丝做成的香气四溢的面条,最典型的横塘小吃。面条放在床头的桌上,由热变凉。她瞧了一眼,立刻发出几声干呕,急忙脸朝里躺下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看到竹笋肉丝面条了。

吴奎让那个女孩出去,自己上前把她拼命拉坐起来,低吼道:

“你不想活了吗?你死给谁看?给余家看还是给你的娘看?他们值得你去死吗?”

书生也终于发火了。

端木槿把下颏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实在没有了再折腾一下的气力。

“你看你把我摔的,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吗?”吴奎捋起一只袖子,胳臂上果真有几块重重的擦伤。又拉起裤管,腿梁那儿少了一块皮,黑瘀斑斑。“我只是还不想打你,你再不吃饭,我就要强灌了。”

吴奎端过碗,发现原本细细的面条已糗得筷子那么粗,干干的没有了一点儿汤水,立刻冲着门外高叫:“炊事员,马上重新做一碗!”

炊事员从来没见过队长这么粗暴,吓得忙往厨房里跑。端木槿却嘤嘤地说话了。

“不喝面条,吃米饭。”

“不喝面条,吃米饭,听到没有!”吴奎又高声传令。

“听到了。”炊事员远远地答应了一声。

端木槿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真的感到了饥饿,像个小小女孩似的,将头倒在膝盖上委屈地哼唧着。同时从眼缝里偷偷瞄着吴奎的腿和胳膊。

米饭很快端来,还有一碗鸡蛋粉丝汤和一碟青菜炒腊肉。吴奎不许她动手,依然让她坐在床上,自己拉把椅子坐到对面,捏着调羹一点一点地喂。端木槿把第一口饭含到嘴里的时候,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无声无息。吴奎咬着牙不看她的眼,只要她吃,和着泪也要让她吃下去。

吃完了,吴奎瞧瞧她的模样,端来一盆水,拧湿了毛巾给她擦脸。再把她的两只手按到盆里清洗,每根指头都仔细地搓揉几遍。然后从腰间取下指甲刀,用自己玉雕似的手小心地给她剪着。几天闹腾,指甲都乌黑了。端木槿由着他剪,剪左手的时候用右手抹泪,剪右手的时候用左手抹泪,眼睛成了两只流不尽的泉眼。吴奎只好不时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方格子手帕湿透了。

吴奎把镜子和梳子拿到她面前。

“你看你这样子,快没有人形了,还怎么上得去舞台?是我帮你梳头还是你自己梳头?”

端木槿泪眼婆娑地往镜子望,不是望自己而是望吴奎。她突然一把把镜子和梳子都抢到怀里,抬起下巴可怜巴巴地问:“吴奎哥,我怎么办啊?”

吴奎无语。稍顿,从她怀里拿过梳子,慢慢地拆散她的发辫。虽然剪短了,依然乌黑油亮,多么可爱啊,一个刚刚踏入青春的姑娘。

“其实,中国那么大,走出新安河他们就无处寻找。问题在于户口,户口在新安河,你就哪儿也去不了。”

吴奎动作笨拙地给她梳拢着每一缕秀发,一边思索一边说。他从来没有给女孩子梳过头,生怕把人弄疼了。

端木槿无限懊恼,当年余家那么不惜代价地要户口,自己竟一点儿没有意识到什么。人是风筝,户口是线,现在线在人家手里。当年母亲去山东,放弃了对父亲二十年的禁锢同意了离婚,而父亲用女儿的户口获得了自由,余家则用户口来完成他们的秘密计划,大人们各取所需地做了一笔连环交易。只有她一无所获,她怎样才能掐断那根拴住自己的线?

吴奎慢慢说下去。

“仅有户口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还要看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做什么样的人。如果只是想做个普通人,户口放在哪里都一样,迁出新安河也不过是另一个新安河。不过,你不是普通人,你有着超常的智力和能力,与所有外来女孩都不一样,真的不能只做个普通人。”

端木槿不语了,何止与区区几个外来女孩不一样,她从小就自信不是普通女孩。男孩子不敢当班长她敢当班长,女孩子不敢打架她敢打架。小学一年级史老师就告诉她要做赵一曼刘胡兰,中学班主任刘老师告诉她将来一定要报考名牌大学,去上海与李印堂老师分别时,白发苍苍的老师站在车窗下还一再叮咛她要不怕困难,朝着自己的理想迈进。她自然有着伟大的理想,十年苦读都是为了将来的辉煌。可是道路就在那年的冬天突然断掉了,如同跌下了万丈悬崖,一个充满朝气的新中国少年竟然变成了余家的……

她咬牙不去重复那个该诅咒的名词,连在心里都不肯重复一遍,那个代表旧社会最大罪恶的字眼儿怎能和共产主义接班人联系在一起!

唯一的救星只有吴奎。

“吴奎哥,快告诉我怎么办,我不要现在的生活。吴奎哥,你快告诉我呀,我该怎么办?”

吴奎给她扎完最后一根头绳,又梳齐了额上的刘海,终于让她恢复了一些原貌。他每每抬手的时候,端木槿便在镜子里隐约看见他小臂上的摔伤,这让她心中好生不安。

“让我想想吧,暂时还没有办法,但一定会有办法的。你自己也认真想想,下一步究竟怎么办。只是无论如何不许再这样胡闹,你必须健康,你不是孩子了,折磨自己解决不了问题。”

端木槿低下了头,嗓子发哽,直想哭。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在吴奎面前就是直想哭。

第二天,吴奎从家里带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端木槿早在小学时期就读过了。中学时期又读了几遍,许多经典段落都背诵得下来。保尔·柯察金是那一代中国青少年的楷模,他的英雄事迹激励着千百万人奋勇向前。端木槿接过书,双手捧到胸前,又是一个读书郎了。而心中除了对英雄的热爱和崇拜,还似乎多了一份理解。她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像保尔那样身体致残,却有着与保尔类同的精神历程:都是从小在艰难困苦中匍匐前行的人。书是那样地沉重,心是那样地沉重,沉重得人和书都坠落到地底下。却又是那样地昂扬,昂扬得直上云霄。中苏两国的热血青年都坚定不移地信仰着共产主义,誓为国家和人民而奋斗终生。她把书带回宿舍,废寝忘食地读着,彻夜与保尔进行着精神对话,骨髓里重新涌动起勃勃向上的力量。

好在同屋的姑娘躺倒就能睡着,灯光不影响她。

夜深之后端木槿还是熄了灯,躺在那儿,打开的书就搁在胸上。眼睛睁得大大,定定地望着房顶。她需要静静地思考这个世界,人在黑暗中更能够集中思想。

余家是坏人吗?余家不是坏人,余家人真心实意地疼爱她,数年如一日,但却取走了她全部的尊严和自由。人生太险恶太复杂了,险恶复杂得让人灵魂颤抖,以为平坦的大道踩上去步步陷阱,以为美好的明天却是变相的绞刑架。自己误入险境那是太过无知自作自受,而另有许多人似乎也难以保全平安。吴奎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却为什么不能公开演奏他心爱的《梁祝》?和平年代为什么会出现真枪实弹流血死人的文攻武卫?李印堂老师来信说,他被从自己家中赶出去了,工资也被彻底取消,右派加反动学术权威双重帽子压得他生不如死。她真的搞不懂这一切,她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更不是政治家,不明白那么善良那么知识渊博的老教师为什么也噩运难逃。她想破脑袋,也没有把这些问题想明白。唯一明白的是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意味着什么?十八岁意味着已经成年,应该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去成为一名战士,用鲜血和生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十八岁也意味着已到法定年龄,余家逼婚在即。吴奎说那里再也回去不得,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是再也回去不得,再回去便自投罗网了。

她拉亮电灯,从抽屉里拿出那本硬皮笔记本,笔记本依然鲜红,一如她们当年的红领巾。她打开来,第一页第一行赫然写着:所欠余家债务。

血液霎时涌上头顶,这是当年秦越最为珍贵的东西,慷慨赠她用作临别纪念的,却成了屈辱的欠账簿。秦越如果知道了这事,定会哭叫着和她打架。她伸手想撕,却又停了下来。这是历史,撕得掉这两张纸,撕得掉真实的历史吗?能把新安河从自己的经历中抹去吗?呆望了一阵还是撕了下来,没有扔,对折起来,掖进本子的最后夹层。这不是欠债,这是冤案,如同杨乃武与小白菜,又如同清朝政府的《南京条约》,百世后代都不可忘却。

而后,抹一把汹涌的泪水,集中全身的力量用最工整的字体写上了保尔·柯察金那段至理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早饭时间到了,端木槿站在餐厅门口,望见吴奎走来便迎了上去,并把他拉到一旁。

“吴奎哥,我要读书,将来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知识。我没有完成学业,必须补上,不然即使将来有了机会也什么都做不成。你的高中课本还有没有?借给我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老师。”

吴奎深深地点了点头。

吴奎很快拿来了课本。他是那么地细致,语文、化学、物理、几何几门主要课程一册不缺,还完完整整一页不破,连卷角都没有。看得端木槿既惊讶又汗颜,她的书本往往还没等到学完便破烂不堪了。

连同课本一块儿带来的,还有一只大大的崭新的书包。

“这是高一的,学完了这些,再给你高二、高三的。”

“书包也借给我?”

“说什么借,都是你的了。”

端木槿开心地笑了,像小时候第一次从史老师手中领到了新书。

自此,一有空闲两人便进入了教与学。温和的吴奎一旦教起课来便俨然成了老师,板着脸一丝不苟,错一个符号都不可以,端木槿成了他教学生涯的第一个学生。端木槿很快从消沉中走了出来,恢复了举一反三思维敏捷的丰采。且消去不少轻狂浮躁,举止沉稳起来,手中有矩,脚下有根,轻易不再胡乱动作。眼底深处闪烁着一种叫作渴望的火光,火光映照着一种叫作思想的东西。两人耳鬓厮磨,却又纯真无邪,似乎在拼尽全力合作一件神圣的事情。自然,也有轻松的时候,端木槿顽皮跳脱的本性不会改得太彻底,一高兴就会站起来做个云手亮相或打几个车轮翻,惹得吴奎拿手指弹她的额头,笑叫几声“小三妮”。端木槿管吴奎有时叫“哥哥”,有时叫“老师”,当着人面叫“队长”,急了不分场合连呼“吴奎、吴奎”,乱七八糟,吴奎总是好脾气地答应。

秋去冬来,转眼进入腊月,已是宣传队的第二个春节。

六亿神州闹革命闹得慷慨激昂,祖国一片红彤彤。年初一也有大批的人拥上街头,举着红旗整起队伍,高呼“誓将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小小的横塘也形成两大派系,都在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视对方为死敌。宣传队自然需要配合革命形势日夜演出,但宣传队毕竟隶属区革委会,不是哪派哪系的行动队,春节还是可以放几天假的。但吴奎没有放,他以少有的严肃态度对大家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所以我们要坚守阵地,春节不回家,过红色革命年。”

全体中国人共有一个红色的脑子,“革命”二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利器。只要高高举起“革命”的牌子,便势如破竹,可以涤荡一切污泥浊水。宣传队员们无一人请假,在排练厅里敲锣打鼓吹拉弹唱,自己为自己表演,又过了一个欢乐无比的集体革命年。

只有端木槿明白,吴奎所为何来。

余家人来了无数次,叫端木槿回去。有时候是余家阿爸,有时候是余家阿妈,但端木槿都避而不见。也用不着吴奎出面,几个男队员走出来板起脸一句“没有时间”,就把人打发了。最外面的栅栏门整日关闭,排练厅的大门也从里面拴住。余家阿爸经常挎着他的当家竹篮,买完菜后绕到这儿,站在栅栏门外望着里面紧闭的木门,听着里面的歌乐喧嚣,有时甚至听得到一两声木槿的高音。却没有叩门喊叫,一脸复杂的落寞。种田人是不敢在这种地方撒野的,宣传队是革委会的嫡系组织,余家阿爸是老实人中的老实人。

春节很快过去,元宵节也很快过去。杭嘉湖的种田人开始了繁忙的春播,区革委会也接到了上级有关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但是复课归复课,吴奎是不能回学校的。学校并不缺少教课的老师,宣传队却只有一个称职的吴队长。革命处于如火如荼的阶段,横塘区革委会需要有这样一面鲜艳的旗帜。

端木槿几乎忘记了新安河,直到又一个油菜花开的四月天。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亮得耀眼。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枇杷树,满树熟透的枇杷像无数个小红灯笼,早把大家引诱得馋涎欲滴。这天上午决定摘枇杷,一声令下,三四个小伙子争相上了树,竹篮挂在树枝上,一边往篮里放,一边瞄准了往下扔。下边的人像抢彩球,轰一声到东轰一声到西,笑声闹声响成一片。只有吴奎站在台阶上只看不抢,毕竟他是老师且是队长,脱离了十八九岁的孩子气。那天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领口露着雪白的衬衫,两手随意地插在兜里,样子很是潇洒。加之站在三层青石台阶之上,更显得高挑俊雅。他望着满院欢跃的人群,嘴角露出温和的微笑,目光所追寻的主要目标自然是端木槿。

客观地说,端木槿算不得队中最漂亮的姑娘,脸蛋不是最秀美,身段不算最窈窕。却最具有活力,哪怕在一百个人中也能听得出她爽朗的笑声。热烈的宣传队生活把她压抑已久的真性情彻底释放出来,新安河的阴影也渐渐从心中淡去。她是这场抢枇杷运动的中锋,不仅跳得高抢得多,还会把男队员已经到手的枇杷再往外抢,格格大笑着既无赖又霸道,由此掀起一阵阵狂欢的高潮。吴奎站在上面忍俊不禁,很是欣赏。在吴奎二十四岁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个女性能够进入他的情感世界,而端木槿却在第一次相识中就直接闯进了他的心怀——不,应该说六年之前,新安河上悠远嘹亮的歌声就永久地刻入了记忆。她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一株在岩缝中顽强生长的木槿树,绿叶簇拥中不仅有着美丽的鲜花,且喜光耐旱有着暑寒无畏的坚定品性。她坦率诚实,热情奔放,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如蓝天高空射下的一缕阳光,纯粹而灿烂。她爱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一颦一笑飘洒着古代女侠般的豪爽。如果说最初的相识只是一种好感,那么了解真相之后的她所产生的狂暴才真正震撼了吴奎的全部心灵。她竟如此刚烈,刚烈得能自己劈碎自己,像骤然爆发的雷电。她却又是那样地不幸,不幸得令人不得不为之掩面而泣。她身负大山一般的压力,又非要在石崖中辟出一条路来。书读得极快,已经把高中课程进行了大半,前几日又把高三课本给了她。同室的女孩说,端木睡梦中都在背诵化学分子式,那是他给她布置的作业,于此他和她都任重而道远。不知有多少个深夜,吴奎站在自己宿舍的门口凝望对面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似乎看得见她在伏案苦读。如果不是房里还有其他女孩,他会走进去伴读到天亮。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吴奎常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吻一下她额头的冲动,她光洁的额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可他总是拼命掩饰着自己,板起脸来不让这些情绪稍有流露。不是不敢,而是君子不趁人之危,她是危难中的人,不可对这份圣洁的情感稍有亵渎。他的夏娃还没有吃下最后的青春智慧果,他等着她,等着她真正地长大。

此时站在台阶上的吴奎心情十分复杂,新安河随时都可能做出什么,他挚爱的人身处危机之中。宣传队不是久留之地,应该让她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吴奎也曾多次想过自己的家,但每次都被否定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父母俱为传统又懦弱的小知识分子,谨小慎微与世无争,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让端木槿走进家门。

院子里的端木槿正一手抓着一只枇杷东窜西蹦,像丛林中快乐的梅花鹿。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玩得忘乎所以。让她玩会儿吧,青春洋溢鲜花怒放的时候,难得有这样的轻松欢乐。望着她矫健的身姿,吴奎也忍不住笑了。

吴奎嘴角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的一条腿正从大门口往里迈进,想要阻拦已不可能。吴奎一下子意识到今天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摘枇杷,没有关牢栅栏门。进来的人是新安河村的支书季洪兴,季洪兴除了胸前那块超乎寻常的巨大像章外,和其他种田人没有什么两样,戴着草帽穿着草鞋一脸常年风吹日晒的黑皮。吴奎认识他,在一次会议上打过招呼。他是新安河人,他来肯定与端木有关。吴奎立刻跳下台阶,迎着季洪兴快步走去,想把他尽可能地阻拦在远一点的地方。

可是季洪兴同样脚步很快,并边走边喊,已经喊进了院子。

“木槿——,木槿——,木槿你在哪里?”

端木槿和季洪兴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季洪兴立刻朝端木槿走去,却被吴奎拦住了。

“同志,这里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闲人莫进。”

季洪兴朝他看了一眼,却没有理他,踮着脚尖隔着他的肩头继续高喊:“木槿,木槿。”

端木槿在不远处迟疑着,似乎要走过来,毕竟那是她一向敬重的村领导。

“端木槿不要过来,大家都回到排练厅去!”

吴奎以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朝队员们发出命令。大家不知道来者是谁,但队长让回去就得回去,稍愣一下之后,一齐去收拾地上的东西。

“不要管东西,快回去!”

吴奎大急,又一次督促,端木槿和所有的人都不再去管枇杷,朝着排练厅移步。

“木槿,你还在这里胡闹,你听见没有,你姆妈快要死掉了!

季洪兴被吴奎牢牢地挡住,跳着脚大叫,一脸急愤的样子。端木槿一下止住了脚步,惊问:“我姆妈怎么了?”

“你姆妈生毛病了,很严重,快死了。”

季洪兴又在试图推开吴奎,但吴奎不肯让路,两人似要打架。端木槿却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季支书,我姆妈到底怎么了?”

那一刻,端木槿忘掉了所有的怨愤,余家阿妈待她的好全部涌上心头,四年来真的情同母女哪。

“米水都不下了,快点跟我走吧!”

“队长,我是不是需要请个假?”

端木槿慌乱得没了主张,可怜兮兮地试问吴奎。

“不准假,这段时间谁也不能请假!”

吴奎态度坚决,季洪兴发怒了。

“你装什么不认识我,我早就知道你叫吴奎!你管得了宣传队管得了人家家里事么?死了人你要负责的!”

吴奎毕竟是书生,一时辨不清真假,不禁犹豫了一下。季洪兴趁机去拉端木槿。

“请什么假!快去拿上你的东西,咱们马上就走。”

听到“拿上你的东西”,吴奎一把把端木槿拉到身后。

“不可以走的,今天晚上还有重要演出!”

季洪兴被激怒了。

“演出有人家的姆妈要紧吗?你们在这里胡闹怎么不去演出?”

“这是劳逸结合,现在马上就要排练。大家快带上端木槿回排练厅!”

队员们还在半道上发蒙,余家阿妈阿爸他们都认识,但不知这个人是谁。几个女队员过来拉端木槿,端木槿还在迟疑之中,毕竟事关重大,某种角度上说,余家于她确实有恩哪。

“队长,我还是回去看一下吧?一会儿就回来。”

“不行,你是革命青年,要服从革命的需要,个人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

吴奎情急之中竟也祭出了革命的大牌子。

季洪兴是从年轻就混社会的老油条,一眼便看穿了吴奎:“你不过就是个宣传队的小队长,有什么了不起,敢管我们新安河村的事情。木槿,我们走。”说着,用他抡铁耙的手臂猛力推开吴奎,重又抓住端木槿。

他那么一推,把吴奎推了个趔趄。队员们一下子群情激奋,竟敢推他们亲爱的队长?一个个愤怒地冲了过来。如果季洪兴再敢推上一把,肯定走不出这个院子了。端木槿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急得隔在中间大叫起来。

“支书,队长,你们都不要着急。让我回去一下吧,看看马上就回来。”

吴奎望着端木槿,端木槿满脸都是焦急,她丝毫不怀疑季洪兴说的话,因为季支书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如果真要回去,让两个人陪着你,一块儿去一块儿来。你是宣传队里的人,不能单独行动。”

吴奎不得不做出让步,队员们纷纷大叫起来,都要跟着一块儿去。

季洪兴一把抓下头上的破草帽,脖子上青筋直暴:

“你们是特务机关吗?人要回自己的家还要在屁股后面跟两个盯梢的?那好,我去把新安河的人都叫来,看谁盯得过谁!”

端木槿唯恐再次发生肢体冲突,急忙插到两人中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妈都这样了,我不回去不行啊,请你们不要管我了!”

说完,用力挣脱开吴奎,就此跟着季洪兴走了。

门外不远就是巷子的转弯处,端木槿心有灵犀地回头一望,吴奎果然也跟出了大门。端木槿朝他摆摆手,意思让他放心。吴奎站住了,眼中像波浪翻滚的潭水,深情,不安,还有着种种的不舍。也朝她扬起了手,四月的南风撩起他米黄色风衣的一角。

她走进小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