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戈拉和毕诺业正要从屋顶平台上走下来,戈拉的母亲就来了。毕诺业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个触脚礼。
看见安楠达摩依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她是戈拉的母亲。她身材苗条,但很结实;头发有些地方已经花白,但并不显著。乍一看,你会觉得她只有三十多岁。她脸上的线条十分柔和,像是由一位大师精心雕刻出来的。她的清瘦的轮廓十分匀称,脸上流露出纯洁和智慧的光芒。她的皮肤是浅黑的,和戈拉的很不一样。她有一个使亲友觉得十分惊奇的习惯,那就是,除了纱丽之外,她还穿一件紧身胸衣。在我们谈到的这个时代,虽然有些时髦的年轻妇女已经开始穿紧身胸衣,但旧派的妇女还是对它斜目而视,认为它大有基督教的味道。安楠达摩依的丈夫克里什纳达雅尔先生曾在军粮部工作,安楠达摩依从小跟着他离开孟加拉,在外省待了很久,因此她再也想不到把身体适当地遮盖起来,竟是一件可耻或可笑的事。尽管她一天到晚辛勤地操持家务: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管理账目,照顾家人和邻居,但她还是显得从容不迫。
安楠达摩依向毕诺业还礼之后说:“只要我们在楼下能够听到戈拉的声音,便知道毕努来了。孩子,这一阵子我们家总是静悄悄的,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来呀?病了吗?”
“没有,”毕诺业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有,妈妈,我没有生病,不过请您想想,雨下得多大啊!”
“下雨,真是笑话!”戈拉插进来说,“雨季过去之后,毕诺业就会拿太阳做借口了。如果你把责任推给外界因素,它们当然无法替自己辩护,不过真正的原因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在胡说些什么,戈拉!”毕诺业抗议说。
“不错,孩子,”安楠达摩依表示同意地说,“戈拉不该那样讲。一个人的心情经常在变,有时爱交际,有时变得消沉,不可能老是一个样儿。不应该拿这个来责备别人。来,毕诺业,到我房间去吃点东西,我给你留了些你爱吃的甜食。”
戈拉用力地摇着头说:“不,不,妈妈,请您不要这样,我不能让毕诺业在您房里吃东西。”
“别胡闹啦,戈拉,”安楠达摩依说,“我可没有这样要求过你。至于你爹,他信奉正统印度教信得入迷,不是自己亲手烧的东西,一口也不肯吃。但毕努是我的好孩子,他不像你那样顽固,他认为正确的事,你总不会横加阻拦,不让他去做吧?”
“我要阻拦,”戈拉回答,“这件事我一定要坚持,只要您让那个信奉基督教的女仆拉契米侍候您,我就不能让毕诺业在您的房间里吃饭。”
“噢,亲爱的戈拉,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安楠达摩依十分苦恼地大声说,“你是她带大的,从前你不是一直吃她做的饭菜吗?不久以前,没有她做的酸辣酱你还吃不下饭呢。除此之外,我怎能忘记她救过你的命呢?那时你出天花,她日日夜夜照顾你。”
“那么,您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去养老吧。”戈拉不耐烦地说,“给她买一块地,盖一所房子,只是不要把她留在家里,妈妈。”
“戈拉,你以为什么债都可以用钱来还吗?”安楠达摩依说,“她既不要地,也不要钱,她只要看见你,要不她就活不下去了。”
“好吧,如果您喜欢,您就把她留下吧,”戈拉顺从地说,“不过毕诺业不能在您屋里吃饭。古圣梵典是非遵守不可的,妈妈,您是一位那么伟大的梵学家的孙女儿,我不明白您怎么能不遵守我们正统印度教的习惯?这太……”
“噢,戈拉,你这个傻孩子,”安楠达摩依微笑着说,“你妈从前也十分注意遵守一切风俗习惯,而且为这些事流过不少眼泪——那时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呢。每天我都在礼拜湿婆神像,那是我亲手画的,你爹大发雷霆地跑过来把它扔掉。那些日子,我就是吃婆罗门煮的饭,都会觉得不舒服。当时铁路还很少,每逢乘坐牛车、骆驼或轿子出门,就得整天绝食,经常挨饿。你爹不尊重正统印度教的习惯,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妻子,因而得到他的英国主子的赏识,升了官,留在总部工作,不必经常出差了。但即使是这样,你以为他能轻易改变我那些正统印度教的习惯吗?如今他退休了,攒下一大笔钱,突然信奉起正统印度教来了,而且偏狭固执——可是我不能跟着他变来变去。祖宗七代的传统已经一一连根拔掉,你以为一声令下,它们就可以马上重新树立起来吗?”
“好啦,好啦,”戈拉回答,“先不要管祖宗七代啦——祖宗并没有提出抗议。不过您是爱我们的,有些事您一定得答应我们。即使您不尊重古圣梵典,您也得尊重以爱的名义提出的要求呀。”
“你需要用这样强烈的措辞来提出要求吗?”安楠达摩依疲倦地问,“难道我对这些要求的含义还不明白吗?如果我事事都和丈夫、儿子发生冲突,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不过你可知道我和旧习惯分手是从抱你的那一天开始的?只要你怀里抱住一个孩子,你就会确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生来就有种姓的。从那一天起,我领悟到假如我看不起一个基督徒或低种姓的人,老天爷就会把你从我手里夺走。我祷告上天,只要你躺在我怀里,成为我家的光,那么,不管什么人给我水,我都愿意接受!”
听了安楠达摩依这些话,一丝隐隐约约的忧虑第一次掠过了毕诺业的心,他很快地看了看母子二人的脸。不过他马上就把一切疑虑的阴影从心里排除了。
戈拉仿佛也觉得有些迷惑不解。“妈妈,”他说,“您的话我听不大懂。孩子们在遵守古圣梵典的家庭里发育成长并没有困难——您从谁那里得到启示,觉得神对您另有特殊的安排呢?”
“把你交给我的那一位给我的启示,”安楠达摩依回答,“我能怎么样呢?我做不了主。啊,我的傻孩子,你这么傻,真让我哭笑不得。不过不要紧,随它去吧。那么,毕诺业不能在我屋里吃东西啦——决定啦?”
“一有机会,他就会像箭一样飞去的,”戈拉大笑说,“而且胃口好得出奇。不过,妈妈,我不让他去。他是婆罗门的子孙。不能让他为了几块甜食忘记了他的责任。他得做许多牺牲,刻苦修行,才能不辜负他的光荣出身。不过,妈妈,请您不要生气,我给您行触脚礼啦。”
“多古怪的念头呀,”安楠达摩依大声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遗憾的是我把你抚养大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要我接受你的所谓信仰是不可能的。你不在我房里吃饭,这有什么,只要早晨和晚上我都看得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毕诺业,亲爱的,不要那样难过。你太敏感了;你以为我伤心了,其实并不然。孩子,不要担心,过些日子我再请你到我屋里吃一顿由一个地地道道的婆罗门烧的饭。至于我自己,我郑重通知你们:我打算继续让拉契米给我打水。”说完之后,她就下楼去了。
毕诺业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子慢慢地说:“戈拉,你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谁太过分了?”
“你!”
“一点也不!”戈拉加重语气说,“我主张每一个人都要严守本分;你只要退后一步,前途如何,就很难说了。”
“可她是你的母亲呀!”毕诺业抗议说。
“我知道什么是母亲,”戈拉回答,“你用不着提醒我。有我这样母亲的人,世上能有几个?不过一旦我开始不尊重习惯,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不尊重母亲的。听着,毕诺业,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感情固然可贵,但世界上还有更可贵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毕诺业犹犹豫豫地说:“很奇怪,戈拉,今天我听了你母亲的一番话之后,心里感到有些不安,我觉得你母亲有些事不好和我们讲,而这使她很痛苦。”
“啊,毕诺业!”戈拉不耐烦地说,“不要胡思乱想啦——这没有好处,只能浪费你的时间。”
“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你从来都不注意,”毕诺业回答,“你看不见的,就认为是胡思乱想。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常常发觉你母亲心里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一个和她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使她的家庭生活很不愉快的秘密。戈拉,她说的话,你应该仔细听听。”
“她说的话我够仔细听的了。”戈拉回答说,“我不去仔细琢磨,是因为我怕琢磨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