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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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直到晚年,千秋将军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秀英大姐的时间是1945年的9月。

当时他从家里逃出来加入八路刚满一年,正在二分区独立团三营为营长温书瑞当警卫员兼通信员。

日本人8月15日宣布投降,胶东我军奉朱总司令命令就地向鬼子展开全线反攻,伪军土崩瓦解,盘踞在大小据点内的日军则纷纷龟缩到几座县城,坚持只向尚未来到的蒋军缴械,军区不得不动员全部力量对负隅顽抗的鬼子兵一处一处进行拔点攻坚作战。

9月下旬,千秋所在的二分区独立团奉命攻取平度,三营从东门突击,七连和八连都上去了,仍无法接近城门洞,做预备队的九连接着被营长派上去,从战场右翼越过护城河向城门洞迂回。这时城门忽然大开,从里面冒死冲出一支由当地汉奸伪军头目等“二鬼子”编成的队伍,这些人在日占时期作恶多端,现在我军对平度城的攻击让他们预感末日来临,一旦城破,他们必死无疑,于是组织起队伍,趁着城还没被攻破拼死也要突围。这帮顽匪久经沙场,火力强大,而独立团本是地方部队,负责攻城的九连不久前还是县大队,没有攻坚的经验,被他们一冲,伤亡一片,活着的被压制在护城河两岸的洼地里,在日军和“二鬼子”的火力下陷入了绝境,随时可能全军覆没。

温营长是一名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1938年第一批来到胶东,性如烈火,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吼了一声就带营部通信班十几个人冲了上去。他亲自抄起一挺“花机关”,拼命压制城门前“二鬼子”的机枪火力,试图掩护陷入绝境中的九连撤下来。

千秋跟着营长往前冲,就地卧倒在营长身边的一个水沟前,用一支坏了准星的小马枪向城头上的鬼子射击。即使是这样,城门外的形势依然严峻,本来趁着营长带营部一帮人冲上去,被压制在护城河内外的九连应当一鼓作气冲上去,即使失去了战斗力,也应趁此机会撤下战场。但是由于从连长到战士们都没有战场经验,仍旧一动不动地趴着,既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任鬼子和顽匪继续用强大火力给全连带来新的杀伤。

温营长被气晕了头,一声叫喊,就要站起来,端着“花机关”冲上去,被千秋猛地上前扑倒在水沟里,几乎就在同时,一梭子子弹掠过他们的头顶。战场上再次出现了对我军极为不利的局面,不但九连,先前被压制的七连和八连失去了九连的支援,也处在了全军覆没的危险之中。

战场左翼忽然出现了一支新的队伍,开始千秋看到的还只是一名个头不高剪了短发的女同志,帽子也没戴,穿着一套肥大的独立团的军装,手持一把老掉牙的汉阳造,就是那种打一枪压一颗子弹的长枪,身后是一些像她一样只能发出零星火力的男人和一个个子更小的女同志,一看他们的衣着就不是正经的八路,连县大队区小队都不是,完全是山里支前民工的打扮,却在他们陷入绝境的时刻,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那样从整个战场的左侧,绕过一座被焚烧的房屋,一下子就进入了战场。

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女同志,动作很快,趁着城头的日军和城门洞前的“二鬼子”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们,就已经攻到了九连的后尾。他们的火力虽然不是那么强大,却因为来得突然,又是侧翼攻击,一时间无论是日军还是“二鬼子”的火力都被他们扰乱了。刚才他们还能用全部火力压制温营长带领的营部这一波援兵,现在他们在惊慌之中必须分散出大部分火力来对付这支队伍了。

温营长早就注意到了这支队伍,开始他们的出现让他十分吃惊,凭他对平度之战我军兵力部署的了解,这个时候团里无论如何是派不出力量来支援三营的,但是援军来了,他还是很兴奋,但这种兴奋没有持续多久,转眼之间他看到这支队伍中持枪冲在前头的竟然没有多少人,更多的人在他们后面拖着担架冒着弹雨匍匐前行,且全是山里老百姓的装束。他才明白他们不过是一支支前的担架队!温营长这个时候模糊地想起战前团长说过的,战斗一打响就会给三营派一队民工去战场上抢救伤员,不过眼下还不行,这支民工队刚刚被他派出去了,要晚一点才能赶过去。仗一打起来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想到现在这支民工支前队真的出现了,而且是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有一瞬间他猛然想,坏了,这支民工队一定是不了解情况,一听枪响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战场,要是知道三营现在危险的处境,他们就不会贸然杀入了!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冲在民工队最前面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在她的率领下,居然没有被敌人凶猛的火力压制住,他们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接近了被敌人火力覆盖的九连攻击阵地。

由于日军和“二鬼子”把火力转向了他们,被压制住的温营长这才有了机会就地一个转身,换了一个位置,手中的“花机关”重新对敌人吐出了子弹。这样,两路火力改变了局势,避免了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九连官兵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全部干掉。

千秋一直跟着营长前进,营长滚翻他也滚翻,营长射击他也射击,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妨碍他用两道震惊的目光盯着战场那一边一直率领民工队冲击的年轻女同志——她总是一个人冲在全队的最前头,一会儿卧倒不动,躲避子弹,一会儿趁着敌人火力的转移,迅速跃起紧跑几步,占领一个地形,马上卧倒射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然后不等敌人对她还击就离开射击位置,迅速匍匐前进,一边用目光寻找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隐蔽自己,打上一枪。

忽然,她消失了,千秋的心猛地揪起来,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看到了她!这时她已经滚进了护城河,而且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床被河水浸透的厚棉被,将全身裹起来,顺着护城河的斜坡往上爬去,她进入到了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九连攻击队形中间,躲到了一堵断墙根后面,敏捷地为伤员包扎,不时回头向护城河对岸的自己人打手势,招呼他们带担架跟上来。

仿佛是在她的鼓舞下,被打蒙了的九连官兵像是醒了过来,连长喊了一声,枪声重新打响,然后是温营长,他吼了一嗓子,端着那挺“花机关”就直立起来,一个长点射直接将对我军威胁最大的日军机枪手从城头上干了下来,砸进了城门洞外“二鬼子”的机枪阵地,造成一挺机枪哑火。

借助敌人火力的减弱,千秋注意到护城河外那队提着担架的民工迅速过河,跟上了自己的女队长。女支前队队长将伤员们交给他们,很快又蒙着那床水淋淋的被子离开了断墙,又去抢救伤员。就是这一刻,女队长披着被子的形象震撼了千秋,当她从被子的一角蓦然回头朝身后自己的担架队投来焦急一瞥时,千秋隔着那么远,借助从林间投射的明亮日光,居然一眼就看清并记下了她那满是血迹与污痕但仍旧年轻姣好的面容。

啊,大姐,千秋将军几十年后在他的弥留之际中喃喃自语,仿佛再次回到了平度东门外的战场——“赵秀英大姐,数十年前在平度城下的激烈战斗中我就认识她了,我从那一天就记住了她,一位带着本村民工队跟我们分区独立团上战场的女村长,她和她身后的担架队那天的英勇战场救护行动让包括老红军出身的温营长和还是营长通信员的我,以及分区独立团三营全体官兵,都羞惭得无地自容。”

营长在秀英大姐顶着一床湿厚被子冲到城门洞前时眼睛都红了,骂了一声:“娘的这里还有男人吗?人家支前的女同志都冲上去了,有卵蛋的全跟我上!”他率先抱着“花机关”向城门洞方向冲击,带动营部二十几个人全上去了,接着是护城河两岸被打趴下的全营三个连的官兵,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一声呐喊,迎着弹雨飞身跃起,向拼命要逃出城的“二鬼子”打开的城门洞方向冲击。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像排山倒海的潮水涌了过去。

“二鬼子”终于顶不住了,退回到城门洞去。营长提着“花机关”带着千秋冲在这潮水般的全营官兵前头,在杀进城门洞时,他们看到了仍在为刚刚负伤倒下的战士包扎的那位女队长。也就是那么一眼,随即全营就一鼓作气冲进了平度城,将日本鬼子和“二鬼子”全部消灭,平度城终于解放!

战斗结束后,千秋并没有机会和这位日后叫了一辈子大姐的女支前队队长说上一句话。那年十七岁的他在人面前要多腼腆有多腼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平度城内枪声尚未完全停息,一些零星的战斗仍在街巷间进行,刚刚打进东门里的他们就被上级紧急叫停了战斗,上级的命令十万火急,要他们团迅速收拢,撤出战场,以急行军速度日夜兼程开赴蓬莱的栾家口码头。上路时温营长判断,这可能是要他们参加反击日军和蒋军赵保原部,抗战期间赵保原一直消极避敌,积极摩擦,此时又和青岛的日军沆瀣一气,要与我军争夺已被我军解放的烟台和蓬莱。

第二天午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后,才发现包括老十团等主力在内的胶东军区部队和他们这些“二主力”——各分区独立团——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接到了命令,赶到了蓬莱的栾家口和黄县的龙口。还没有进入港口,一眼望过去,码头上已经人山人海,进了港口就见大大小小的船只已经准备就绪,每一支部队到达后接到的命令都一样:不准停下,立即登船起航。至于去哪里,做什么,上船后跟着船队走,到了目的地就知道了。

千秋随同温营长和三营,杂在各支编制被挤乱的队伍中,走向临时搭成的栈桥去登船,一回头竟然在岸边刚到达的一支队伍中间看到了那位在平度城下出生入死救护伤员并改变战场局势,可以说是挽救了他们全团的女支前队队长。

团里的群工干事老顾不知怎么也被挤到了三营营部的队伍里,被后面的人踩掉了鞋,正一边跳着提鞋一边往前走,也顺着千秋的目光望过去,回头说:“哎呀,她果然也跟过来了!”千秋就顺嘴问了一句:“她是谁?”老顾是个话痨,一开口就收不住,说:“你连她也不知道呀,你这个兵是怎么当的?她叫赵秀英,昆嵛山二区的一个村长,被他们区长派到平度前线来支前,带领全区的民工队配合我们团作战。这个赵村长,不,赵队长眼下在我们团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太能干了!全面反攻第一仗,我们团参加打莱西的水沟头,她带着她的民工队上战场,战斗还没结束就被团长抓了差,说我要任命你为本团火线包扎所的第二所长,兼军队地方支前队各种事务总协调。她一个老百姓一下就成了我的领导。别看年龄不大,老根据地出来的,资格说不定比我都老,最要紧的是什么都会干!她当过村武委会主任,能打仗,能办后勤,管理起一个团的野战医院喝凉水似的,最大的能耐是动员当地老乡支前,论起这个就连团长也干不过她。为了留住她,不让别的团给拐跑了,团长硬要给她和她的助手——她同村的姑娘,名叫赵大秀——每人额外发了一身我们团的军装,还特别嘱咐她们一定不能扯掉了军装上的布胸章,走到哪里都要让别人知道她们是我们的人,不能再打她们的主意。”千秋一边听老顾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一边被挤着朝前走,仍会不时回头朝岸上的她遥遥地瞄上一眼,觉得在中午强烈的日照下她身上的那套军装越发显得肥大。

军装主要是长,但她把两条袖子高高地挽起来,下襟到了膝盖,用一条皮带拦腰扎住,仍然把年轻美好的身段伶伶俐俐地勾勒了出来——一个男孩子突然发现女人的身材好看,别人是什么情况千秋并不知道,他自己却是这个时候,在栾家口码头上,回头一眼瞧见穿着那套过大的军装的大姐突然意识到的。

此刻,赵秀英大姐仍像在平度东门外的战场上一样,风风火火,在队伍间跑来跑去,大声招呼着自己的队伍,满面春风地和身前身后遇到的熟人吆喝一句什么话,眼睛却在滴溜溜地四处寻觅。千秋看出来了,这一会儿满面春风是假的,很着急才是真的。在这样千军万马挤在一起登船出发的时刻,赵秀英大姐像各支队伍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刚到栾家口码头一样,想通过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热情打招呼交换一些信息,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事,部队这样急匆匆地大规模上船渡海要到哪里去。

老顾像是看出了千秋没有说出的疑问,接着对他解释:“虽然平度的仗打完了,许多和昆嵛山二区一样来支前的民工队都走了,但这位赵秀英队长带的民工队伍还不能走。民工队和民工队也不一样,她带到战场上来的是昆嵛山二区的骨干支前队,奉军区的命令,在整个大反攻中要一直跟着二分区独立团行动。”于是千秋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她现在那么着急想知道的,一定是接下去二分区独立团还要去哪里;如果是渡海远距离作战,他们是不是还要跟着登船,怎么登船;万一到了海上失散了,上岸后他们和谁联系,怎么联系;等等。

如果她不是一位有经验的民工队队长,就不会想到这么多问题,恰恰因为她非常有经验,这些问题就让她着急起来。当然还有许多别的问题,譬如海上要走多长时间,要不要给自己的队伍补充给养;如果只是一小段航程,那就算了,饿一顿也罢,但看眼前这浩浩荡荡大军云集的阵势,上船后不像是去打一个小地方,也不像是只有一小段航程,不然这么多部队就不会全走海路;如果是去打青岛,直接从平度走陆路反而更近——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困惑着船上的每一个人。

前面的队伍忽然不动了,千秋站在那里,再次回头寻找岸上的女支前队队长。刚才还和她带的那支穿着各色山里人粗衣粗鞋的民工队伍在一起,被挤在码头边上,随时都可能有人被挤到海里去一样,这时却见她已经费力地挤过层层叠叠的人流,向码头中央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跑去。

队伍又朝前走,老顾的鞋又被踩掉了,又开始一跳一跳边提鞋边朝前移动,千秋跟着他,目光再转回来时,发现那位女队长已经跑上了高台,于是千秋忽然间就看到了站立在高台上的首长——胶东军区大名鼎鼎的许世友司令员。这位在胶东被传说成会飞檐走壁运了气刀枪不入的司令员正带着几名作战参谋站在临海的高台上,指挥一支支风尘仆仆赶来的队伍登船、起航。

许司令千秋是见过的,虽然距离不近,但天气晴好,9月中午的日光仍旧凶猛,人的视野也开阔,千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今天的许司令神情严峻。他一忽儿面向海上,冲着已完成装载的船只用力挥手,一忽儿又回头,冲着刚刚赶到的部队挥手,喊着什么话。千秋听不清他的话,却又完全明白,首长刚才是在命令登船完毕的部队马上起航,现在又是在命令刚赶到的部队迅速上栈桥,登船出航。

就在这一刻他又看到了赵秀英队长,她已经一溜小跑直接上了高台,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阻挡,直接跑到了许司令面前,仍旧满面春风,对着许司令说了些话。千秋觉得自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从而读懂了她和许司令谈话的内容。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相信她过去是认识许司令的,而许司令也认识她。不,不是认识而是相当地熟悉。因为他们彼此见了面后竟没有一点陌生感,但随后他和她脸上的表情都在迅速改变——许司令开始还在认真听,但很快他的脸上有了不耐烦的反应,他的话虽然简短,但坚定、毫无商量的余地,让原本清楚写在她脸上的热情和盼望一扫而尽。

在这个过程中,千秋只有一点没有看明白:许司令在坚定地拒绝她的时候,突然朝女队长身上的军装一瞥——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那件过于肥大的军装,连同她左胸前那块二分区独立团的布胸章,让许司令看她的眼神、表情,连同对待她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接着,许司令肢体上显示出的那些细小动作,更加清楚地表明他根本不愿意再听她说任何的话,他开始像对待所有部队一样连连用力地对她挥手,要她回到她的队伍中去,和所有来到栾家口码头上的人们一起,马上登船,一刻也不要拖延。

许司令重新转身向着海上,继续指挥新的完成装载的部队开船。虽然只在栾家口码头上停了不到一顿饭工夫,但千秋认为从这天开始一连三天许司令一直说的都是一句话:开船!开船!开船!他甚至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一边不断严厉地命令赶到的队伍脚步不停直接走上栈桥去登船,一边命令当地支前人员把刚烙好的煎饼裹上大葱直接送到船上。

多少年后,千秋才从军史中了解到许司令这一天和以后三天的心情:山东军区数日前接到了延安的命令,整个军区半月内要抽调六万主力渡海北上,和国民党争夺东北,其中胶东军区的任务是三天内海运三万人,不得有误。

许司令心急如焚,为了圆满完成党的这项战略性任务,他根本没有时间听包括赵秀英大姐在内的任何一个来到栾家口码头的部队人员和民工对他说些什么,何况他还在这个他非常熟悉的女村长身上看到了二分区独立团的军装以及军装上的布胸章,以为她已经成了部队上的人。许司令一连三天三夜站在那个高台上做的仅有的一件事情就是不断地挥手,命令所有奉命赶到的部队和夹杂在部队中的支前民工上船并迅速起航。

扛枪穿军装的都把枪就地放下,但是人必须上船;扛担架没穿军装的,把担架放下,然后上船。像老十团、老十三团这样的头等主力,各分区独立团这样的“二主力”,放下枪后,成建制地上船,县大队区小队像部队一样也全体上船。

部队再次拥挤起来,老顾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以后一生他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人。现在温营长只带着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部的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三个连都与他们分开了,中间插进来一支不知从哪来的穿便衣的队伍,一打听是三分区的一个独立营。

有一阵子,千秋一直没看到那位刚刚受到许司令拒绝的女队长和她的支前队,栈桥上拥上来的队伍太多太杂,每个人都被动地跟在前面的人后面,被身后的人推着朝前走。万幸的是后来,他在不经意间,一回头在长长的栈桥中部拥挤的队伍中间又发现了她和她支前队的那些民工。

和刚刚赶到栾家口码头时相比,这一刻她的神情严肃了不少,但仍然算得上平静,她似乎发觉前面队伍里年轻的千秋一直在望着她,于是也不觉朝千秋这边瞅一眼。隔着太多的人,人流中又有太多的喧哗,他们之间的这一次目光交流也就仅限于此,千秋却觉得自己从她那里直接获得了一个友好温暖的关注。

他们的人生距离正在靠近,但还没有机会交谈,他却在这样一个眼神的交流中感觉到了亲切。虽然刚才多少有些沮丧,但她很快重新变得像过去一样高高兴兴、神采飞扬,边往前挤边不停地平复自己队伍的情绪。

一支队伍忽然紧跟了上来,问了一句才知道是胶东军区赫赫有名的老十三团开上来了。她和她的人大半是被这支走到哪里都牛气十足的队伍挤到了栈桥的一边,前面是二分区独立团的队伍,现在也要忍受老十三团的那些老兵。他们因为自己是一等主力,边横冲直撞向前,边不耐烦地说些让别人极不舒服的话:“怎么还有民工!”“你们来捣什么乱!”“还嫌不挤呀,快闪开!”

长长的栈桥上因为上来了一个真正的主力团三千多人而骤然拥挤,最前面的人被挤到一条条颤动的跳板上,随时有可能被后面拥上来的人挤下海。有人试图出来维持秩序,不幸真被挤到海里一个,一时间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千秋这时看到女队长和她的队伍被挤到栈桥的另一侧,身边就是波荡的海水,随时都可能坠海。她一边被后面老十三团的人挤着,一边不停回头招呼自己的队伍,大声喊着每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小心,不要掉进海里。

那个年轻的名叫赵大秀的姑娘,千秋在战场上也见过她,现在听着女队长的叫喊,她就在人流的另一边惊慌地喊:“大姐,部队到底要开到哪儿去?”赵秀英高声回答:“你先上船!咱们的任务是配合主力作战,他们打到哪儿咱们就跟到哪儿!”

这几句话她喊得底气十足,把她周围老十三团的那些老兵们都镇住了。在这之前,老十三团把赵秀英和民工队给冲散了。现在她这一喊,把她的民工队伍迅速地收拢到了一起,还帮挤散的那半支蓬莱县大队的队员也聚到了一堆。这支县大队一定是像他们一样直接从战场上奉命赶到栾家口码头,被许司令直接赶上了栈桥。他们的人少,呼啦一声就被后面来的老十三团拦腰冲散,一半上了栈桥,一半被挤了出去。

上来的半支队伍由副大队长刘德全带着,对着被挤出去的还在岸上的半支队伍大呼小叫,军心大乱,但是退又退不回去。突然间听到了大姐的那几句话,刘德全回头就对自己那队人吼了一嗓子:“吵啥!别叫了!人家支前的民工都有这样的觉悟,咱们连他们也不如吗?革命胜利了分田分地有你们,扛枪上前线就找不着你们了?扛得住跟着走,扛不住的回家抱孩子去!”队伍一下子安静了,只有一个和千秋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喊了一句:“后面的人都没上来,我舅他们咋个弄?”刘德全没好气地说:“咋弄?好弄!上了岸再集合!”

赵秀英这一喊,还帮温营长稳定了包括千秋自己在内的三营营部的全体成员。因为营部和三个连也被冲散了,营部二十几个人被裹挟在老十三团、蓬莱县大队和民工队伍中间。像后来夏国民调侃老温时说的那样,这一天老温带着的三营全部人马开进了栾家口码头,营部很快却成了光杆营部,老温也成了光杆营长。

在一根跳板前,赵秀英与蓬莱县大队的人被人群推上了一条不大的渔船。她拼命地朝栈桥另一边挤,一边喊:“同志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我的队伍在那边,他们都上了船了!”但她根本挤不过去,已经被推搡到前面来的半支蓬莱县大队就在她前面被挤上了另一条船,温营长带着营部二十几个人也稀里哗啦地跟着上了这条船,三营的三个连分别在栈桥两侧就近上船。千秋登船时身子一晃差点从跳板上坠海,随后的一瞥,他却注意到这时仍想拼命挤过人流和自己的队伍上同一条船的大姐又被挤回来了。

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的船也已经上满人,一条空船划过来,那条船被迫离开,将跳板让给了新船。一时间船上的赵大秀和民工队伍成员又全都互相呼喊。她身边的老十三团正在快速登船,秀英大姐被一个大汉奋力一挤,站立不稳,身子一晃,她机灵地顺势倒向栈桥下方千秋和三营营部官兵上的那条船。这就是命啊,千秋直到弥留之际仍旧在想大姐生命中的这一个瞬间,当时他们那条船已经超员了,这条上满人的船本该早就离开码头了。

此时东北风骤然大起,船在风中大幅度摇晃,赵秀英大姐从天而降一样从栈桥上被挤下来,落到船尾千秋身上。即使这一刻,大姐反应仍很快,动作很灵巧,在空中利用最短的时间迅速地完成了一个半转身,落下来时面对面地搂住了千秋,嘴里大喊:“小兄弟小心!”

千秋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转瞬间,他明白了:如果不是他在这一刻及时地用力一抱,大姐一定要坠到海里去;但如果大姐从空中落下来时没有完成一个灵巧的半转身,回手正面抱住他,自己也百分之百会因为大姐的突然从天而降,随着风浪中渔船的猛颠,一同被掀翻到大海。

晚年身居高位的千秋将军曾在北京接待过一次大姐,他对她说起了这件自己一直不能忘怀的往事,说:“大姐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当年我们渡海去东北,在栾家口码头登船,从栈桥上被挤下去的是你,最该担心落到海里去的也是你,可你落下来砸到我身上时喊出来的话却是让我小心!你在最该提防自己掉到海里淹死的时刻喊出的这句话,连同你那么大力气的一抱,不但救了你自己,也救了我!”

大姐笑着说:“千秋啊,你由小伙子现在成了一个老家伙,但你还是不说实话。那天我从天而降直接落到你怀里,让你一把抱住我,这是咱俩的缘分。你说说,哪儿有这么巧啊。”

千秋说:“大姐呀,你从天而降,落到了我怀里,真是太意外,也太巧了。这一天,我永远都能记住。这些话我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说出来,可今天还是说出来了。”

大姐笑着看他,像是端详,又像是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她说:“千秋呀,那时的你是怎么回事呢,大姐是后来才明白的。你对大姐竟是那样一种感情,是因为从小没有人疼你吗?只有没人疼的男孩子才会像你那样对待一个年轻女孩子……”

事情隔了几十年,他还是没有对大姐说出大姐对他的那一声喊和有力的一抱当即在他身上引起的全部反应。他不会说出来的,但他会将那一瞬间的感觉和反应留给自己的一生……那时候他还没有长大,现在想一想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最真实的就是突然被一轮太阳般的明亮和热力四散的光芒笼罩住了的感觉,被从天而降的年轻美丽成熟的女性身体的浓郁气息一下子包裹了他整个身心。

那一刻过后两个紧紧抱住的人并没有马上分开,也无法分开,风浪太大了,船还在大幅度颠簸,他们的身子跟着渔船的颠簸上下摇晃,一撒手都会同时坠海;千秋此时正经历着一瞬间的恍惚和眩晕,从小到现在生命蓦然被一轮从天而降的太阳照花了眼,不但火一样温暖着他,而且给了他一种照花了眼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震撼感。于是不但他和大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相互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还被旁边伸过来的十几只手一起紧紧拉住,才没有被船尾一连串的大颠掀落到海里。千秋至死都不会说出的一件事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逼近看清了大姐的那张满是硝烟和尘土的美丽而年轻的脸——大姐也在看他,并对他自然地一笑,顽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

但他最后还是清醒了,镇静下来。他看清楚了她,红润的脸,那双一直笑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刻他才在大姐脸上看到了更多的表情,她仿佛在对他说:“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在平度东门外的战场上,你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

仔细想起来,就连她这样对他调皮地眨一眨眼睛也不是第一次,战场上他随营长打进东门回头看她时她就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一日长于百年,那个时刻应当说是一刻长于百年。

千秋年轻的心怦然,他不敢多看她那一张鲜花盛开一般的笑脸,但终于忍不住又看了,并且不经意地还给了她羞赧的一笑……这也是他内心一个永远的秘密:有过这样的一笑,他竟然一下觉得自己和怀抱里的女英雄的关系迈过了一道坎儿——如果说刚才他们还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的他们却像一对亲人,熟稔而又亲近。啊,是的是的,从一次从天而降的拥抱开始,到他还给她的一笑结束,似乎一生一世,他们都不会再是陌生人了。

船尾的颠簸停止,千秋和身边一个民工挤出一点地方,让掉到这条船上的她能够挤进去坐稳。她坐下去又马上站起寻觅自己的支前队和他们乘坐的渔船,那船已经远远地离开码头,接着她的这条船也在岸上的催促声中驶离码头。大风骤起的海面上波涛汹涌,她一直都没有坐下,一只手说是扶着不如说是抓着千秋的肩膀,一只手伸出让千秋抓紧,支撑着勉强站稳。

一开始两条船离得还不远,她一声声扯开嗓门高声喊他们的名字:“大秀!栓柱!门墩儿!和尚!你们要小心!我不在你们船上,大秀总负责!你们都要听她招呼!我们是一个船队,不会分开的!靠了岸我去找你们!”喊完了坐下,转眼又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站起再喊:“记住我们的任务,部队打到哪里我们支前到哪里,再远也不会出咱山东地界儿!”这以后她还是不消停,又想起了什么事,再站起喊:“胶东没解放的就剩下青岛了!青岛一解放我就带你们回家!”

她这边喊一声,那边船上的赵大秀和民工们应一声;她一声声喊,那边就一声声应。也有民工们从那边船上向她呼喊:“大姐!”“村长!”“别担心我们!”“部队去哪里我们去哪里,反正不会出山东!”也有人提出疑问,喊:“不会打完青岛再让我们去打济南吧?”她听到了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又不是只有我们胶东有八路,济南也有!”又喊:“秋生!等不到你媳妇生小的,咱一定能回去!”

她一边喊船一边走,直到两条船在海面上远远分开,再喊对方也听不见了,才坐下来,不喊了,一抬头又看到了千秋,笑着瞅他一眼道:“总看我干什么?我就那么好看?”周围的男人们开始起哄,千秋的脸立马红了。大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冲他们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欺负人吗?这我兄弟,失散了好多年,没想到今儿找到了!我是他大姐,想欺负人冲我来,别冲我兄弟!”没等人们回答她又站起来了,还去寻找大秀他们那条船。有人就说:“坐下吧,看不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一上岸就见面了。”

大姐并没有听他们的,还是不坐,原来她看到了一条船,船上也坐满了人,已经驶离了码头,但是正从船底突突突地向上蹿水柱,足有三尺多高,船上的老大就要把船往回摇。千秋一回头又看到了岸上的许司令,许司令也看到了这条船,大力冲它摆手,喊着:“走走走,不要回来!”船上就有一名负责人模样的男人站起大声冲他喊:“司令,走不了,船是漏的!”许司令在岸上大力摆手,怒吼道:“漏了堵上,边堵边走!”于是那条船上的人们就不喊了,开始七手八脚地往船外舀水、堵漏,船继续向波涛汹涌的港外驶去。

船出了港,大姐才安静坐下来,一转眼从身上那件肥大的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大饼,一掰两半,一半塞给千秋,笑着说:“来,咱们吃,不给他们!”船上的男人们又起哄:“我们也要吃!我们饿了!”大姐脸上笑出两朵花,高傲地说道:“你们想吃没有,我这小兄弟方才救了我,我不会水,掉海里死定了,他现在是我的恩人,所以我的大饼只能给他吃!”边说边将大饼硬生生塞进千秋怀里,自己也大口地吃起来。

晚年的千秋将军问温营长:“那天大姐上船后全船都在对她和我起哄,你温营长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到你说一句话。”老温说:“我一直都坐在船头,坐在我身边的是营部军医老曾,曾佑华。老曾激动地对我说:‘营长我认出来了,你还没认出来吗?她就是那个在平度城下冒死抢救我们同志的女支前队队长,她也上了我们这条船!’”

那时老温对曾军医说:“你才认出来,她一上船我就认出来了。在平度东城门外我就发现这个女同志不简单,不但作战勇敢,还能带队伍,就凭刚才在栈桥上的那几句话,还有刚才对她支前队做的那一通动员,就知道是老根据地锻炼出来的。刚才要不是她那几句话,她的队伍就散了!毕竟不是部队,只是些临时征调来支前的民工。可惜了。”老温还说:“曾军医一下子还没有听懂我的话,问我可惜什么,我背过脸去借着点烟的工夫悄声骂他,说:‘你是傻呀!可惜她是个女的,是个男的我捆也要把他留下来,给我当个营部管粮秣的助理兼群工干事,本事绰绰有余!’”

船上这时就有一个沉不住气的蓬莱县大队刚入队的小伙子,看温营长一直在与曾军医窃窃私语,就大声问老温:“你瞅着像个部队首长,告诉我们这到底是去哪里?”老温开始故意不理他,后来听这个小子喊个不停,老温生气了,说:“你别喊了,我怎么知道去哪儿?上级让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老温是有名的大嗓门,经他这么一吼,船上暂时没人再说什么了,就连那小伙子也像是安静了,虽然从眼神看他心里仍然对前面的航程充满了不安与忐忑。

船上的人到了这时才知道作为二分区独立团三营营长的老红军老温,在这艘船上是职务最高的首长。老温个子不小,人长得又黑又凶,看着就让人畏惧。再说他的话又没错,反正去哪里都是打仗,抗战已经胜利了,小日本都宣布投降了,在整个胶东赶走日本人后,恐怕就是要建立新中国了吧。反正下面都是好事,老区土改早就完成了,新区正在土改,家家分田分地,上级让去哪就去哪!

刘德全第一个站起来,主动向温营长报告,介绍自己是谁,哪些是他的人,哪些不是。老温让他坐下说,在船上站着不安全。接下来是大姐,她也要向温营长介绍自己,老温说:“赵队长就不用了,谁不知道你呀,我们在平度城下已经见识过了,本来仗打完还要感谢你呢,结果上级没给我们时间。不过现在好了,我们坐到了一条船上,我正式代表二分区独立团三营全体官兵向你敬一个礼,感谢你不但在战场上救下了我们那么多同志,还直接鼓舞了我们,有力地帮助我们拿下了平度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