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县令搭船下昌江 都头擒拿黑衫帮
江南丘陵,山浪峰涛,层层叠叠,祁门县城在漫溢着三月温暖的晨曦中醒来。白墙黛瓦的徽派民舍被一团团云烟簇拥着,有如海市蜃楼。阊江似一条白练,从峰壑中蜿蜒而来,穿过城前一座彩虹般的石拱桥,随着粼粼波光片片舟帆,漫涌到宽阔的码头……
泊在岸边的一条条乌篷船,在晨风中动起来了。桅灯、马灯,倒映在水面上,一道道橙色的光影闪烁着,摇晃着,星星点点,漾起微澜。
李洪柱将在舱板上展开的被褥卷起来,和船工坐在船板上,从炭炉上的钵子里取出热粽子吃,望着渐渐变得清晰的堤岸,等候着客人的到来。
头天下午他们在往底舱装瓷土块的时候,祁门县上的朋友,带来两位客人搭船去浮梁昌南,说好了早晨赶来的。
洪柱是昌南霍窑的领班,经常带船来祁门进瓷土。祁门瓷土分布很广,但昌南船只过县城就搁浅了,矿上都只能派人用手推车送到码头上船。
朝霞的万千光芒从东方的峰峦上方透射出来,给祁门县城、群山和江桥铺上一层金晖。开船的号子声一下子响起来了,在江面上群峰中回荡,形成一支雄浑壮美的晨曲。
两位搭船的客人到了,那位胡先生头戴方巾,身穿一件直裰,手里一把折扇;一位随从挑着铺盖和一个藤条书箱。洪柱帮他们放好行李,取出两个木箱当凳子,让客人们坐下。
洪柱打了个呼哨,船工就拔篙开船了。
船工在后面摇橹,洪柱在船头撑着长篙。
离开了码头,江面渐渐变窄了,深不见底,两旁石壁高耸入天,洪柱用长篙轻轻一点,船似箭一般穿行……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胡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双臂展开,吟起诗来。
“先生,坐下吧,船会摇晃。”洪柱慌忙招呼道。
胡先生问道:“这是阊门吧?”
“是的。”洪柱答道。
“阊门,就是天门。”胡先生说,“端午节划龙船纪念的楚国三闾大夫屈原,他写的诗句‘倚阊阖而望予’说的就是靠在天门上……”
洪柱说:“昌南有三闾庙,是供奉屈原的,但不知道阊门就是天门。”
“昨晚我在朋友那里看了祁门县志,阊江流出阊门后就叫昌江了,没有门字框了。其实,昌江就是一条从天门流出的天河,河水由天上的雨水汇聚而成,清澈无比,甘甜香醇。”胡先生竟想将手伸到水里去,奈何够不着,坐凳晃了一下。
洪柱站直,船就稳住了。
胡先生说:“我老家原州,在贺兰山麓,荒漠一片。北方的河舀一瓢水,一半是泥沙。”
驶出山来,江水徐徐缓缓,河面又变宽了。
后面追上来两条船,没有带客,船夫伸篙一撑,超过去了,留下一串带着嬉笑的哨声。
“董家湾过去,前面的水路叫十八拐,两岸都是高山,航道时宽时窄,经常要拐弯。先生在船上,我们还是平稳些好。”洪柱说,“先生对昌江这么了解,我佩服。昌南瓷器好,与水质有很大关系,昌江是天河,别处瓷器怎么能超过昌南呢?”
“我以后要在昌南做事,就要了解昌南的山水民情。小兄弟,说不定很多事还要靠你呢。”胡先生笑着答道。
到了芦溪,洪柱让船工靠岸。他往小炉里添了点木炭,为了热粽子。
洪柱剥开热气腾腾的腊肉碱水粽,递给胡先生和他的随从:“在船上,吃粽子方便,糯米抗饿,吃了有力气。”
胡先生让随从打开两个特大的竹饭筒,里面是香油拌米粉,已经凉了。
洪柱将钵子里的粽子都拿出来,把米粉倒进去热滚,拿出几个青瓷碗,四个人米粉加粽子,香喷喷的,好不开心。
十八拐又叫十八湾,两岸青山叠翠,飞瀑高悬,碧水潺潺,一群群白鹭在山涧中嬉闹,一丛丛凤尾竹左右摇曳,风篁成韵,在芦溪十八湾就进了山环水绕峰回路转的百里画廊。
胡先生赞不绝口:“这真是身在画中游啊!”
出了倒湖,谈笑间,日头已经偏西了。
前面江面变宽,江水却浅了,小小乌篷船,也不会搁浅。水清沙细,鱼翔浅底,洪柱的长篙更好使劲,船发飙了。
这一段刮起东风,洪柱将篙放在船舷,说:“我也该歇歇了。”
他松开帆绳,扯起一半,调整好风向,船就鼓着帆前进了。摇橹的师傅也笑了,说:“我现在只要把住方向就行了。”
从潭到清溪,一路顺风。
夜幕渐渐降临了,东边峰峦上升起一弯新月。虽说江面宽阔,水流平稳,但洪柱只能凭借着一丝月光,格外小心翼翼。
胡先生哈欠连天,也疲倦了。
洪柱说:“马上就到了,我们歇下来的时候再吃吧。”
船头拐过杨村,远处岸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胡先生激动地拍掌说:“峙滩到了吧?”
从祁门过来的船,都在峙滩过夜歇脚。
还是吃粽子米粉,饿急了,四人饱餐了一顿。洪柱要胡先生入里舱去睡,他说什么也不肯。结果船工跟他的随从进舱去了。
洪柱与胡先生铺盖挨着,就铺在外面船板上。凉风习习,胡先生说:“这多惬意啊!”而一旁洪柱已经响起了鼾声。
待胡先生醒来,天已大亮,已经不知船行多少路了。
洪柱喊大家吃粽子,胡先生这才想起装米粉的竹筒已底朝天了,他不好意思地接过粽子。洪柱还给每人发了两个煮蛋,说:“今天只能这样吃了。”
河水非常平稳,四个人都坐下来吃,就让船在水上漂。
突然,一只水鸥掠过,叼走了舱板上一片还沾着饭粒的粽叶,引来了几只水鸥,追逐盘旋,都想抢走散发着清香的人间美味。水鸥这一闹,大家都捧腹大笑起来。
胡先生温和地问洪柱:“小兄弟,在昌南做瓷器很难吗?”
洪柱说:“再苦再累我们都无所谓,只是不少做瓷环节常有把头欺行霸市,我们却无可奈何。你看吧,等到了昌南在码头卸货就有麻烦了。”
“是吗?我们一同下船,倒要见识见识。”胡先生答道。
快到浯溪口,顺风顺水,洪柱拉满风帆。
汇集了大北河和东河的昌江,在浮梁县城一带变得宽阔起来,从东河上游瑶里、东埠过来的船只也很多,舳舻相继,首尾相连,船工的号子声和悠扬的民歌声交织在一起,伴着白鸥在江面上荡漾。
洪柱说:“昌南码头的船只更多,这是因为浮梁制瓷主要在昌南,所以运载瓷土、装运瓷器的都到昌南码头。”
船往西去,船队浩浩荡荡。
夕阳西下,西边天空布满橘红色的晚霞,仿佛都缀上了金边,辉煌瑰丽;一片片舟帆在霞光的映照下,变得透明,绚丽万千。
绕过弯来,西岸河中兀立着两块巨石,背衬着灿烂的晚霞,有如两块半透明的血红宝石。
晚霞黯然,夜幕立刻就降临了,依稀可见昌江两岸的灯火,江面上的船只也都点燃了桅灯。
洪柱指着西岸说:“这就是三闾庙码头,从江州、都昌、鄱阳方向来的粮食、生猪等物资,都从这里过渡到对岸昌南。”
东边码头一字排开,泊满了大小船只,有几里长,人声鼎沸,到处是装货卸货的人影。
有条大船驶离码头,往下游而去。
洪柱一看空出一个泊位,立刻看准空当驱船上前,长篙插在船头洞里,再抛下一个小铁锚,然后将踏板搁上码头。
胡先生已经站了起来,吩咐随从取出二两银子,将搭船的钱付给洪柱。
“洪柱,我已经找好卸货民夫了。”码头一位穿黑布长衫头戴方巾的中年人在向洪柱招手。
“胡先生,这就是我们霍窑新平瓷行的霍永正老板。”洪柱向胡先生介绍。
霍永正已上船来,和胡先生打了招呼。
“霍老板,这位小兄弟很能干啊。”胡先生夸奖洪柱。
霍永正答应道:“那是啊,洪柱是我霍窑的顶梁柱,里里外外都靠他。”
这时,船头上忽然跳上一位彪形大汉,豹眼圆睁,一脸络腮胡子好像张飞,他后面两位穿黑衫的打手也跃上船来,船立即摇晃起来。
洪柱一看,心想:“糟了,码头黑衫帮。”他还是跟大汉打了招呼:“余四爷。”
余四爷叉开手:“你钱准备好了吗?”他边说边打量着旁边这位个头不小的搭船来的先生。
余四爷说:“码头保护费加卸货费,八十两,还有搭船的,每人抽五两,一共九十两。”
霍永正说:“不敢有劳余四爷,我已找好了卸货的民夫。码头管理费一年一结,早已交过了。”
余四爷怒吼起来:“霍老板,我看你霍窑不要烧了!”
这时,胡先生上前一步:“我二人公差,船费付过一人一两银子,你怎么要讹诈五两,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余四爷看他蓝布长衫,不过一介书生,于是冷笑一声,吼道:“什么王法?在这码头,就得听我余四爷的。就是浮梁县令来了,也管不了老子。”说着上前一拳。
胡先生的随从用臂膀一挡,余四爷一晃。随从闪到先生前面,将一卷黄绢展开,大声喊道:“浮梁县令在此,不得乱动。”
余四爷将手挥了挥:“还有假冒县令的?抓起来送官。”
突然,码头上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飞上一个人来,余四爷被他压倒在舱板上,双手已被扭到背后捆绑起来。余四爷扭头一看,按住他的正是浮梁县衙都头焦晃。
霎时间,码头上涌出几十位便衣捕快,将黑衫帮全部拿下。
焦晃面向胡先生拱手作揖:“县令大人,卑职按大人的指令,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霍永正、洪柱看着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这位仿佛空中降临的县令大人,名胡舜智,进士及第,原任浮梁邻县休宁县令,以整治地方豪强还百姓平安著称,工部接到报告,浮梁昌南制瓷业中充斥欺行霸市,码头恶霸横行,强行收取泊位费、卸货费、搭船费等,商户船工怨声载道。工部与吏部商议,奏请皇上,诏命胡舜智调任浮梁县令,急令速往浮梁任职。
胡舜智接到诏命后,决定从陆路来到祁门,搭运瓷土船顺昌江南下,微服私访,早已密令浮梁县衙都头率便衣在昌南码头接应。
霍永正一抖长衫,忙拉着洪柱在胡舜智跟前跪下:“县令大人,小民有眼不识泰山,有失恭敬。谢过大人,让小民避过一祸。”
胡舜智忙牵起二位,安抚说:“霍窑是制瓷世家,声振京城。本官一定要登门拜访求教。本官还承担着光大复兴昌南瓷业的责任呢。”
新任县令亲率捕快现场抓获黑衫帮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向这边拥来。
胡舜智已在里舱换上五品官服,头戴三梁冠,威风凛凛走到船头,洪柱举着风灯站在县令旁边,焦晃立在县令侧后。
余四爷和被抓获的黑衫帮,被捕快押着,在船前面的码头上一字跪着。
码头上人头攒动,群情激昂,长期受黑衫帮盘剥的船工、民工和商户们终于扬眉吐气了。
胡舜智拱了拱手,说道:“乡亲们,胡某奉朝廷之命来到浮梁,就是要扫黑除恶,彻底打击欺行霸市。大家有冤情的可以大胆申诉,本县一律查实审理,还浮梁一个太平世界,还昌南一个制瓷的公平环境,将我饶州瓷美名继续发扬光大,让制瓷业加快繁荣发展。”
捕快们将一干人犯押上船只,带回县衙大狱。
河街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爆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