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潘府欢喜嫁女儿 韩王誓难舍初恋
靠近西城万胜门的忠武军节度使潘府,历来安静,这些天却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飞檐翘角的门楼挂上了大红灯笼,门前雄踞的一对石狮也仿佛很高兴,张开大大的嘴笑着。潘府上下一片忙碌,准备八小姐潘蝶的婚事。
辰时初刻,万胜门西大街拐弯处出现了涌动的人群,市民们簇拥着皇家的纳彩队伍向潘府缓缓行来。潘府虞候皇甫霸赶紧吩咐:“鞭炮欢迎。”一时间响声四起,震耳欲聋。
为首的大太监周怀俊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四行分列的十六个武功太监,接着是抬着十二栏彩礼的二十四位太监,后面又是十六个武功太监护卫。因为是皇上指婚,事先调取了配婚人的生辰八字,就省去了民间的“提帖子”“插钗子”等俗礼,直接进入纳彩定婚,小定相当于纳吉,大定相当于纳征,大婚日期就定在中秋之后的黄道吉日。
潘美手捋着已经花白的长须,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他出自将门,跟随后周太祖郭威、世宗柴荣,累建军功,后参与陈桥兵变,拥立宋太祖赵匡胤,继而效忠当今皇帝,为大宋统一大江南北,尤其在挂帅平定南汉一战中,功勋赫赫,为皇上器重的开国元勋。目前,朝廷已经在广泛征兵征粮,对辽大战在即,皇上赐婚女儿潘蝶为韩王妃,实际上也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和重托。
那天下朝后与曹彬谈到北征之事,二位老将都料到必定再披甲重上战场:楚王犯病,重要担当少不了他们。只是廉颇老矣,比不了当年了。
潘美心中还在激荡,如今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了,为了荣誉,为了女儿,只能奋勇向前。
周怀俊下得马来,皇甫霸忙接住缰绳。
周怀俊正正乌纱,一抬拂尘,手捧圣旨迈上了门庭的石阶。
他大声喊道:“忠武军节度使潘美接旨。”
潘美带着全家跪伏在院子里,八小姐潘蝶跪在他的身旁。
周怀俊满脸喜色宣读完皇上赐婚的圣旨。
潘蝶跟着父亲谢恩,只觉得头热烘烘的,她的名字与韩王妃、莒国夫人连在一起,心里像喝了蜜酒似的。
潘美请周怀俊到客厅喝茶。
皇甫霸赶紧往周怀俊怀里塞了一锭百两大银:“给周公公喝喜酒。”然后对账房说,“打发。”给所有前来潘府的太监每人发了二十两喜酒银。
库房忙着登记核对彩礼,都是珍奇宝物。
潘蝶赶紧回到了内屋。
潘蝶算不上花容月貌,乍一看也还端正。额头微微前倾,被她用密密的刘海儿遮拦,也许是遗传了武将家族的太多基因,两撇浓眉又粗又黑,最突出的还是两边脸颊上的颧骨又高又硬,展示出从小就抑制不住的权力欲,还好是喜事盈门,嘴上倒是充满了笑意。她耳闻韩王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君,少女的向往、羞涩、矜持以及将门虎女特有的自豪,交汇成满满的泉流,在心中都快要溢出了。
潘夫人深知女儿从小受到的骄纵,抱着女儿百般嘱咐:“女儿,你长大成人了,豆蔻年华,潘府千金,蒙皇上赐婚做韩王妃也值了。皇恩浩荡,你可要好好服侍韩王啊。但你也是王府女主,也要拿出气派来,管好下人,王府诸事自然摆得平。”
潘夫人叫过张妈,说道:“你是小姐的乳娘,你随小姐去韩王府我才放心。小姐虽说嫁为王妃,但还是孩子,衣食寒暑还靠你担待,她又任性,难免惹气。小姐以后就交给你了。”
张妈其实也只有三十五岁,二十岁进府的。听了夫人相托的话,眼泪竟掉下了,她连忙行礼:“我在潘府十五年,承蒙恩惠,当涌泉相报。请夫人放心。”
潘蝶倒觉得好笑,她说:“瞧你们。韩王府又不是老虎窝。况且我是王妃,家事由我做主。”
这时,潘蝶的贴身丫鬟桂香进来,轻声说:“周公公他们要走了。”
潘蝶抬头望了一眼母亲,潘夫人笑着说:“送客有老爷就行了,不会失礼。”
潘夫人对桂香说:“桂香你是要随小姐到韩王府去的,到那里,你是王妃贴身的人,帮忙掌管王府的事,王府上下都得另眼相看。你以后不光要眼疾手快,还要察言观色,替王妃关注事哦。”
桂香的脸上泛出红晕,她比潘蝶还小一岁,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听说去王府,那是个新鲜的地方,心里乐开了花。
她懂事地靠近正得意的潘蝶,说:“我会服侍好小姐的。”
外面人声鼎沸,马匹嘶鸣,宣旨太监要率队走了。潘夫人使了个眼色,张妈和桂香都去了庭院。
韩王府在翊善杨崇勋的安排下,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门庭客厅以及回廊,凡是宾客会到的地方全都装饰一新。北边一栋二层楼房是韩王的新房,飞檐的横梁和二楼环绕一周的木栅栏油漆锃亮,被命名为玉锦楼;楼里全部是新置办的小叶紫檀家具。楼周围移栽的六株高大的桂花树已经成活,桂花黄灿灿的像是金子镶嵌在满树绿叶间,香溢四方。韩王府还到花圃里调了千盆开封金丝菊置放各处,中秋已近,清香醉人。
而主角韩王赵元休对这一切却表现得极为冷漠,任凭家人怎样折腾。他下了朝,依旧将缰绳丢给夏守赟去喂马。
赵元休沿着竹林环抱的小道,急急地去明月轩。
在秋风送来的窸窸窣窣的竹叶声中,他依稀分辨出断断续续仿佛低低呜咽着的丝弦拨弹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看见明月轩了,他知道是他的小娥在弹琵琶,嘈嘈切切声音凄楚流露着无可奈何的哀怨,用琴声倾诉难以平静的苦闷,她在诉说,这哀怨这苦闷来自平生的命运,她却无力抗争,无法解脱。赵元休终于听出她是在弹古曲《湘夫人》。她在整理书架时发现了这本曲谱,细细听元休讲解和用古筝演奏。湘夫人是湘水的女神,湘君与她相会却错过时间,成了永久的遗憾。屈原在《九歌》里写了《湘夫人》《湘君》,后人将《湘夫人》谱曲。刘娥用表现哀怨之情更细腻的琵琶来演奏。
赵元休悄然无声走进屋来,刘娥毫无察觉,她仍然对着曲谱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但极力控制着动作的幅度,努力使声音不大,权当自己心声的溢出。
天性聪颖的刘娥对音律有着不同常人的悟性,她轻轻地拢,慢慢地挑,一下子抹,一会儿揉,大弦深沉悠长如河底潜流,小弦细细切切似涓涓山泉,琵琶声忽然变得清脆动听,如仙子临风,那是湘夫人降落在北洲之上,叮叮咚咚,九嶷山的众神都驾着车来欢迎,湘君想象着,他却错过了。婉转流畅的琴声突然有如在冰下受阻而艰涩低沉,凝结而不通畅,声音几近断续。
暴风骤雨来了,那是湘君驱使着湘水滚滚而来,但是湘夫人已经乘云而归。琵琶声刹那间好比冰山撞岩冰凌四溅一样不可遏抑,裹着绞肠滴血般的痛苦,琴声在呜咽中休止。
在悲戚的刘娥正要伏下的时候,泪流满面的元休已经将她拥在怀里了。
刘娥回过神来,眼泪还是禁不住地往下流,她赶紧用手绢擦泪:“皇上为韩王赐婚,小娥应该为王爷高兴才是。”
韩王抱住她还在抽搐的双肩,问道:“又是哪个嚼舌的跟你说了些什么?”
刘娥:“府里张灯结彩,这么大的动静,我还用问吗?”
韩王心疼地抱紧她:“好了好了,父皇旨意难违。但你是我的初恋,什么人能与你相提并论呢?你如月宫嫦娥,无与伦比。我的心依旧在明月轩。”
刘娥无话回答,她竟抹着泪水吟出两句李商隐的诗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元休用手绢帮她擦去泪水,他突然站了起来,左手平放在胸前,右手向天说道:“我赵元休以大宋韩王的名义起誓,一生一世不与刘娥分离,不让分离的悲剧在我们之间发生。以后我一定要还刘娥一个十倍于婚礼的盛典。”
元休还未说完,刘娥就哭着笑着扑上去堵他的嘴了:“三哥,谁让你发誓的。”
元休顺势把刘娥抱起来,两人又缠绕在一起了。
中秋到了。
满城弥散着菊香的季节,一个黄道吉日,韩王府迎来了年轻尊贵的王妃。
皇子纳妃,是有严格礼仪的,使用国家规定的仪仗。韩王妃莒国夫人潘蝶坐在用孔雀羽毛装饰的压翟车里,红绸盖头罩住了她整个的脸庞,但她心中是明亮的,她含着笑容,想象着透着红光的头盖外的一切,想象着王府大街上热闹的人群,想象着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的郎君,想象着旌旗、鲜花和红灯高挂的王府……
最前方的,是雄壮的护卫马队,英武的禁军卫士,一色的西夏汗血宝马,铁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接着是整齐的鼓乐队,锣鼓阵阵,特制的长唢呐朝天奏鸣,闪着锃亮的光辉。然后,花束似海、彩旗如林的仪仗队,簇拥着韩王妃的压翟车。车后,是骑着骏马的新郎官韩王元休,与身上绣着团花的绵锻大红袍相对照,是新郎官一张苍白的脸。王府街上涌动的人群,也许会以为新郎官喝多了酒。其实,韩王元休的心依然在他的明月轩、在他的刘娥身上。骑马跟在韩王后面的,是三名韩王府七品给事张耆、王继忠、夏守恩,和准给事、韩王的贴身随从夏守赟,这几位英气勃勃的年轻随员也是迎亲队伍中的亮点。中午在潘府,面对众多前来祝贺的将军和官员举杯,心情不好的韩王赵元休的杯中酒都被他们代了。“哪位想要拼到韩王,请跟本给事先干三碗。”张耆连干三碗,面不改色,把宾客们都镇住了。他们后面,又是整齐的三十六名铁骑侍卫,百名禁军步卒殿后。
刘娥是跟着王府所有的仆人跪伏在庭院迎接新娘的。
韩王妃从压翟车中下来,十五岁的女孩身材袅袅娜娜,拖着颀长的裙裾,显得千娇百媚。她不便自己揭去大红头盖,但还是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从头盖晃动的间隙里打量着。随嫁贴身丫鬟桂香帮王妃托住左手肘部,强势的张妈把红绸塞在王妃手里,将另一头交给韩王让他牵着王妃。
刘娥抬起头来,看见了本属于她的情郎。
头戴金冠身着红袍的韩王赵元休此刻却显得木讷,只露出为了迎送而勉强的笑容。刘娥看见韩王牵着新娘过去了,她顿时觉到魂魄都被元休牵走了,猛然一阵心疼,眼前一黑,细心的张耆一把拉住了她。她害怕晕倒在众人眼前,悄悄回了明月楼。
依然是月上柳梢头,依然是望眼欲穿的时刻,刘娥依然在琴房望着箭筒里的鼗鼓发怔。
韩王赵元休依然来了,他还穿着那件红袍,仓促而来。贴身随从夏守赟默默尾随。
两人一下子就抱在一起了,没有力量能将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分开。刘娥生怕眼泪沾湿了韩王的红袍,尽量抬起头来偏向一边。
刘娥:“今天是王爷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到这里来?”
“我跟她说,还有点事。这是我的王府,有谁管得着我吗?”元休抚摸着刘娥的肩膀,说道,“小娥,我的心还在你这里。我天天还来。”
很快,月亮已经升上了蓝黝色的夜空,半个多时辰就过去了。两人还是抱在一起,只不过已经坐到了古筝前的软榻上。
元休说:“要不我今天还在这里。”
“不行的。王爷,时间不早了,别冷落了新人。”刘娥挣脱身子站起来。
“王爷,快走吧。”被刘夫人催促来找韩王的张耆也在喊了。
元休这才站起来,整整衣衫,恋恋不舍地离去。
到了新房,张妈塞根木棍给他,说:“王爷,新娘还等着你挑红盖头呢。”
心力交瘁的赵元休接过木棍,帮潘蝶挑掉红盖头,就支持不住了,颤颤巍巍倒在床上睡下了。桂香替王爷脱掉皂靴,就再也翻不动他了。
潘蝶只好站在床凳上爬上床去,红绡帐拉不拢,一半搭在王爷身上。潘府八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只是借着烛光,看见她的新郎风华俊朗略感安慰。她又爱又恨,直过半夜才睡去。
隐隐约约听到三更鼓响,赵元休就醒了,他急急起来,新娘拉住他:“王爷,你哪里去呀?”
“上朝啊,以后经常如此。”元休一拽红袍,换上朝服就去找他的随从了。
赵炅看见亲王的行列里有元休,问道:“三儿,你昨天大婚,今天怎么就来上朝?”
元休跪伏答道:“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国事朝事,才是大事。”
像一点火星溅进父亲的心里,赵炅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子对指婚的新娘不大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