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小说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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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词曲莫溯创始。近则考之《啸旨》,唐孙广谓某君授王母,母授南极真人,递至广成子、风后、啸父、务光、尧、舜、禹。其说甚诞。后晋孙登苏门一啸犹袭其传,登仙去,此道湮没,不复闻矣。虽有权舆正毕十五章十二法,徒具空文,心传无授,究何益哉?迨风雅变为骚赋、乐府、五言、七言,诗体化为诗余及南北词曲,而填词家犹名其谱曰《啸余》,亦存饩羊之义耳。

旧弋阳腔乃一人自行歌唱,原不用众人帮合,但较之昆腔则多带白,作曲以口滚唱为佳,而每段尾声仍自收结,不似今之后台众和作“哟哟啰啰”之声也。西江弋阳腔、海盐浙腔犹存古风,他处绝无矣。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甚且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巫娘腔、琐哪腔、啰啰腔矣,愈趋愈卑,新奇叠出,终以昆腔为正音。

歌曲盛于唐之梨园,故今名伶人为梨园子弟。然当时所歌以绝句为乐府,而音律分别,乃有〔清平调〕、〔小秦王〕、〔竹枝〕、〔柳枝〕、〔雨淋铃〕、〔忆王孙〕、〔伊州〕、〔凉州〕、〔阳关〕各种之异。欲深考辨别,杳不可得。〔清平〕一调当时作者甚多,惟青莲合拍。此中妙解,即询诸填词与善歌老白相,亦莫一解也。观《旗亭佳话歌》一绝句,而龟年、怀智辈以众器配之,六音皆叶,倾听之下,不知如何抑扬顿挫也。宋专事诗余,歌诗之道废。迨元作北曲,诗余遂为定场白之前引。明昆山魏良辅能喉转音声,始变弋阳、海盐故调为昆山腔,梁伯龙填《浣纱记》付之。王元美诗所云“吴阊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今之昆腔是已,即所谓南曲整本也。元北曲每本不过四五折,曲皆一人始终独唱,众以白间之;若南曲则不独人可一出,甚有一出几人分唱者。至后龙子犹辈出,以南北间错,故有北〔新水令〕、南〔步步娇〕一套,北〔醉花阴〕、南〔画眉序〕一套,如此不可枚举。后更碎割诸曲以成一曲,名曰“某犯”;或串合佳名如〔金络索〕、〔挂梧桐〕之类,总曰“新增”,歌者不得不曲折以赴之,亦苦道也,久沿不觉,习而安矣。然今日人尽薄填词为容易,而尊诗词为上乘。黄九烟周星 云:“诗降为词,词降为曲,愈趋愈下,愈趋愈难。尝为之语曰:‘三仄更须分上去,两平还要辨阴阳,诗与词曾有是乎?’”

何元朗评施君美《幽闺》出高则诚《琵琶》之上,王元美目为好奇之过。臧晋叔谓《琵琶》〔梁州序〕、〔念奴娇〕二曲不类则诚口吻,当是后人窜入。王元美大不以为然,津津称许不置。晋叔笑曰:“是乌知所谓《幽闺》者哉?”以予持衡而论,《琵琶》自高于《幽闺》。譬之于诗,《琵琶》,杜陵也,《幽闺》,义山也。比之时艺,《琵琶》,程墨也;《幽闺》,房书也。《琵琶》语语至情,天真一片,曲调合拍,皆极自然,真是天衣无缝。至于才人点染,浅深浓淡,何事不能?岂〔梁州序〕、〔念奴娇〕二曲遂谓各一手笔乎?观少陵诗,何法不备,何态不呈,乌可以一家之管见测之哉?

前人云郑若庸《玉玦》、张伯起《红拂》以类书为传奇,屠长卿《昙花》终折无一曲,梁伯龙《浣纱》、梅禹金《玉合》道白终本无一散语,皆非是。如此论曲,似觉太苛,安见类书不可填词乎?兴会所至,托以见意,何拘定式?若必泥焉,则彩笔无生花之梦矣。况文章幻变,体裁由人,《公》、《穀》短奥,《史》、《汉》冗长,各出己意,何难自我作古?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也。《水浒》多用典故,未尝不与《荆》、《刘》、《杀》、《拜》四种白描者并传。又云汪伯玉南曲失之靡,徐文长北曲失之鄙,唯汤义仍庶几近之而失之疏。然三君已臻至妙,犹如此訾议,诚太刻矣。近今李笠翁 《十种》填词、洪昉思 《长生殿》亦大手笔,各有妙处,但李之宾白似多,洪之曲文似冗,又不知后人作何评论也。

古舞法几亡,今梨园舞西施者,初以袖舞即胡旋也,继以双手翻捧者,原本之于番乐,如法僧作焰口也。孔东塘曰:“舞者声之容,或象文德,或象武功。文则干羽揖让,武则戈盾进止。东阶西阶之舞,所以合堂上堂下之声也。”古者童子舞勺,盖以手作拍应其歌也;成人舞象,像其歌之情事也,即今里巷歌儿唱连像也。若杂剧扮演,则又踵而真之矣。惟《浣纱记》所演西子之舞犹存古意,然亦以美人盥手照面、梳妆坐卧之容以应歌拍耳。至于外国旋魔等舞,各像其风俗文武之容,亦非离声歌而别有所为舞也。

优孟衣冠,取其相似也。有绝不相似者,如“庆寿”之王母则凤冠霞珮,群仙则用蟒衣,“小逼”之卫律则补服,“大逼”之元帅亦用蟒衣,不可枚举。又如“追贤”之韩信,曲文内“一事无成两鬓斑,不觉得皓首苍颜,空熬得鬓斑斑”,至戏末赠金时犹不用须髯,何也?范少伯之“后访”,曲文内“羞杀我,一事无成两鬓星”,亦不用须髯,皆老梨园以讹传讹,失于检点之故也。至于副净、小丑宾白多用苏州乡谈,不知何本,始于何年,李笠翁亦深恶之,极力诋毁,无奈习焉不察。然而副净、小丑原取发科打浑以博听者之一笑,苏州近地人皆通晓,用之可也;施于他省外郡,语音尚然不解,亦何发笑之有?且副净、小丑所扮皆下品人物,独用苏州乡谈,而生、旦、外、末从无用之者,何苏人自甘于为副净、小丑也耶?亟宜改正,一大快事。

元人杂剧二百五十种,杨廉夫弹词有《仙游》、《梦游》、《侠游》、《冥游》等类,董解元弹词《西厢》,王实甫师其意作《北西厢传奇》。然董之弹词冗长太文,反不若王之传奇情文兼美,可歌可诵也。大抵弹词元时最上,一代风气使然。今则竞胜传奇,纵有好弦索者,亦不足悦人耳目。

唐张祜《悖拿儿舞》诗云:“春风南内百花时,道唱《梁州》急遍吹。揭手便拈金碗舞,上皇惊笑悖拿儿。”今有 喇班,用小童以箸顶碗而转,升高复下,送葬之家亦有于前导作此戏者,想亦悖拿舞之遗意耶?小曲者,别于昆、弋大曲也。在南则始于〔挂枝儿〕,如贯华堂《西厢》所载:“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他哭是因何故?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我的驴儿受了苦。”一变为〔劈破玉〕,再变为〔陈垂调〕,再变为〔黄鹂调〕。始而字少句短,今则累数百字矣。在北则始于〔边关调〕,盖因明时远戍西边之人所唱。其辞雄迈,其调悲壮,本〔凉州〕、〔伊州〕之意,如云:“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大丈夫豪气三千丈。百万雄兵腹内藏,要与皇家做个栋梁。男儿当自强,四海把名扬,姓名儿定标在凌烟阁上。”明诗云“三弦紧拨配边关”是也。今则尽儿女之私、靡靡之音矣。再变为〔呀呀优〕。呀呀优者,〔夜夜游〕也,或亦声之余韵。〔呀呀哟〕,如〔倒扳桨〕、〔靛花开〕、〔跌落金钱〕,不一其类。又有〔节节高〕一种。〔节节高〕本曲牌名,取接接高之意,自宋时有之。《武林旧事》所载元宵节乘肩小女是也。今则小童立大人肩上,唱各种小曲,做连像,所驮之人以下应上,当旋即旋,当转即转,时其缓急而节凑之,想亦当时〔鹧鸪〕、〔柘枝〕之类也。今日诸舞失传,徒存其名,乌知后日之〔节节高〕不亦今日之〔鹧鸪〕、〔柘枝〕也哉?

廋词者,古所谓诗谜也,令人猜之以发一粲。本射覆之意,推而广之,遂因事立名,因名立格。如蔡中郎题曹娥碑曰“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乃“绝妙好辞”四字,遂名曹娥格。后述其意作曰“单身机匠,难织龙袍”,乃“大红纱裙”四字,语句天然,顿觉后来居上。近且用三字叶韵矣。

苏黄格,本东坡、山谷戏作命名,如“猫儿尾遇鼠则摇”,鼠通暑,遇暑则摇乃扇也。“夫差兵遇越而围”,越通月,遇月而围乃风圈也。

问答格,问:“韩信何处拜将?”曰:“筑台。”筑台,烛台也。俗谓之调侃,《西厢》词曲曾用之。

增减格,一汤字,谜二古人名:曾点、成汤。一 字,谜《四书》一句:“修道以仁。”

像生格,画二隶对立堂下,谜《西厢》三句:“一个儿这壁,一个儿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蒜辣格,皆鄙秽语也。

调声格,用诗四句,不拘四五六七言,如首句谜“东”字,次句谜“董”字,三句谜“冻”字,四句谜“读”字。

破损格,亦用诗四句。如谜废弓一张:“争帝图王势已空,无靶 。八千兵散楚歌声,无弦 。乌江不是无船渡,无稍 。羞向东吴再起兵。无面 。”

大意包格,即各谜之长者。如谜桌子,云:“观其面则方,察其色则赤而有光,量其身则仅二尺五寸以长,问诗书颇有分,问酒肉颇久尝,可以居方面之位而坐镇乎雅俗,可以当台臣之职而高登乎庙堂。虽相君之面不过平平耳,而相其大体,其中立而不倚者,殊足为四方之所拱向而不敢背立乎两旁。”如谜镜,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色是空,非空非色。四大部中,此方清洁。若非坚执定,本来面目从何得。”

小意包格,即各谜之小者。如谜古人名,黄香:“不是桂花是菊花,梅莲兰蕙不如他。”宫之奇:“寂寂长门有异人。”刘伶:“汉家子弟做梨园。”弈秋:“清簟疏帘方坐隐,不知一叶下银床。”李师师:“童子六七人,复有友五人,只道三人中有一人,谁知还有二千五百人。”太史慈:“翰林新造育婴堂。”申详:“准备文书报上司。”展禽:“自起开笼放白鹇。”公孙杵臼:“三世舂米营生,儿子不知去向。”谢安:“落花满地无人扫,半夜敲门不吃惊。”米元章:“民以食为天,通场第一篇。”百里奚:“二十长亭行道半,小奴辛苦负诗囊。”张九龄:“学挽强弓未十年。”南霁云:“楚天雨后见明霞。”林逋:“甲乙之乡,可以逃亡。”白乐天:“囊中不费一文钱,赏尽清风与明月。”黄庭坚:“右军写《道德经》,字字如金石。”晁错:“眼底桃花惊半落,从前深悔念头差。”崔莺莺:“一派峰峦无限好,幽禽相对更频啼。”冯京:“两人并辔入皇都。”梁鸿:“河桥有鸟独高飞。”冯妇:“生在午年午月,如何不作男儿?”吕布:“梁鸿配孟光,不着绮罗裳。”山涛:“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岳飞:“挟泰山以超北海。”第五伦:“朋友之交也。”孟浩然:“三宿而后出昼。”又一诗谜四人者,《少年行》云:“绿柳阴中点绛红,杨朱 。奔蹄叩角闹春风。司马牛 。少年意气真堪托,季任 。一诺何妨缟纻通。然友 。”《隐居》云:“垂杨枝上漏春光,泄柳 。归去来兮独擅长。晋文 。从此尘劳方尽歇,长息 。素丝白马为谁忙。绵驹 。”《老农》云:“中男驱犊出前村,牧仲 。长子摊钱送寺门。孟施舍 。闲共儿曹相伴语,告子 。今年齿落复生根。易牙 。”近世盛作意包,知之者多,故倍于他格。

夹山格。夹海格。锦屏风。滑头禅。以上四格名“翻条子”。另有《管见》一书,以字三翻而成,译之殊无佳趣,不若前之各格可以生发智慧、快心爽目也,故止存其名而已。

灯谜本游戏小道,不过适兴而成。京师、淮扬于上元灯篷用纸条预先写成,悬一纸糊长棚,上粘各种,每格必具,名曰“灯社”,聚观多人,名曰“打灯虎”。凡难猜之格,其条下亦书打得者赠某物,如笔墨、息香、白扇之类。今此风已不炽矣。

酒令起于东汉,擒白波贼如席卷,故酒席言之,以快人心,是以名酒令曰“卷白波”,又曰“快人心”。《蔡宽夫诗话》:唐人饮酒,必为令以佐欢,乐天诗云:“闲征雅令穷经史。”然细考唐人酒令,如沈亚之、令狐楚、顾非熊、张祜、卢发、姚岩杰、方干、李主簿、李昪、徐融辈,所行令非不佳,但皆寓诙谐讥刺,或片言投合,便结契好,一语忤意,重至杀伤性命,轻亦损害功名,有乖佐欢、快人心之旨,反为卷白波之争战杀伐矣。乌可乎!即宋东坡与客以《易》卦为令,犹有“牛僧孺父子犯罪,先斩大畜,后斩小畜”之太露,翻不如“半夜生孩儿,不知是亥时是子时;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是月光”之巧而佳也。考《谰言》所行,用古人一名一字,如纣名辛字受,伊尹名挚,屈原名平,曾晳名点,樊迟名须,刘季名邦,项羽名籍,枚叔名乘;又二名一字者,张九龄字寿,郑当时字庄;妇人名如男子者,蔡琰、薛涛、崔徽;美人连字名者,莺莺、好好、红红、赛赛之类。既有裨于风雅,复又与世无侮,取乐杯酒之间,何其适也。即“马援以马革裹尸,死而后已;李耳以李树为姓,生而知之”,“锄麑触槐,死作木边之鬼;豫让吞炭,终为山下之灰”,仙才佳令,绝无仅有,然可为知者道耳,使在座有一才不能敏者即生忌嫉,而况才与不才者乎?犹记己丑春宵宴集,予有诗云:“两夜五更三点尽,一堂二十四人欢。”乃举一令,各说子字,俱切一人,如瘸子、瞎子、秃子、聋子、叔子、婶子、兄子、妹子、蛮子、倭子、表子、鸨子之类,惟先圣、先贤、先儒、帝王、后妃俱不许道,余无避忌。其时列座文武雅俗皆能应答如响,争奇角胜,至令将穷之际突出一意想不到者,举席大笑,诚快人心。次日又行食物以地得名者,因戒在座食素之人不许乱及荤味,犯者倍罚,惟荤则不忌素。如蒙山茶、松萝茶、武夷茶、湘潭茶、霍山茶、阳羡茶、潞酒、浔酒、惠泉酒、易酒、沧酒、高邮皮酒、涞酒、福橘、青饼、关东鱼、建莲、太和烧、固始米、龙猪、台鲞、徽州山药、安肃菜、天目笋、广鸭、莱鸡、滁鲫、滦鲫、固鹅、镇江醋、川椒、胶枣、高邮蛋、西宁桃、宣栗、羌桃、松江莼、闽姜、金华火腿之类,不一而足,人皆称快。及行食物以人得名者,如东坡肉、眉公饼、杨妃乳、西施舌、诸葛菜、杜酒、张梨、耿饼、董糖、唐蹄、毕肚、娄包、伍蛋、罗酒,仅得十余种。题目稍难,应者即少,遂不若前二令之欢快也。于此可见当合众心为乐,不当以才自恃,不独不能佐欢,且或因此生怨,皆不可知。若举座尽属文人,旗鼓相当,又不可加以俗令也。

西北人多强健,东南人多脆弱,地气使然,岂禽兽亦如是耶?余守处八年,每民间送虎一只二只,远邑送虎皮虎骨者甚多,不闻某处某人为虎所伤。郡志有《日杀五虎记》,乃二大虎三小虎入城,尽遭营兵枪矢而毙。家人金寿曾于缙云县夜行,持红灯笼缓步山腰,远望若灯三四盏,就之颇近,方知为虎双目,惊倒山崖,人与红灯辗转滚下。两虎不知何物,咆哮一声,曳尾而奔。此不独力怯,更心虚矣。

东坡云:“养猫以捕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蓄犬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蓄不吠之犬。”庐陵罗景纶谓:“不捕犹可也,不捕鼠而捕鸡则甚矣;不吠犹可也,不吠盗而吠主则甚矣。疾视正人,必欲尽击去之,非捕鸡乎;委心权要,使天子孤立,非吠主乎?”予按:徐州产鼠一种,较鼠形差小,遇猫则以嘴扭其鼻,猫伏不能动,是以下犯上矣。大逆不道,可与枭獍同科。

壬午闱中监试,副者南赣徐副使 ,中秋后无事闲谈,赣州有小人国之小人,急差人取到。其人高二尺六寸,耳目俱瘦小,假父仗此为生,往来看者给以钱米。呼其假父曰“爹”,见官长即屈一膝曰“老爷安”,此假父教之者。声音类鸟雀,不甚了了,一应水火饮食之类,假父能辨之。据云泛海商人带至者,今十二年矣。时主考侍御刘豹南子章 睨视良久,曰:“一团阴气,信为外国人也。”

幼时闻前辈闲谈,蒙古中力大者无如把都鲁张。京师煤车一马前导,一骡驾辕,两马左右骖,盛行时,张于车后只手挽住,四骑步不能移。又与友人戏,友负檐柱而蹲,张拔檐柱,以足踏其襟塞柱脚下。友苦口乞求,仍将柱拔起,襟始出,屋瓦不为稍动,张亦不面赤气喘。又与力之稍次者戏,张只手挽次者之腰带,张前曳,次后却,带忽中断,两人俱跌,为之大笑。王府前石狮子少有歪邪,张左右摆设如持一砖块然,使正而后已。

扈护卫 从其至戚任所,携千金装归京师,为剽者觇知,四骑踪迹,或前或后,得隙便剽劫之。晚投客邸,店门相对,仅隔一街。护卫见四人诧异,心甚恐,谓其亲随王达官曰:“彼非善类,将不利于吾。”盖知王勇而捷,足以了之也。王曰:“诺!当善驱之。”乃持银巨锭直入四人寓,呼其店主人曰:“吾寓中无大剪,敢借一用。”主人见其汹汹状,不敢不与。王以银付主人,剪逾时,不稍动。王笑曰:“何懦也!”以银入剪口,持向己胫骨上,两击而银开,眉不稍皱。四人吐舌,惊惧逸去。护卫闻汾阳有名妓,至其地欲一物色之。妓为豪者独霸,等闲不得出。护卫计赂其鸨母,私载之来。妓方与护卫饮狎,豪者窃知之,纠此方素能斗者十数人入其寓,欲生夺妓而辱护卫,声哄户外。妓大泣曰:“奈何害我!”王曰:“无恐。吾视若辈如拉朽耳!”出户,诸来者棍棒交下,王先以左臂承之,皆辟易,其右臂亦然,既而以脚拨其下,众皆随脚而倒,尽披靡奔散。王亦不追,阖户而寝。妓谓护卫曰:“明晨必大兴复仇之举矣。”王笑而不答。诘旦,一妇年可廿七八,娉娉婷婷而入护卫之寓,曰:“昨者为谁,乃敢败吾诸弟子耶?”王视之,私行自忖:“此娘子军亦能复仇耶?”应声而出,曰:“惟某。”妇曰:“他不足怪,独此下一路乃吾家秘传,不轻示人,汝从何得之?汝师为谁?”王曰:“吾师某某。”妇闻大恸哭失声,既而曰:“此吾叔也。叔无嗣,恐失传,故传吾。昨诸弟子言其状,吾不信有此,今果然乎?”遂与王约比势,观者如堵。走数十回环,手足作势,各不相下,点首称善,乃互拜结为异姓兄妹而别。

漕运总督屈公进美 前为广西抚军,先君谪南宁司马时曾为属下。后回京,先祖治席相邀。一到,先设猪首一、熟鹅一、馒首廿个,食完然后入席,诸客尚在拱让,而此公之十二器中已荡然无余矣。夜深复以方物侑酒,屈大言:“此物只可塞牙缝。”更进鸡子三十枚始散。

提学刘副使公琬 ,时同官豫章,招集僚友,见正席外旁列三几,皆陈列酒器,大小毕具,中有最大一瓢,可容十升。予笑曰:“此盛酒罂,非饮酒杯也。”公琬曰:“君未见饮此巨觥也耶?谚云‘主不吃,客不饮’,吾请先自饮,以博诸君一粲。”立呼酒至,满此瓢,两手捧饮,座客皆立视。时优人正演《西厢》杂剧,亦惊骇停拍。未几,徐徐而尽,其扮红娘者所持折叠扇不觉坠地,吹合诸人咸住箫管。公琬置瓢几上,无异未饮时。予曰:“君复能饮此瓢乎?”公琬曰:“吾今为主宴客,当留量相陪,乌可先醉?”予曰:“今日如此痛饮,明日尚能再饮,不作病酒状乎?”公琬曰:“君知千里马乎?今日而千里矣,倘明日足茧不能千里,是乌得名千里马耶?饮酒亦若是耳。”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孔子貌似阳虎,今人亦有面目相似者。湖北董开府国兴 与浙江赵藩司良璧 相似,俱旗籍人。西川王观察 与松江芮别驾 相似,俱宝坻人。诸公与寒家俱有瓜葛,乍见颇觉恍惚,细认方知为某某。

先君与刘公斗、 曹公 同为部属,一日并马而行,曹向刘曰:“君马何其肥也,两股真如柳斗。”刘笑曰:“可恨他近来不食草料,只啃槽帮。”相与大笑,可为雅谑。刘后为浙闽总制,曹降阜城知县。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卫人美武公之诗也。戏谑上古已有,苟能善焉,斯不为虐耳。宗黄老者尚清谈,弄文翰者事滑稽,大率寓谑浪于风雅者居多,是亦一善也。逮至后世,有君命臣相谑者。长孙无忌嘲欧阳询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令麟阁上,画此一狝猴。”询应声答曰:“缩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缘心浑浑,所以面团团。”太宗笑曰:“询殊不畏皇后闻耶?”有以姓相谑者。尤延之为太常卿,杨诚斋为秘书监,一日尤诵一句属杨对,曰:“杨氏为我。”诚斋答曰:“尤物移人。”又狄梁公戏同官卢献曰:“足下配马乃作驴。”卢曰:“中劈明公乃成二犬。”狄曰:“狄字,犬旁火也。”卢曰:“犬边有火,是煮熟的狗。”有以身体形像相谑者。虞僧儒、许灵长、俞瞻白偶集,俞多髯,许秃头,时有“辣梨”之诮。许嘲俞曰:“胡子贩松毛,终朝卖嘴。”俞未及答,虞遽代应曰:“辣梨种芋艿,镇日埋头。”又两人一长一短,长嘲短曰:“居乌在?方寸之木,足以有容也。或从其小体,必也射乎?”短嘲长曰:“死之日无所取材,工师得大木,以为能胜其任也。及至葬,壤地褊小,举而委之于壑,鱼鳖不可胜食也。”有以名相谑者。方千里与张更生共饮,方举令戏曰:“古人是刘更生,今人是张更生,手执一卷《金刚经》,问尔是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张答曰:“古人是马千里,今人是方千里,手执一卷《刑法志》,问尔是三千里二千里一千里?”有以集书缩脚嘲人者。嘲阙唇曰:“多闻疑,多见殆,吾犹及史之,君子于其所不知,盖。”嘲聋耳曰:“见在田,飞在天,时乘六以御天,确乎其不可拔,潜。”嘲一老翁绰号“土地”曰:“入其疆,辟,入其疆,芜,诸侯之宝三,狄人之所欲者,吾。”嘲一文士名“达”曰:“在邦必,在家必,小人下,不成章不。”皆用经书成语,而末句尤奇。有僧俗相谑者。东坡戏佛印曰:“‘时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古人以鸟对僧,自有深意。”佛印笑曰:“所以老僧得对学士。”有兄弟相谑者。韩浦、韩洎能为文,洎常轻浦曰:“吾兄为文,如绳枢草舍,聊蔽风雨而已。予之文,造五凤楼手也。”浦闻,作诗寄洎曰:“十样鸾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老兄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有兄妹相谑者。东坡嘲小妹云:“莲步未移香阁内,额头先到画堂前。”妹答云:“满面不知口何处,忽听毛里一声雷。”有夫妇相戏者。秦少游乔妆戏小妹云:“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小妹答曰:“任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此皆戏谑之善者也。明时竟有父子戏谑者。一父进士,官太守,致仕家居。其子孝廉,谒选得某郡别驾,父诫之曰:“尔素诙谐,利口伤人,今居官矣,须痛改焉。”子揖而对曰:“堂翁吩咐得极是,晚生领教。”是子戏其父矣。更有父为宰辅,子尚诸生,一日父至书馆,子他出,问馆童,知子为狭邪之游,乃书其壁曰:“昨日柳巷,今日花街,焚膏继晷,秀才秀才。”子归见之,即写一笺达其父:“昨日暴雨,今日狂风,阴阳燮理,相公相公。”是子讽其父矣。又一老儒有二子,长诸生,次孝廉。父与次弈,长从旁观局。老儒曰:“此非秀才家所为之事。”长惭甚,弃家入山寺读书二年,亦膺乡荐。榜下,其父已卒。归来一痛后,抚棺大言曰:“何不少待,对坐下一盘棋也好?”是子诘其父矣。戏之与讽、与诘俱不可并,记之以为文人之戒。

明末浙东冯宦曾为某省抚军,予告家居,适遭国变,城破,登楼欲投缳尽节。其子及家人环绕而泣,遂偷生投顺。其后愧悔悲号,不食,三月而卒。傥死于三月之前,岂不完名全节?此子陷亲于不义,可为大不孝,家人亦不忠也。先岳李公迎春 为广西方伯,同城孙延龄反,其妇孔四贞即定南王之女,逼李公使降。李公骂不绝口,欲拔佩刀自刎。家人邵六再三劝阻,且曰:“阳为从顺,以待天兵可也。”李公为其所愚。后孙、孔夫妇疑公两端,遂被害。此邵六陷主不义,真为可恨。所以大丈夫临大节,贵能自决,不为人所移。

广平冀公冶如锡 ,年五十无子。夫人妒而有才,素不孕,不惟不容纳妾,即婢子必择奇丑者。公冶无奈,亦甘心听之矣。其弟如珪 有三子,欲以一嗣,公冶悉以所析家产并历任宦囊,咸付其弟董理,而弟妇忻忻以为得计,更逆料兄嫂之无他也。初,公冶由司道内升京卿,便道抵家,将进都,治备仪物以足馈遗,属其弟检点,盖历任所得羡余久已续运于家矣。其弟与妇在室私语,夫人偶过窗外,闻弟妇詈其夫曰:“礼物何须过多。此皆已到我手之物,好留我的子孙受享,又与老绝户何为?”夫人骇然,自言:“老绝户一语,实伤我心。”泣暗下,隐而不发,趋公冶束装,先赴京卿任。行后,夫人乃诣村庄,遍觅女之丰厚强壮者得五人,亲送至京。公冶方与客叶戏,闻夫人至,大惊,叶半堕地。急见夫人,曰:“胡为乎来?”夫人曰:“吾为君送妾来也。此居湫隘,亟易之。”乃出金为税大宅而居。公冶喜出望外,不解其故,然亦不敢问也。夫人乃详审五女癸水之期,以次第侍寝,其不侍者留伴夫人。未期年,皆受孕。逾岁,生子二女三。又期年,生二子。未几,历进秩兵部左侍郎,夫人辞归,公冶苦留不得,乃曰:“君留二子一女以娱朝夕,吾携二子二女归家,且与二叔算帐耳!”始明言所以娶妾之故,为“老绝户”一语也。抵家,悉以曩寄如珪产业、宦橐,按籍取赵。如珪夫妇方悔失言。后如珪三子皆殇,竟绝嗣,转得公冶之子嗣之。信乎!存心不善,神鬼共殛之。

四川己酉乡试后,孝廉数人结伴公车,过陕境,内一少年留宿狭邪,以假银给之。次日北上,自觉于心不安。入闱,恍惚见妓,不终场而罢。归途复经前处,邻人告曰:“自君行后,妓以银付鸨母。母识假银,怒而扑之,身无完肤。妓泣曰:‘命薄至此,何以生为?’夜即投缳死矣。”孝廉闻之,不胜愧悔。后拣选县令,未任而殂,人以为薄幸之报云。

妓女无良,人尽知之。至其肆恶设骗,未闻有果报者。秦妓莺娇与一太学生狎,往来甚密。娇许盐商从良行有日矣,生尚未知。娇过生寓,绐曰:“有急需,贷君四两五钱,三日即偿,或荐寝或奉赵,决不愆期。”生即如数付之,不知娇之诓己也。越期不至,往询之,业已从商远扬,生付之一笑而已。年余,生夜梦娇衣红衣,腰系白巾,蹙容前拜曰:“来偿君债。”惊醒。天曙,家僮报曰:“栅中牛产一犊。”生心动,往视,犊浑身赤色,环腰白毛一线,生颔之。后生出游二年归,问犊何在,家人曰:“主母已售之矣。”问价若干,曰:“四两五钱。”生悚然,明告家人始末,传之远近,骇人听闻。可见设心诓谝,虽下贱如娼妓犹不可为,况其他乎?

某侍御乡居,一日赴友招,薄暮归家,遇市儿醉立中途,其从者令少避。市儿怒曰:“吾与若桑梓也,曷避为?”从者叱之。市儿大怒,秽言肆詈。侍御令舆者纡道速归,市儿随其舆,且行且詈。逮至门,侍御令阍者亟扃其户。市儿持瓦砾击门而詈,邻人见之,力劝始去。从者跪请于侍御曰:“彼小人敢犯若此,请送诸官,以法治之。”侍御曰:“彼非詈我也。”从者曰:“彼且直呼名焉。”侍御曰:“世岂无同名者乎?”一笑而罢。次日,遣其子若弟诣市儿家,曲致殷勤,为谢罪状。越日,复以酒肉遗之。未期年,市儿以殴人致罪,问死下狱,侍御复令人 酒食于狱中视之。市儿大呼曰:“某公杀我!”狱吏及卒惊询其故。市儿曰:“曩者予以酒后犯公,公于是时以官法处我,我当知惧,惧而悔焉,岂有今日?公乃不加责,而反慰惠交至。予以公尚如此,他何惧哉,是以益肆无忌,殴人致死。则今日之死,谓非公之杀我而谁与?”噫!优容,盛德也。不加责而纵成其恶,则过矣。《传》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又曰“无庸,将自及”,故《书》曰“克诛其心”也。此市儿之死,侍御克之也。君子之待小人,优容可也,优容而克之不可也。

甘忠果公文焜, 以云贵总督进京陛见,时吴逆反情已露,特命回滇。过邯郸,先君为广平太守,接见。其四公子随行,甘公云:“闻公有四女贤淑,与此子结为婚姻何如?”先君答曰:“俟定乱复命后议未迟也。”甘公谆恳再三,即取鱼袋中钦赐金镵一枝为定。先君归,向宾客曰:“此兵器也,乌可为聘?恐儿女俱非佳兆。”后三桂反,甘公率四公子同尽节于吉祥寺,而四妹不久亦亡。人服先君先见之明云。

二孙永 随其父母暂寓涿鹿,有贵公子求亲佟府者,拉之陪往。佟公夫妇一见永 ,曰:“此真吾婿也。”不愿贵公子,即商之垓儿夫妇。垓云:“上有尊长,未敢自专,且如贵公子何?”一日,垓妇他往,过佟府,佟夫人拥之入,拉谓其女曰:“此尔姑也,亟拜见!”垓妇见佟女端庄幽静,爱之,遂驰报老母。老母曰:“此天缘,非人谋,正俗云‘爱亲作亲’者是也。”即烦亲友作合。今则夫妇和好,儿女成行矣。此事颇类传奇,附记之。

先外祖马勤僖公之先 ,以大司马大中丞总制三边陕川,居官清正严明,一时倚重。但性情稍偏,未免失之于刻。卒后,恩赐祭葬,荫一子入监。因乏嗣,有辜盛典,先后螟蛉二子,亦各无后,人以为奇。堪舆家言:“此必卜葬于绝地也。即如禅和家埋骨不吉,其门徒亦不能继,何况大人?”此说更属荒唐。然居官或刻,则有伤天和,亦所忌也。

张遂宁先生鹏翮 ,以宫保尚书总督河道,驻淮安清江浦。行署之西有大方池,莲最盛,忽开并蒂数茎,莲房颇大。先生宴集僚属,赋诗写图以纪其事。时封翁太先生在署,年正八旬,先生与夫人结发齐眉,介弟三人,二公子暨孙辈俱欢聚一堂,人以为佳兆云。先生为予荐师,其不称夫子而称先生者,先生教以当如是也。

遂宁先生平生极敬关夫子,极慕诸葛武侯之人品学问。《关帝集》有《志》、《书》二本,《武侯集》有《忠武志》八册,俱考订详明,可法可传。总河行署川堂后有厅事三楹,南面供奉关帝像,旁周将军持刀侍立。西面设几案,遂宁先生端坐办理公务。幕中无一友,一应案牍俱系亲裁。有时集寮属商略,稍有私曲,即拱手曰:“关夫子在上监察无遗,岂敢徇隐?”间有以密语干渎者,即曰:“周将军刀锋甚利,尔独不惧耶?”

江西观察韩敬一象起 ,署中牡丹九月上旬大放数朵,不减春时,惟叶不甚茂耳。同事诸公分韵赋诗宴集者十日。敬一性喜繁华而不能久,且暮年无子,人亦以为先兆云。

余守括州时,十二月下旬杂花作蕊,梅花盛开,《立春》诗有“插瓶花影一蜂过”之句。同人以为太蚤,岂知四方风气不同,无足为异。至温州,十月小春,桃花、杜鹃山凹如火,则蚤而又蚤矣。

武林梅花最盛,惟西溪更为幽绝。小河曲邃,仅容两小舟并行,舟可五六人,一坐宾客,一载酒具茶灶。深极处香风习习,落英沾人衣袂,所持酒盏茶瓯中飘入香雪,沁人齿颊,觉姑苏玄墓邓尉犹当让一头地也。种花人本为射利,而爱花人各具性情,春光成就,能两得之。抵岸有一道院,院中古梅二株,不知其几何年矣。一红一白,枝干交互,屈曲盘错,亦莫辨其何树为红,何树为白。横枝如磴,可以登陟。予上至颠,则树顶广阔平衍,上设竹榻一具。予乃趺坐高卧,清味透人肌骨,别是一番境界,真香国也。

绣球一名雪球,一名玉团,旧皆木本大树。近以通洋,自洋载至中国者,名洋绣球,草本也。其花初放,小蕊,黄色,成球始白,将败则紫,开最长久,惟畏日耳。截枝插地,避阴易活。

烟草名淡巴菰,见于《分甘余话》,而新城又本之姚旅《露书》。产吕宋。关外人相传本于高丽国,其妃死,国王哭之恸,夜梦妃告曰:“冢生一卉,名曰烟草。”细言其状,采之焙干,以火燃之而吸其烟,则可止悲,亦忘忧之类也。王如言采得,遂传其种。今则遍天下皆有矣。其在外国者名发丝,在闽者名建烟,最佳者名盖露,各因地得名。如石马、佘塘、浦城、济宁干丝油丝,有以香拌入者名香烟,以兰花子拌入者名兰花烟。至各州县本地无名者甚多。始犹间有吸之者,而此日之黄童白叟、闺帏妇女无不吸之,十居其八,且时刻不能离矣。谚云“开门七件事”,今且增烟而八矣。更有鼻烟一种,以烟杂香物、花露研细末嗅入鼻中,可以驱寒冷,治头眩,开鼻塞,毋烦烟火,其品高逸,然不似烟草之广且众也。

门人尹半檐在商丘宋太宰座次,人有以宝石呈售者,太宰命别真赝。半檐取视,太宰哂曰:“辨琥珀用鼻,辨宝石用舌,盖宝原从石出,尚具锋棱,其性带凉,舌舔便觉,不似假者之温而滑也。”予旋命取试,信然。又大家闺阁欲试珠之真假,贯之以线,真者一泻无停,假者颇涩,迟迟方下,以真者质重而假则质轻耳。志之亦可为博古者一助。

京城西便门外二十里诸葛庄南,土人名姥姥坟,乃明朝葬宫人处也。冢固累累,碑亦林立,文皆奉皇太后或皇后懿旨,谕祭翼圣夫人或赞圣夫人、奉圣夫人之类,文更典雅,皆出司礼监太监手笔,守坟老妪尚能言其所以。每于风雨之夜,或现形或作声,幽魂不散。余题诗有“莫怨当时恩厚薄,十三陵上亦斜阳”之句。地震后碑俱倒仆,将来自化为乌有矣。

余守处郡,赴杭值季,时制府王公 、廉使卞公永誉 于十二月廿七日获海贼九十八名,即日审明入告。廉使传予同审。臬署即岳武穆王旧宅也,堂庑高峻威严。审至三鼓,未及一半。余觉寒甚,出换猞狸狲厚裘。回视廉使坐南面,旁设余座,灯烛辉辉,侍立之人类皆狰狞猛恶,大声喝呼,闻之悚然。阶下之人各各战栗,枷锁之声恐人心胆。因叹曰:“所谓阴间森罗殿者,谁其见之哉?”会勘完,止坐为首六人,余以胁从宽之。后待罪西江,每每念及,多于死中求活,三年之久,庶于心无愧也。

西江臬署有揆道堂七间,高大轩厂,构自明季。余每于听讼后一更时独坐公案,默祝所审事件有冤否,已决人犯有屈否,或神明警戒我,或鬼物责备我,我坐此静候,胡不速至耶?漏三下,终寂然,余方退寝。

揆道堂西畔轰于雷,梁柱皆老楠木,想前朝旧物也。其下惟蜈蚣穴数处,然蜈蚣甚小,别无他异。

扬子江以北数百里平原,并无一山,而淮安府附郭名山阳县。考志书云“旧有地名山阳,因以名县”,然未详所以命名之故。询诸野老,参以己意,盖山以南为阳,县北有钵池山,为七十二福地之一,王子乔修仙处,地形较他处高数仞,非土非石,皆积砂所成,岂山阳以此得名耶?

洪泽湖心离堤三十里有洪泽村,秋深水落时,屋基石础隐隐犹在。东坡诗题《发洪泽中途遇风复还》,即此地也。明平江伯陈 筑堤百里,环抱湖水,令其出清口,以三分济运,七分敌黄。每水涨时,堤里之水较堤外之地已高数丈。谚所云“日费斗金,不抵西风一浪”者是也。至今一片汪洋,人亦不知有洪泽村矣。余初赴河工,总理高家堰,见长堤屹然巩固,宽八丈三尺,堤里俱层层石砌,纵有狂风巨浪,可保无虞也。

隋炀帝由河南幸扬州,开河行舟,今泗州之汴河即其故道。一日至破釜涧而雨,乃易名洪泽涧。《齐书》云“洪泽涧在淮阴镇之东”,淮阴镇即今之清江浦也。

予弃举子业,即耽吟咏,以逐年所得渐次成帙,名曰《葛庄编年诗》,盖存诗兼记事也。继以乐府、古风、五言七言律绝诸体,各从其类,加以删改,名曰《葛庄分类诗钞》,业已梓行。孔东塘南游返,相谓曰:“君诗分体耳,非分类也。不见李杜有分体、分类各集乎?”予恍然若失,亟命梓人更正,而已印行者,悔无及矣。

后场用表判,明时旧制也。本朝崇尚风雅,特谕阁臣议去判增诗,以五言六韵为合格。予私念天下才人如星罗棋布,知者固多,但恐穷陬僻壤后生小子辈不能周知。且五言六韵,即宋金元明作此格者寥寥无几,昭代亦不多见。检予生平不过五首,而题合试帖者仅一。因与同志诸子先取唐人之可为楷法者选辑,名曰《花豫楼五言六韵唐诗》,豫梓以行。《提要录》:“二月十五日为花朝。”予生后一日,故命名“花豫”。

老爷、奶奶之称,乃仕宦家儿女之呼其父母也。汤临川《还魂记》内《游园》一出,杜丽娘云:“这般景致,俺老爷奶奶再不题起。”近俗称诸神道亦曰老爷、奶奶,玄天上帝曰真武老爷,关夫子曰关老爷,岳武穆王曰岳老爷,黄河金龙四大王之神,称神曰大王老爷,称河曰老爷河,泰山碧霞元君则曰顶上奶奶,清口之惠济祠曰奶奶庙,他处凡元君行宫皆以奶奶庙称之。在乡人妇女之愚意,盖尊之如显宦,亲之如父母也。近日士大夫称知县曰父母,称知府曰公祖,百姓称知县为大爷,知府为太爷,是县为父而府为祖也。等而上之,无可加矣,则为大老爷、太老爷。至于妇人之奶奶亦是通称,今且一概加称太太矣。等而上之,则为老太太、祖太太。明时巡按止称老爹,府县止称相公,命妇称安人、夫人,至老相公、老夫人而尽之矣。近总不闻此称,唯老爷太太竟成宦途通套,无分官品之大小、上下矣。明时巡抚称都爷,总兵称总爷,今一概大老爷。在督抚、提镇,国家大臣,受之允当,以下盐学、监督、司道等官亦居之不疑,宁不汗颜乎?予每闻此,甚觉不安,但比比皆然,未敢众醉而独醒也。

商丘宋公记任丘边长白为米脂令时,幕府檄掘闯贼李自成祖父坟,墓中有枯骨血润、白毛黄毛、白蛇之异,与吾闻于边别驾者不同。长白自叙其事曰《虎口余生》,而曹银台子清 演为填词五十余出,悉载明季北京之变及鼎革颠末,极其详备,一以壮本朝兵威之强盛,一以感明末文武之忠义,一以暴闯贼行事之酷虐,一以恨从伪诸臣之卑污,游戏处皆示劝惩,以长白为始终,仍名曰《虎口余生》。构词排场清奇佳丽,亦大手笔也。复撰《后琵琶》一种,用证前《琵琶》之不经,故题词云“琵琶不是那琵琶”,以便观者着眼。大意以蔡文姬之配偶为离合,备写中郎之应征而出,惊伤董死,并文姬被掳,作《胡笳十八拍》,及曹孟德追念中郎,义敦友道,命曹彰以兵临塞外胁赎而归,旁入铜爵大宴,祢衡击鼓,仍以文姬原配团圆。皆真实典故,驾出中郎女之上。乃用外扮孟德,不涂粉墨。说者以银台同姓,故为遮饰,不知古今来之大奸大恶,岂无一二嘉言善行足以动人兴感者?由其罪恶重大,故小善不堪挂齿。然士君子衡量其生平,大恶固不胜诛,小善亦不忍灭,而于中有轻重区别之权焉。夫此一节,亦孟德笃念故友、怜才尚义豪举,银台表而出之,实寓劝惩微旨。虽恶如阿瞒而一善犹足改头换面,人胡不勉而为善哉?若前《琵琶》,则高东嘉撰于处州郡城之西姜山上悬藜阁中。予守括苍,曾经其地,阁虽已圮而青山如故,不胜今昔词人之感。传言明太祖读《琵琶记》,极为称赏,但欲改易一二处,面语东嘉曰:“诚能改之,当赐以官。”东嘉唯唯,然竟不肯易一字,于此见其品行之高。记中宾白宏博,可以见其学问之大;词曲真切,可以见其才情之美。自古迄今,凡填词家咸以《琵琶》为祖,《西厢》为宗,更无有等而上之者。至于立名“琵琶”,或云因指王四而言;赵五娘者,赵姓下第五为周氏;蔡邕者,取卖菜佣下二字同音也。皆不可考。既诸姓名假借,何独有取于伯喈中郎而加以不孝乎?且汉世尚无状元之名,未有八旬父母,其子娶妇止两月者。况陈留距洛阳不远,焉有子登巍科、赘亲相府、官居议郎,不捷报于家并道路相传无一知之者?陈留,洛阳属邑,如此饥荒,即使不归,何难拯救,乃忍听父母馁死而耳无闻者?及至五娘上路,忽又有李旺接取家眷一差。种种疑窦,在东嘉或有别解,今后人曲为回护,终属牵强,恨不一起东嘉而问之。予题一绝云:“琵琶一曲写幽怀,自是千秋绝妙才。歌舞场中传故事,蔡邕真个状元来。”

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有后以续前者,有后以证前者,甚有后与前绝不相类者,亦有狗尾续貂者。四大奇书,如《三国演义》名《三国志》,窃取陈寿史书之名;《东西晋演义》亦名《续三国志》;更有《后三国志》,与前绝不相侔。如《西游记》乃有《后西游记》、《续西游记》。《后西游》虽不能媲美于前,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若《续西游》则诚狗尾矣。更有《东游记》、《南游记》、《北游记》,真堪喷饭耳。如《前水浒》一书,《后水浒》则二书。一为李俊立国海岛,花荣、徐宁之子共佐成业,应高宗“却上金鳌背上行”之谶,犹不失忠君爱国之旨;一为宋江转世杨幺,卢俊义转世王魔,一片邪污之谈,文词乖谬,尚狗尾之不若也。《金瓶梅》亦有续书,每回首载《太上感应篇》,道学不成道学,稗官不成稗官,且多背谬妄语,颠倒失伦,大伤风化,况有前本奇书压卷,而妄思续之,亦不自揣之甚矣。外而《禅真逸史》一书,《禅真后史》二书。一为三教觉世,一为薛举托生瞿家,皆大部文字,各有各趣,但终不脱稗官口吻耳。再有《前七国》、《后七国》。而传奇各种,《西厢》有《后西厢》,《寻亲》有《后寻亲》,《浣纱》有《后浣纱》,《白兔》有《后白兔》,《千金》有《翻千金》,《精忠》有《翻精忠》,亦名《如是观》。凡此不胜枚举,姑以人所习见习闻者笔而志之。总之,作书命意,创始者倍极精神,后此纵佳,自有崖岸,不独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观亦不可得,何况续以狗尾自出下下耶?演义,小说之别名,非出正道,自当凛遵谕旨,永行禁绝。

属对虽曰小技,然有绝不能对者,有对而勉强者。如“泥土地”对“铁金刚”,刚字从侧刀,非金傍也,即“石城隍”亦不合格。至“一二三”,则绝不能对矣。“烟锁池塘柳”,对以“波炤锦堤梅”,殊无意味。“梅香春意动”,连符苍司马对以“月老夜情多”,仍欠自然。“棗棘为柴,砍断劈开成四束”,何等真切,对以“阊门造屋,移多就少作双间”,何其谬也。又“荷盖水珠,柳线松针穿不过”,纯用假事,更难属对。惟“蝉以翼鸣,不啻若自其口出;龙因角听,毋乃不足于耳欤”,巧合天然。偶过山阳学明伦堂,见一联云:“黄河水滚滚而来,文应如是;韩信兵多多益善,学亦宜然。”颇称爽贴。明嘉靖时以青词幸进者甚多,惟袁慈溪相国 醮坛一联,不独在诸青词之上,亦在相国青词之上。联云:“洛水元龟初献瑞,阳数九,阴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原于道,道通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威凤两呈祥,雄声六,雌声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予守括苍时过青田,青田有南田山者,诚意伯刘伯温先生故家也。先生为明开国元勋,功业文章铭诸政府,昭之史册,传之艺苑,脍炙人口。虽天文历数之学,何尝不为寓意,然不专属乎此。自胡惟庸进谗,以谈洋司有天子气,谋为葬地,先生忧愤成疾。惟庸以医来,饮药,腹中积块如石。疾革,太祖遣使送归,还乡月余而薨。后世专以鬼怪附会矣。乃谓先生未遇时得天书于白猿看守之石壁,壁裂得书一匣,书中语句多不得解,遍访无知者。幸遇周颠仙于山寺,拜为师,指示精习,始知天文地理、未来过去。其佐明兴国者,天书、颠仙之功也。故凡事前知,言无不验。一日,太祖微行,适勋戚家造屋,正上中梁,过其门,见门后一人身服齐衰,状貌丑恶,一瞬而灭。太祖回问曰:“今日上梁,触犯凶星,是何人选择者?”刘伯温答曰:“是日虽犯丧门神煞,喜遇紫微冲破,能化凶成吉耳。”太祖暗惊。又一夕,宿民家,无物枕首,乃以量斗为枕,窃听邻家聚饮。忽一人出外小遗,大呼曰:“不好!今夜天子私行,吾辈当仔细。‘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太祖急推斗而起。又闻饮者群出言曰:“离斗口尚远,即当归位也。”太祖回告伯温,伯温曰:“臣观天象,亦如此。”遂下诏,不许民间私习天文。其事类此者颇多,太祖心久疑之,因惟庸之谗,外示保全,心益猜嫉。闻其死,乃遣人将其殓棺前锯一尺,意欲断其首也。及锯,乃是空棺,内贮《大明律》一部,而独揭“发冢”一条:“开棺见尸者斩。”盖伯温已先知之,故预造此长棺,空前一段,以待其锯也。遣人回奏,并以《律》呈。太祖见而惊叹曰:“《律》为吾造,吾自犯之耶?”遣令安葬而止。迩年,后裔贫困异常,至本朝仅有诸生数人,昔年所赐田土山陇俱编入,与齐民一体办课矣。每有山崖洞壑被人掘启者,必讹传曰:“刘伯温当年留下藏埋,迨子孙穷困至急则发露令掘用耳。”嗟乎!此亦何常之有,不过因其神异而附会之。予守括八载,知之甚悉。读太祖所赐手书诏旨,称曰“老先生”,其隆重倍于侯伯勋臣。凡此怪异,不一而足,皆齐东语也。予有《过青田怀先生》诗云:“谁识西湖一片云,公尝游西湖见异云起西北众以为庆云公乃大言曰 :‘此天子气也有王者起吾当辅之 。’万山堆里出元勋。当时共比明良会,后世偏将鬼怪闻。丞相无端穷地脉,胡惟庸以旧忿使人陷公欲谈洋司为墓地 。先生有意秘天文。临终以天 文书授其子琏进上且戒之曰 :‘勿令后人习也 。’晚年不辟留侯谷,岂为明君异汉君?”

青田县有混元峰,在城之北一里青田山上,为《道书》第三十六洞天,唐人刻崖上“混元峰”三大字,即试剑石。相传叶法善炼丹此山,以神剑纵横试斫之,石分为四,高百余尺,相距各三尺许,类截肪。予曾题一绝云:“块然一石四分离,传说仙家伎俩奇。山路崎岖行不得,更烦此剑亦平之。”此诗竟逸其稿,《分体》、《编年》俱未登梓,偶检《括苍府志》得之,附记于此。

章奏、文移、告谕前列曰官衔,各随品级之大小而署之。明武宗复议北巡,实事游幸,自称“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巡边”,命内阁草敕,杨廷和等上疏力陈不可。疏上不省,廷和称疾不出。武宗手剑立命梁储曰:“不草敕,齿此剑!”储免冠解衣带,伏地流涕曰:“草敕以臣名君,死不敢奉命。”遂止。予以为官衔从无此尊崇者,然不过游戏耳,未尝实有其事。本朝相国图海督师秦中,予见其檄文及告谕衔云“抚远大将军一等公都统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图”,位列五等,皆系极品,亦可谓尊崇之至矣。

温处观察驻扎,定以温州府城。城之北有松台山,上有望阙亭,傍山下有宝纶阁,为前明赠太师张文忠孚敬 之相府也。孚敬初名璁,以议礼迎合世宗,与桂萼、方献夫一同骤贵。璁更善伺人主意,不期年,由南京刑部主事超升翰林学士,后遂登政府,赐名孚敬。今子孙虽式微,其府第犹存。家藏遗像二轴,予亲见之,一为张公坐像,戴纱帽而两翅尖锐,服大红纻丝仙鹤背胸,腰围玉带。一画世宗皇帝像,上坐,两旁各画太监十数人,窄袖软带,牵马而立。张公远来朝谒,戴长扁翅纱帽,如今戏中扮官长所戴者,服蟒衣、玉带、皂靴,全不似今戏中所戴丞相幞头,上面皆方而两翅扁方曲长以向上者。蟒衣系长领,非如戏上之圆领。予甚讶其不同,及见《草木子》所载“蝉冠朱衣,汉制也;幞头大袍,隋制也;今用蝉冠朱衣、方心曲领、玉珮朱履,是革隋而用汉也。此则公裳。纱帽圆领,唐服也,仕者用之;巾笠襕衫,宋服也;巾环襈领,金服也;帽子系腰,元服也;方巾团领,明服也,庶民用之。朝服,一品二品用犀玉带,大团花紫罗袍;三品至五品用金带,紫罗袍;六品七品用绯袍;八品九品用绿袍,皆以罗。流外授省札,则用檀褐,其幞头、皂靴,自上至下皆同也”。阅此,想明时尚沿前制,未尽改欤?幞头始于后周,而画汉时之像竟有用幞头者,又不知何解也。

张璁以议礼干进,怙恩作奸,固非善类,然其改奉孔子为先师,易像为主,此千古卓识,最得大体者,不可因其素行而没之。

网巾之制,历代所无。此物起于明止于明,诚一代之制也。因明太祖微行至神乐观,见一道士灯下用马尾结成小兜,太祖问为何物,对曰:“此网巾也。用裹头上,万发皆齐矣。”明日召道士,并取所结网巾,遂为定制。

吾友申符孟涵光、 张越千彪、 王紫诠瑛, 其壮年名字皆具超达飞腾之气。符孟以世家门荫,越千以博学茂才,紫诠以部郎出守,历仕观察。及其后也,符孟不乐仕进,改字曰凫盟,号曰聪山;越千绝志场屋,改名曰滮,改字曰月阡,号曰曼持;紫诠罢职闲游,改名曰婴,改字曰紫谸,号曰能如。名与字音同体别,不独寄兴林麓,放情鱼鸟,而取号之义,实出有心玩世。逃禅入道,不复营营人事,非好骛高远,耽寂静也,盖亦无可如何者耳。文人暮年多事仙佛,太白游仙,香山偕老道场,二公犹然,况三君乎?

尝言营造房屋时,不宜呵斥木瓦工匠,恐其魇镇,则祸福不测。《野记》记莫姓家每夜分闻室中角力声不已,缘知为怪,屡禳弗验。他日转售拆毁,梁间有木刻二人裸体披发相角。又皋桥韩氏从事营造,丧服不绝者四十余年。后为风雨所败,其壁中藏一孝巾,以砖弁之,其意以为专戴孝也。又常熟某氏建一新室,后生女多不贞,二三世皆然。一日脊敝而缉之,于椽间得一木刻女子任三四男淫亵,急去之,帷薄方始清白。所载明悉,历历如绘,予犹疑信相半。待罪处州太守时,其大堂五楹虽极轩敞壮丽,但造自嘉靖,未免年深,少有欹侧。窥其梁柱有朽者,命匠人以斧头敲响,以定其中空实。敲至正中西柱,匠人睨而笑曰:“此中有物。”竭力一击,乃开大穴,内藏木刻人,头耳目毕具,如碗口大。予不以为怪,亟投诸火。其时康熙三十一年岁壬申。予举卓异,随迁江西九江观察副使,代予者为刘起龙,今亦十余年矣,安然无恙。历考府志,自嘉靖至今,太守能循资而升者绝少。岂真营造时果为木工所魇镇耶?殊不可解。

俗以官吏不参正、五、九,其谓官长莅任不宜用此三月者。此说起于宋。宋以火德兴,盖火生于寅,正月为寅;旺于午,五月为午;墓于戌,九月为戌。谓此三月为灾月,当避也。予自筮仕以来,虽历任五迁,而摄篆署理不下十余次,凡一接印即赴视事,弗少迟延,不独不拘正、五、九月,抑并不选择日期,是以不为横惑胸中。然每见此三月亦有亲友莅任者,未见主何吉凶也。

谚云:“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不出庵。”又云:“太上老君不炼丹。”谓此三日为月忌,凡事必避,不可用也。《野语》云:卫道夫闻前辈说此三日即河图数之中宫五数耳,五为君象,民庶不可用。予为解之,月忌之说太诞,君象之说太腐,皆非也。日辰各有所犯,生克之理随时变化,未有以此三日遂为万古不刊之典,不较年岁,不拘干支,不论节序,而一概论之也。予任浙东观察时,于十四日远接制府,归得疟疾,家人辈皆以犯月忌所致。予笑曰:“此日文武官属同行者甚众,岂人人尽患疟疾耶?”众亦失笑。

今称父曰严。《易·家人·彖》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则是母亦称严。今称母曰慈,而每称人父子曰父慈子孝,则是父亦称慈。《尔雅》:“妇谓夫之弟曰叔。”《曲礼》:“叔嫂不通问。”后世亦有称夫之弟为小郎者,见于唐宣宗责万寿公主曰:“岂有小郎病不往视,乃观戏乎?”王衍妻郭氏怒衍弟澄曰:“太夫人以小郎嘱新妇。”谢道韫遣婢白献之为小郎解围。两家缔姻,相称曰亲家,见《唐·萧嵩传》,皆平声,今北方以亲字为去声。按卢纶《驸马花烛》诗云:“人主人臣是亲家。”则去声有所本矣。近又呼曰亲家公、亲家母。

江南督标、中军副将,衔大者升总戎。顺治间,一李副将升福建总戎,时先祖为江南方伯,约诸同僚公饯,让李首坐,李云“不敢”。先祖曰:“公升总镇,今非昔比矣,应如此坐。”李作局蹴不安状,曰:“老爷们原是金子,小弟到底是块锡。”众官为之捧腹。

四川一参戎升广东协将,到汛最迟,郡守郊迎,云:“望公已非一日,何迟迟至今?想因蜀道难行耶?”协将答曰:“家口众多就难行了,倒也论不得熟道儿生道儿。”

一守备由小军出身,见上官仍称“小的”。上官曰:“尔今官矣,犹如此称,殊不雅,可易之。”备曰:“将如何?”上官曰:“称卑职。”备切记之。一日,队伍中有年长者获罪于备,盖自恃为备之前辈,未免骄纵。备大怒曰:“卑职今是尔之本官,如此放肆,难道卑职不敢责尔耶?”众兵哄堂,益轻之。

材官健儿辈,每遇督抚、提镇赏赉优待,必曰“大老爷的恩典”。一游击年将望五始生一子,制府闻之,贺曰:“恭喜尔得一子矣!”游击急趋跪谢曰:“大老爷的恩典。”两旁听者笑几失声。可与南唐宫中赐洗儿果,有近臣谢表云:“猥蒙宠赐,深愧无功。”李主曰:“此事卿安得有功?”此语同堪绝倒。

本朝初年,江宁叶某者曾任明末太守,有宗室触其怒,既难加刑,怒又莫解,乃使人曳于赤日中而曝之。鼎革后隐于医,时人戏赠一联云:“一败一成,郡守改为国手;九蒸九晒,天潢变作地黄。”其妾张介瑶能诗善画,先大父任江藩时,介瑶以扇献先大母,上画官舫,岸人曳纤,题云:“舟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江水悠悠浑不断,问君辛苦到何年?”诗句超脱,但不似女子口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