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影
细想起来,真是奇怪:人与人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感,都觉得对方神秘莫测,是一个解不透的谜团。夜间走进一座大城市,我总会产生一丝忧虑,怀疑那一幢幢黑魆魆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一个房间里都有着难解的谜团,那成千上万颗跳动的心无一不显得诡秘,有着自己的玄机!这一可怕的现象令我浮想联翩,甚至联想到了死神。人生犹如一本书,我喜欢它,有心将它读完,但只怕是这种愿望会成为空梦一场。现实就是一潭死水,虽然灵光一现,我曾窥见了水下的珍珠宝物,而现在望去却深不见底。这部人生大典我只读了一页,就被一把弹簧锁锁了起来,令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看一眼。现实的死水冰封雪冻,永远也没有冰雪消融的一天,阳光只能照耀它的表面,我伫立在岸边,心里一片茫然。我的朋友已经作古,我的邻居已离开了人间,我那至亲至爱的恋人也驾鹤西游,而我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挥之不去、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它根植于人性之中,我要带着它走到生命的尽头。走过城市的墓地时,我不禁暗忖:那些长眠人是不是跟忙忙碌碌的生者一样放不下猜疑之心,会觉得我神秘莫测呢?
这副肚肠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国王如此,首相如此,伦敦城内富甲一方的商人如此,上文提到的那位骑着马的信使也概不例外。那三位躲在门窗紧闭、颠簸摇晃、狭小而破旧的邮车里的乘客亦不能脱俗。他们各怀鬼胎,相互猜疑,在心理上仿佛天各一方,相互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话说那位信使骑马踏上返程时,倒是显得悠闲自在,一见酒馆便进去喝上一杯,不过话不多,不愿跟人搭讪,帽檐压下来遮在眼上。那双眼睛跟帽子显得十分搭配——表面看黑黑的,实则颜色不太重,眼窝亦不深,而且间距过近(就好像它们怕彼此之间距离远了,会被对方看出什么秘密似的)。这位信使眼里凶光毕露,头上的那顶三角帽又破又旧,就像一个三角形的痰盂,一条围巾把脖子和下巴全都包了起来,长长的,几乎能拖到膝盖那儿。喝酒时,他会用右手斟酒,用左手将围巾移开一些,一喝完便立刻用围巾重新把下巴盖住。
“不行啊,杰里,不行啊!”这位信使在路上不停地思考着洛里的回信,老是这么自言自语着,“杰里呀,这样的答复可是不行啊。杰里呀,你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带这样的回信回去实在不合乎行业准则!好一个‘复活’!这要不是他喝醉酒说的疯话才怪呢!”
这个口信他百思不得其解,数次摘下帽子挠头。只见他的头上除了秃了几小块之外,其余的部分全都覆盖着又黑又硬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耷拉下来,几乎能盖住他那宽宽的蒜头鼻。若论这样的一颗脑袋,与其说是爹妈给的,倒不如说是铁匠用锤子敲出来的——那头发简直就像墙头上安的一排排铁钉,即便顶级跳高运动员也不敢从他的头上跳过,会将他视为天下最危险的障碍物。
这位信使将会赶往圣殿酒吧区旁边的台尔森银行,把口信传给银行大门值班室里的守夜人,然后再由守夜人传给银行里的上司。路上,夜里的黑影使他疑神疑鬼,怀疑那是“复活”的鬼魂,而他的坐骑也心事重重,幻想着那些黑影是妖魔鬼怪。黑影实在太多了,马儿每见一处黑影就会受一次惊吓。
与此同时,那辆邮车也在路上跋涉着,晃晃悠悠,嘎吱嘎吱响着,路程显得漫长而难行,车厢里的那三位乘客彼此猜疑、互不信任。三人睡眼蒙眬,神思飘忽,也看到了夜里的那一道道黑影,心里出现了千百种幻象。
洛里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的黑影,脑海中出现了台尔森银行经营业务的场面。这位银行员工将一条胳膊塞进皮带套里,以此稳住身体,生怕由于车身晃动自己会撞到旁边的那个乘客身上。他半闭着眼睛打盹儿,头像鸡啄米一样。邮车的小窗户以及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微弱的车灯灯光,还有对面的那个乘客小山一样的身躯,在他的脑海中一下子变成了台尔森银行,正在做着一桩大买卖。马车挽具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就像是金币在叮当作响,五分钟里兑换的国内外钱币,比台尔森银行十五分钟兑换的还要多。随后,他仿佛看到了台尔森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库里存放着许多贵重物品和秘密财物(对此,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打开保险库,拿着一串大钥匙和一支火焰暗弱的蜡烛走了进去,看见那些财物平平安安、安安静静地放在原处,跟上次见到时别无两样。
但尽管他几乎老想着银行里的事,尽管邮车颠簸摇晃,像一个服了催眠药昏昏欲睡的人,一个念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彻夜逗留不去——此行,他要去把一个人从坟墓里挖出来!
夜影里出现了许多面孔,但究竟哪一张才是被埋人的面孔,他便不得而知了。那都是些男人的脸,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主要因为表情各异而有所不同,一张张脸枯槁、憔悴,十分可怕。那些脸,有的傲慢,有的旁若无人,有的桀骜不驯,有的顽固不化,有的俯首听命,有的愁容满面,有的双颊深陷,有的面如死灰。除此之外,他的面前还出现了瘦如爪子一样的手和畸形的躯体。不管那些脸再怎么变,总体上还是一个人的脸,头发已过早地花白。这位昏昏欲睡的乘客望着眼前的幻影,上百次地问它:“你埋在地下有多长时间了?”
幻影的回答千篇一律:“差不多已有十八年了。”
“你是不是已放弃了希望,不再指望有人会把你挖出来吧?”
“早就放弃了。”
“你知道你将会重返人间吗?”
“他们告诉了我。”
“但愿你愿意复活。”
“这可说不定。”
“需要我带她来看你吗?你想去见她吗?”
对于这个问题,幻影回答时前后不一致,自相矛盾,有时会断断续续地说:“别着急!这么快就见她,会要我的命的!”有时却感情大动,泪流满面地说:“快带我去见她吧!”有时则瞪圆眼睛,一脸困惑地说:“我不认识她。真让人弄不明白!”
这位乘客沉迷于幻境里,跟幻影进行了一番交谈之后,又继续挖坟,时而用铁锨挖,时而用大钥匙挖,时而用双手挖,一定要把那个可怜的人挖出来。那个可怜的人终于被挖了出来,脸上和头发上沾满了泥土,但突然倒地化成了尘埃……至此,乘客猛地惊醒过来,打开车窗,让雾气和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
然而,即便他睁大双眼看着雾和雨,看着车灯游离的光芒以及路旁一闪而过的树篱,心里仍很迷乱——窗外幢幢的夜影在他的心中变成了一幕幕场景。那位于圣殿酒吧区旁边的银行,那昨天所干的事情以及信使送来的短信,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么真实!在这些场景之中,那张鬼魂的脸又一次闪现,于是他又跟那鬼魂进行了交谈……
“你埋在地下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已十八年了。”
“但愿你愿意复活。”
“这我不知道。”
这位身处幻境的乘客就这么不停地挖坟,挖啊挖的,直至同车的那两位乘客中有一位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让他把车窗关上,他这才清醒了过来,关上车窗,紧了紧套在胳膊上的皮带,呆呆地望着眼前那两个昏睡的身影,后来又神游他方,又幻想起银行和坟地的情况。
“你埋在地下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已十八年了。”
“你是不是已放弃了希望,不再指望有人会把你挖出来吧?”
“早就放弃了。”
这位乘客想得身心疲惫,猛地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夜间的那些黑影已销声遁形——即便在这时,他和鬼魂的对话仍言犹在耳,清晰可辨,就好像刚说过一样。
他打开车窗放眼望去,但见旭日东升,大地被铁犁耕成了一道一道的田埂——昨天用过的铁犁留在了田间(晚上牵走了耕马,却留下了犁具);远处有一片矮树林,静悄悄的,树叶有火红色的,也有金黄色的;尽管地面上寒冷而潮湿,但天空却一片晴朗,冉冉升起的太阳金光万道,是那般静谧和美丽。
“十八年啦!”这位乘客望着那一轮红日,自言自语道,“仁慈的造物主啊,一个人被活活埋在地下,竟有十八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