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文明共生现象研究(公元前1600-前1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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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五大强国

公元前80—前40世纪,人类学会了种植和畜牧,开始了新石器时代的定居生活。村庄发展为城市,结绳记事为文字所取代。包括西亚的两河流域和北非的埃及在内的古代东地中海世界成为最早孕育人类文明的区域。及至公元前16—前11世纪的阿玛纳时代,古代东地中海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稳定的历史时期,而主导这一格局的则是巴比伦、亚述、米坦尼、赫梯、埃及等五大强国。

一 国祚绵长的巴比伦

巴比伦,既是城名[2],又是国名,还是两河流域的地区名。“巴比伦”一词在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中意为“神之门”,源于古希腊语的拉丁化转写形式。由于地理、文化、政治的差异,从公元前20世纪开始,以今伊拉克巴格达为界,两河流域的南方被称为巴比伦尼亚,中文简译为巴比伦,北方被称为亚述里亚,中文简译为亚述。其中南部的巴比伦尼亚,又以古城尼普尔[3]为界,分为南部的苏美尔和北部的阿卡德。

早在公元前35世纪,苏美尔人[4]迁徙到两河下游流域冲积平原,建立了以城市为中心的聚落,这些聚落的分布区域扩展到两河流域冲积平原北部以及伊朗高原东南部,先后经过了以埃利都城遗址为代表的欧贝德文化期和以乌鲁克城遗址为代表的乌鲁克文化时期,主要成就是发明了文字,建立了神庙,创建了军队。[5]公元前3千纪,两河流域的历史进入苏美尔城邦时代,先后出现了乌鲁克、基什、乌尔、拉伽什、乌玛、尼普尔、拉尔萨等几十个城邦。[6]这些城邦以一个或多个筑有大规模土坯围墙的城市为中心,领土面积不大,居民大多在一千人至一万人之间,典型城邦居民不过数千,少数大城邦居民则可逾万。[7]居民们多数生活在城市中心区,神庙和王宫通常建在城市的制高点上。[8]为争夺水源和灌溉设施的控制权,各城邦间争战不休,这既给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塞姆人以可乘之机,同时也为两河流域由城邦时期向王国时期过渡创造了条件。

公元前2291年,基什国王乌尔·扎巴巴的出身“园丁之子”的近臣——“持杯者”萨尔贡废主自立,随后领导一支由5400人组成的常备军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建立了包括两河流域、迦南、叙利亚、小亚南部、伊朗西南部、阿拉伯半岛东南部等广大地区在内的以阿卡德城为首都的统一的阿卡德王朝,并自封“苏美尔和阿卡德之王”[9]。萨尔贡在位56年,武功赫赫,正如他所炫耀的“一日征服七十余城”,“我曾在上海和下海洗剑”[10]。此外,萨尔贡还统一了度量衡,确立阿卡德语为官方语言,苏美尔语仅作为口头语言和文学语言继续使用。萨尔贡之孙纳拉姆辛继位,效法先祖萨尔贡发动大规模平叛和征服战争,并自封“天下四方之王”。纳拉姆辛去世后,来自扎格罗斯山区的游牧民族库提人摧毁阿卡德王国,建立了库提王国。但库提人的统治并不稳固,因为乌鲁克、拉伽什等苏美尔文明核心区仍然掌握在苏美尔手里。公元前2120年,渔民出身的乌图赫伽尔起兵自立为乌鲁克国王,率部讨伐库提人,最后俘获库提王国末代国王提瑞干,灭亡库提王国,在此期间,他任命大将乌尔纳姆镇守乌尔城。

乌图赫伽尔可能因为意外或阴谋死于公元前2113年。从公元前2112年开始,乌尔纳姆以乌尔城为基地,先后吞并乌鲁克、拉伽什等城邦,建立两河流域历史上第二个统一王朝——乌尔第三王朝[11],自称“苏美尔和阿卡德之王”。乌尔纳姆在其在位第十八年战死疆场,其子舒尔吉继位并自封为“天下四方之王”[12]。根据《苏美尔王表》记载,乌尔第三王朝前后共历乌尔纳姆、舒尔吉、阿玛尔辛、舒辛、伊比辛五王,共109年。[13]乌尔第三王朝以复兴苏美尔文化为号召,被称为“新苏美尔时期”或“苏美尔文艺复兴时期”。王朝后期,来自内部的埃什努那、苏萨、拉伽什、拉尔萨、乌玛、尼普尔、伊新等行省离心离德甚至变相独立,来自西面的阿摩利人的和平渗透不断加剧,来自东南和西南的埃兰人[14]的军事威胁更是迫在眉睫。公元前2004年,在西马什基[15]第六代国王金达图引导下,埃兰与苏萨联军洗劫乌尔城并掠走末代国王伊比辛,乌尔第三王朝正式终结。

在乌尔第三王朝之后的近百年间,两河流域重新分裂为南方的伊新、拉尔萨和北方的埃什努那、马瑞、亚述等大小强弱不一的诸多城邦。伊新总督伊什比埃拉率先称王并驱逐库提卜,建立伊新王朝。尽管伊新王朝诸王以乌尔第三王朝继承人自居,并试图统一巴比伦尼亚,但其势力范围基本局限在巴比伦尼亚南部。伊新王朝在巴比伦尼亚南部的主要竞争对手是阿摩利人[16]建立的拉尔萨王国。拉尔萨国王那坡兰努原为众多忠于乌尔第三王朝的阿摩利人酋长之一,乌尔第三王朝灭亡后,他自称“苏美尔和阿卡德之王”,也以乌尔第三王朝合法继承人自居。拉尔萨国王里木辛曾击败伊新王朝,也有统一巴比伦尼亚之志。

就在伊新与拉尔萨在巴比伦尼亚南部互争雄长之际,阿摩利人酋长苏穆阿布于公元前1894年在巴比伦尼亚北部建立了以巴比伦城为首都的巴比伦王国,史称古巴比伦王国或巴比伦第一王朝。第二代国王苏穆拉埃勒先后吞并了基什、卡扎鲁、马尔达、库塔等城邦。第三代国王萨比乌姆与伊新结盟对抗拉尔萨并一度占领圣城尼普尔。第四代国王阿庇勒辛维持了巴比伦与伊新和拉尔萨三足鼎立的局面。第五代国王辛穆巴里特未能成功阻止拉尔萨国王里木辛灭亡伊新并攻陷乌鲁克,从而形成了巴比伦和拉尔萨两强对峙的局面。

巴比伦第六代国王汉穆拉比继位时所面临的国际格局非常复杂,正如当时的一篇文献所载,“没有一个君王是靠自己而强大的。10—15个国君追随巴比伦国王汉穆拉比,同样数目的国君追随拉尔萨国王里木辛,同样数目的国君追随埃什努那国王伊巴尔·皮埃尔,同样数目的国君追随卡特纳国王阿姆德·皮埃尔,有20个国王追随延哈德的雅瑞林”[17]。汉穆拉比首先夺取乌鲁克城并灭亡伊新王朝,然后在黑瑞图城之役中击败埃兰、库提、埃什努那和马勒库联军,占领拉尔萨北部重镇马什干·沙庇尔和拉尔萨城,灭亡拉尔萨。随后乘胜攻陷埃什努那军事重镇曼基苏,水淹首都埃什努那城,杀死末代国王西里辛,灭亡埃什努那。接下来战败马瑞[18]国王金瑞林和马勒库国王伊庇可·伊什塔尔,灭亡马瑞和马勒库。最后北伐亚述里亚,灭亡埃卡拉图王朝并扫平其他各邦。至此,原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的统治区域悉数纳入巴比伦王国版图。雄才大略的汉穆拉比在位43年,颁布了著名的《汉穆拉比法典》,使巴比伦主神马尔都克取代传统圣城尼普尔主神恩利尔成为两河流域王权的赐予者,巴比伦城亦由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巴比伦尼亚小城一跃而成为两河流域举足轻重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文化中心,古巴比伦王国当仁不让地崛起为当时东地中海世界实力最强和疆域最广的国家。

汉穆拉比去世后,古巴比伦王国由盛转衰,既出现了国内南部诸邦相继独立的内忧,也出现了境外部族频繁袭扰的外患。公元前1595年,操印欧语的赫梯人在国王穆尔西里一世率领下,长驱直入巴比伦尼亚,先后攻陷幼发拉底河畔的马瑞城和巴比伦城,然后携带劫掠的大批俘虏和财物返回幼发拉底河上游地区,古巴比伦王国由此灭亡。在赫梯人因国内政局不稳而撤走后,作为赫梯人盟友的加喜特人趁机填补了巴比伦尼亚的政治真空,建立了加喜特王朝,史称加喜特巴比伦王朝、巴比伦第三王朝[19]或中巴比伦王国。

加喜特人是一支操印欧语的亚洲游牧民族,他们在两河流域文献中出现的时间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18世纪。[20]那时,他们一般居住在城市边缘,有些组成雇佣兵小队加入古巴比伦王国的军队,有些则从事农业生产,还有一些加喜特人生活在古巴比伦王国周边地区,时常入境袭扰。但总体来看,由于相关文献极为有限,人们对加喜特人早期的历史知之甚少。有学者认为,加喜特人起源于自巴比伦尼亚东部的扎格罗斯山脉地区,依据是加喜特人占领巴比伦尼亚之前的地理分布与统治结束后的地理分布相同。[21]也有学者认为,古巴比伦王国后期,加喜特人通过迪亚拉河低地,从扎格罗斯山区渗透到巴比伦尼亚北部的西帕尔等城邦。[22]而从阿卡德王朝和乌尔第三王朝的文献来看,扎格罗斯山区中部和南部的居民并不包括加喜特人。两河流域早期文献也未提到加喜特人的人名或地名,尽管乌尔第三王朝时期的巴比伦经济文献提及几个疑似加喜特人的名字,但却没有指明他们来自哪里。[23]而对于加喜特人何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吞并以复兴苏美尔文化为号召的海国王朝[24]等地方割据政权,建立起强大的统一国家,学术界至今仍然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中巴比伦王国首任国王为阿古姆二世,他为自己加冕为“卡什苏和阿卡德之王”[25],并通过西征,从哈那迎回了被赫梯人掠走的马尔都克神像。中巴比伦王朝国祚绵长,据《巴比伦王表》A记载,共历36王,576年零9个月[26],这在无险可守的两河流域南部实属不易,尽管这其中包括了加喜特人入主巴比伦尼亚以前所处的部落联盟时期。

在阿玛纳书信中,加喜特人所建立的中巴比伦王国被称为卡尔都尼亚什,在埃及语中写作“sngr”[27]。根据阿玛纳书信内容,可大致将中巴比伦王国的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加喜特人入主巴比伦尼亚之前的历史,为公元前1740—前1595年;第二阶段为王国形成时期,为公元前1595—前1490年;第三阶段为王国国际交往活跃时期,为公元前1490—前1157年,又可进一步分为与埃及交往活跃时期、与亚述和赫梯交往活跃时期、与亚述和埃兰交往活跃时期。

古代埃及文献记载,早在图特摩斯三世第八次远征叙巴地区时,已经入主巴比伦尼亚的加喜特人就给埃及送来了礼物。[28]而卡拉因达什则是第一个与埃及建立直接外交关系的中巴比伦王国国王。中巴比伦王国国王伯纳伯拉阿什二世曾在致图特摩斯四世国王的信中回顾到:“自卡拉因达什时代起,你的先祖定期派遣信使到我的先祖这里来,他们结下深厚友谊并泽被后世。”[29]卡拉因达什将女儿嫁给了图特摩斯四世,以巩固两国关系。卡拉因达什的继任者库瑞伽勒祖一世继承了这一传统,不仅将女儿嫁给阿蒙霍特普三世,还曾拒绝参与叙巴地区各城邦的反埃及同盟,坚决站在埃及一边。他在给叙巴地区各城邦的使节的回复中明确表示:“如果你坚持与我的兄弟之邦为敌,那么巴比伦与埃及定会联手消灭你,因为我们两国是签订了条约的盟国。”[30]巴比伦国王伯纳伯拉阿什二世与埃及国王之间的通信占了阿玛纳书信的重要部分。在这些书信中,伯纳伯拉阿什二世与埃及国王互致问候和讨论国是,也坦率地索要礼物。

伯纳伯拉阿什二世与埃及国王在通信中,极力贬低亚述国王,因为通过王室联姻等方式任意干预巴比伦国内事务,不断侵占巴比伦领土,已经是亚述人的惯用伎俩。譬如,当获悉自己的女婿——巴比伦国王在宫廷政变中被杀后,亚述国王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火速出兵平叛,废黜篡位者,扶植亲亚述的王室成员库瑞伽勒祖二世登上王位。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的继承人恩里勒尼拉瑞亦曾攻打巴比伦。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的曾孙阿达德尼拉瑞一世继位后割占了大片巴比伦领土。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登上亚述王位后,干脆废黜了中巴比伦傀儡国王喀什提里阿什四世,以个人名义君临巴比伦长达8年之久。

为了摆脱亚述人日益沉重的枷锁,中巴比伦国王美里什帕克二世采取了以夷制夷的策略,将长女嫁给了东南部邻国埃兰国王舒特鲁克纳洪特一世,两国建立起战略军事同盟。美里什帕克二世之子马尔都克阿帕伊迪纳一世国王驾崩后,扎巴巴舒马伊迪纳继承巴比伦王位。以这位新国王与中巴比伦王国王室没有血缘关系为借口,埃兰国王舒特鲁克纳洪特一世不予承认,并在一封书信中理直气壮地索要巴比伦王位:“我,是王,是王之子,是王之子孙,是王之后裔,谁该为王呢?……为什么不是我坐在巴比伦国王的宝座上?!”[31]公元前1155年,埃兰国王舒特鲁克纳洪特二世率军直捣巴比伦尼亚腹地,攻陷巴比伦城,掠走马尔都克神像以及汉穆拉比法典石碑[32]和纳拉姆辛凯旋碑[33]。中巴比伦王国末代国王恩里勒纳丁阿赫被掳走,最后客死埃兰,中巴比伦王国正式灭亡。

中巴比伦王国覆灭后,残余的加喜特部落退守扎格罗斯山地,巴比伦尼亚重新陷入小国林立的状态,直至操塞姆语的迦勒底人所建的新巴比伦王国——巴比伦第四王朝的兴起。新巴比伦王国国王尼布甲尼撒一世曾攻入埃兰,迎回被掠走的马尔都克神像,并入侵暂时衰落的中亚述王国。巴比伦第四王朝结束后,统治巴比伦尼亚的是巴比伦第五王朝。巴比伦第五王朝的统治极不稳固,不久即为巴比伦第六王朝取代。在随后的近五十年间,巴比伦第七王朝、巴比伦第八王朝、巴比伦第九王朝迅速更替,而在此期间亚述帝国迅速崛起。公元732年,巴比伦第九王朝被亚述灭亡,巴比伦尼亚正式并入亚述帝国版图。

二 后来居上的亚述

亚述国家是在位于今伊拉克摩苏尔以南约100千米的底格里斯河西岸的阿舒尔[34]城邦发展而来。亚述自古以来便是由胡里人、阿摩利人、乌拉尔图人、加喜特人、阿拉米人等多个种族构成的国家。[35]

公元前25世纪,苏美尔地区的霸主拉伽什城邦征服了两河流域北部,阿舒尔城邦可能向其称臣纳贡。[36]公元前24世纪,阿卡德人乘苏美尔诸邦混战之机迅速崛起,不仅征服了苏美尔诸邦,而且还将势力扩展至两河流域北部地区,阿舒尔沦为阿卡德王国的属邦。[37]阿卡德王国覆灭后,阿舒尔城邦又成为继阿卡德王国而起的乌尔第三王朝的一个行省。[38]公元前20世纪上半叶,借乌尔第三王朝末代国王伊比辛内外交困之机,阿舒尔城邦很可能宣布独立,亚述的历史也由此进入阿舒尔城邦和古亚述时期。[39]

公元前20世纪—前17世纪后半叶,阿舒尔城邦的数万名亚述人分别在小亚设立了以卡尼什[40]为中心的40个左右类似码头或商栈的卡鲁姆[41],并通过这一商贸网络将产自两河流域的纺织品和源自伊朗地区的锡矿石运至小亚,以换取产自陶鲁斯山等地的白银和黄金。[42]

古亚述商人把源自两河的纺织品和源自伊朗地区的锡运至小亚,以换取白银和黄金,再将其带回阿舒尔城。

公元前19世纪末,阿摩利人沙马什阿达德一世篡夺阿舒尔城邦王位后,参照阿卡德王国和乌尔第三王朝的历史传统,使亚述很快由城邦国家过渡到专制集权国家,史称古亚述王国。沙马什阿达德一世在位期间,古亚述王国大举扩张,疆域一度涵盖了哈布尔河源头、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中游以及埃兰北部,期间埃什努那、马瑞等城邦皆归顺纳贡,古巴比伦王国第六代国王汉穆拉比在位初期亦曾俯首称臣。亚述的对外贸易往来不仅在短暂中断后重新恢复起来,而且与小亚的卡涅卡地区、巴比伦尼亚的埃什努那、西帕尔等城邦贸易联系更加紧密,其中专门在小亚的亚述商栈设立了“商务总监”这一官职,以管理阿舒尔商人和商业代理人。[43]沙马什阿达德一世去世后,古亚述王国迅速衰落,旋即被汉穆拉比统治下的古巴比伦王国吞并,古亚述时期结束。

在古亚述王国灭亡后近三百年间,亚述里亚大小城邦林立。公元前16世纪,一支来源不明的米坦尼人部落在两河流域北部建立了以当地居民胡里人为主的米坦尼王国,阿舒尔城邦很可能沦为米坦尼王国的属邦。[44]有铭文记载米坦尼国王苏什塔塔曾劫掠了阿舒尔城门上镶嵌的黄金和白银,用以装饰自己的宫殿。出土于阿舒尔城址的属于公元前15世纪的法律文献显示,该城官吏往往还有一个胡里语的名字,其中有两个官吏和他们的后代都供职于米坦尼王国。

公元前13世纪,阿舒尔城邦国王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以厚礼交好埃及,以联姻笼络加喜特巴比伦王朝,与赫梯王国联手东西夹击米坦尼王国,最终挣脱了米坦尼的羁绊,建立了以阿舒尔、尼尼薇[45]等城市为中心的中亚述王国。

阿舒尔乌巴里特一世的三位后继者恩里勒尼拉瑞、阿瑞克登伊里、阿达德尼拉瑞一世不但进一步蚕食米坦尼王国领土,而且征服了扎格罗斯山和叙巴地区北部的许多部落,完成了对从底格里斯河中游东岸到扎格罗斯山之间的两河流域北部地区的统一,亚述国力始与埃及、赫梯、巴比伦等东地中海世界列强并驾齐驱。赫梯国王[46]在给亚述国王的回信中对其试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语气感到不快:“我何必以兄弟之名致信于你呢?我们又非一母所生!我的父亲和祖父从未以兄弟的口吻致信亚述国王,所以你也不要与我称兄道弟。”[47]亚述国王阿达德尼拉瑞一世在致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时则还以颜色:“我登基时你竟然连个使臣都没派来。一国国王继位时,地位相当的他国国王应送去服饰或膏油等贺礼,这难道不是惯例吗?而你却充耳不闻,熟视无睹!”[48]更令哈图什里三世恼怒的是阿达德尼拉瑞一世不承认其为赫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视其为僭位者。[49]亚述国王这种咄咄逼人的不合作态度,迫使哈图什里三世转而向堪称赫梯世仇的埃及寻求和解,其中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埃及国王必须正式承认其为赫梯的合法国王。[50]

亚述国王阿达德尼拉瑞一世的继任者沙尔马纳赛尔一世彻底击败了胡里人残余势力与赫梯联军,并率军跨出两河流域,洗劫了凡湖地区的纳伊利诸邦。雄才大略的亚述国王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将经略两河流域作为主要战略目标:他首先在底格里斯河流域击败了继位不久的赫梯国王图德哈里亚四世;接着入侵巴比伦尼亚并一度占领巴比伦城;随后为自己加冕“苏美尔与阿卡德之王”,成为首个拥有这一尊号的亚述国王。[51]亚述疆域这时已经扩展至今叙巴地区北部的哈布尔河流域和两河流域南部。[52]大部分叙巴地区之所以得以相安无事,可能是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还没有做好与赫梯和埃及两面同时开战的准备。[53]

随着版图的扩大和对外交往的日益频繁,中亚述王国的对外贸易对象日益多元化,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取得了长足的进步。[54]然而好景不长,其实就在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统治时期,亚述国内矛盾已经显现出来,他曾试图通过迁都来加以缓解,但以失败告终。公元前1208年,图库尔提尼努尔塔一世被其子所弑,亚述爆发王位之争,三个王子先后登基,国家陷于内乱长达百年之久,早前所征服地区大部丧失。随着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登上王位,亚述才又恢复了强国本色,正如文献所说:“亚述人冬天在家里睡觉,天一转暖就出去打仗。”[55]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先是击退了穆什基人的进犯,随后征服了小亚东部地区,接着率军深入纳伊利地区,获取了大量战利品和贡赋。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在位39年,曾28次率军渡过幼发拉底河远征取代赫梯人成为亚述心腹之患的阿拉米人,兵锋直达地中海沿岸,叙巴地区诸邦被迫纷纷向亚述称臣纳贡。

但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一世统治末期,亚述在与巴比伦的南北对峙中败北,加之来自西方的阿拉米人的袭扰,统一的中亚述王国分崩离析。在此后的一个半世纪左右,阿拉米人不断东进,甚至进抵底格里斯河畔并建立了一系列城邦,亚述基本上被压缩在底格里斯河中游东岸的狭小地区。[56]只是由于内部纷争迭起,阿拉米人并没有越战越强,反倒是随着东地中海世界进入铁器时代,亚述国力不断增强,并从阿达德尼拉瑞二世统治时期开始的三个多世纪里,以东地中海世界宪兵的姿态征战四方,最终形成了一个南至非洲东北部、北至高加索、西至地中海东岸、东至伊朗高原的辽阔帝国。

三 强邻环伺的米坦尼

米坦尼国家(赫梯楔形文字写作“Mi-ta-an-ni”或“Mi-it-ta-ni”)的统治民族是属于印欧语系的印度—雅利安人的米坦尼部落,但主体民族却是与印欧语系和塞姆语系没有任何关联的操胡里语的胡里人。[57]从公元前35世纪开始,胡里人就生活在两河流域北部的幼发拉底河流域的上哈布尔河地区和底格里斯河流域的大小扎布河地区,[58]后于公元前20世纪逐渐外溢至小亚东南部、叙利亚北部甚至巴勒斯坦地区,主要中心城市有库米亚[59]、尼尼薇、乌尔凯什[60]。胡里人采用楔形文字书写胡里语,同时借鉴了巴比伦人的宗教思想,并将这种宗教思想连同胡里人的神明和语言直接传播给了赫梯人和希伯来人,间接传播给了希腊人。在今天伊拉克北部的基尔库克和埃尔比勒出土了大量用胡里语楔形文字书写的泥板文书,在赫梯首都哈图沙遗址也出土了胡里语与赫梯语的双语文献。

米坦尼人用胡里语称自己的国家为“胡瑞”(赫梯语楔形文字写作“Hu-ur-ri”),意为“胡里人的土地”,用当时的国际语言阿卡德语称自己的国家为“哈尼伽尔巴特”(阿卡德语楔形文字写作“Ha-ni-gal-bat”),意为“米坦尼的土地”。公元前16世纪,“以战车御者闻名于世”[61]的米坦尼国家崛起于两河流域北部,最初以加喜特人建立的巴比伦第三王朝入侵者的形象登上东地中海世界的历史舞台。

在埃及象形文字中,米坦尼被称为“nhrn”,即“那哈林”,该词可能源于阿卡德语亚述方言中的“河流”一词,意为“流域之地”[62],埃及最早提到米坦尼这一名称的,是阿蒙霍特普一世或图特摩斯一世统治时代的从“被称为米坦尼的外国土地”[63]返回埃及的宫廷星象师阿蒙纳姆赫特撰写的一篇回忆录铭文残片。埃及与米坦尼的最早接触可能发生在图特摩斯一世统治时代。图特摩斯二世也在其年代纪里宣称其父“上下埃及之王埃赫帕尔卡拉”,也即图特摩斯一世曾在幼发拉底河东岸原记功碑旁新树了一块记功碑。[64]

随着埃及进入哈特舍普苏特的“埃及和平”时代,“在外貌和服饰上与男性无异的伟大女王哈特舍普苏特对战争并不热衷”[65],埃及对叙巴地区的征伐频次显著下降,加之赫梯国内政局的动荡以及普祖尔阿舒尔三世之后中亚述历代国王的无所作为,都为米坦尼趁机填补两河流域北部和叙巴地区北部出现的权力真空,迅速崛起创造的有利条件。从公元前1475年开始,帕萨塔塔[66]、苏什塔塔等国王治下的米坦尼先后控制了东起扎格罗斯山、西至地中海沿岸的哈拉波、阿拉拉赫、库祖瓦特纳、尼亚、穆基什、阿舒尔、伊舒瓦等以胡里人为主要居民的城邦,赫然跻身东地中海世界五大强国之列。[67]

哈特舍普苏特女王去世后,独立执政的埃及国王图特摩斯三世为争夺在叙巴地区的势力范围而采取了更为积极进取的姿态和行动,与国王苏什塔塔治下的米坦尼爆发了一系列大规模正面军事冲突,最有力的文献佐证就是图特摩斯三世在位期间,“那哈林”一词持续不断出现在其17次远征叙巴地区的年代记中。[68]据此年代纪,图特摩斯三世在其对叙巴地区发动的第八次远征中,先是占领了卡代什、图尼普、卡开迈什等城市,随后渡过幼发拉底河,进入米坦尼本土,俘虏了“3名王公、30名妇女、80名贵族、660名男女奴隶及其子嗣”[69],但未能歼灭米坦尼军队主力。[70]埃及人班师回国后,米坦尼继续不断采取各种方式,威逼利诱阿拉拉赫、乌加里特、尼亚等邦脱离埃及控制,向米坦尼称臣纳贡。为了镇压叙巴地区北部诸邦此起彼伏的反叛,打击躲在背后的米坦尼,图特摩斯三世不得不一再对叙巴地区北部和米坦尼劳师远征,并在其最后一次远征中,在卡代什与已经侵入奥伦特斯河谷的米坦尼军队正面遭遇。[71]图特摩斯三世统治的最后12年,埃及在叙巴地区没有战事,因其年事已高,没有精力再对外用兵,叙巴地区属邦前来朝拜的次数减少,离心倾向益发明显,甚至纷纷倒向米坦尼,并将埃及驻军驱逐出境。

图特摩斯三世驾崩后,阿蒙霍特普二世继位,埃及继续与米坦尼在叙巴地区展开争霸战争。阿蒙霍特普二世的第一次远征发生在其统治的第三年,起因是泽扎尔等当地七座城邦反叛埃及,战场则是卡代什附近的塔赫希地区。[72]据本次战役的纪功碑[73]所载,阿蒙霍特普二世手刃七座反叛城邦国王,并将其中六人的尸体运到埃及首都底比斯,另一人的尸体悬挂在纳帕赫的城墙上,以警示其他图谋反叛的城邦。阿蒙霍特普二世的第二次远征发生在其统治的第七年,虽未能像图特摩斯二世和图特摩斯三世那样饮马幼发拉底河,但还是抵达了马达奥伦特河畔,占领了乌加里特、尼亚等邦,并在回师途中俘虏了一名米坦尼信使。[74]阿蒙霍特普二世的最后一次远征发生在其统治的第九年,但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米坦尼军队,实质上演变为一次军事演习。

在阿蒙霍特普二世统治的最后岁月,赫梯国王图德哈里亚二世利用米坦尼与埃及为争夺叙巴地区城邦的宗主权而征战不休之际,趁机出兵叙巴地区北部,一举占领米坦尼军事重镇阿勒颇,并重申对库祖瓦特纳的宗主权。为避免南北两线作战的不利态势,米坦尼权衡利弊后,主动与埃及媾和。阿蒙霍特普二世的一篇铭文对这一事件有所反映:“背负贡品的米坦尼首领们来到陛下面前,乞求赐予他们甘醇的精神支柱。……这是闻所未闻的。这个不知道埃及的国家乞求善神。”[75]而实际的情况可能是两国签署了和约,规定大致以奥伦特斯河为界,河东的阿拉拉赫、哈拉波、努哈什舍、尼亚、泽扎尔、图尼普等大小城邦归米坦尼所有,河西至地中海沿岸的卡特纳、卡代什、乌普、阿姆克、大马士革等城邦由埃及控制。[76]条约签订后,埃及与米坦尼的关系走向缓和,在阿蒙霍特普二世统治晚期的铭文中,再未出现有关两国剧烈军事冲突的记载。而更具标志性是“敌人米坦尼”一词被更为中性的“亚西亚人”所取代。[77]

国内外学术界对于埃及与米坦尼睦邻关系确立的时间仁智各见:第一种意见认为,阿蒙霍特普二世的孟斐斯碑铭所言“那哈林的统治者、赫梯的统治者和善伽尔的统治者,皆承认我取得的伟大胜利……他们以其祖先之名真诚地请求我赐予礼物和精神支柱”[78],是埃及与米坦尼确立同盟关系的首次官方声明;[79]第二种意见认为,阿蒙霍特普二世统治下的埃及与米坦尼实现了和平,并明确了各自势力范围;[80]第三种意见认为,埃及与米坦尼缔结和平条约应该是在国王图特摩斯四世统治时代,当时的米坦尼国王应该是阿塔塔马一世。[81]但一篇破损铭文提到图特摩斯四世在与米坦尼的战争中缴获的战利品,[82]这提示直到图特摩斯四世继位之初,埃及与米坦尼两国之间仍时有冲突,说明此前并未实现真正的和平,自然也没有签署同盟条约。

然而,面对来自北方强邻赫梯迫在眉睫的政治压力和军事威胁,米坦尼人清醒地认识到,必须在叙巴地区势力范围问题上与埃及达成某种妥协,做出某种让步,最好能够化敌为友,从而集中力量对付赫梯,其中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图特摩斯四世在成功将米坦尼属邦乌加里特并入埃及版图后,米坦尼非但没有采取针锋相对的激烈措施,而是在将两国边境稳定在奥伦特斯河畔卡特纳附近的前提下,主动向埃及伸出了橄榄枝。[83]正如图特摩斯四世的一枚圣甲虫铭文所生动描写的那样:“当蒙凯普鲁拉从宫殿里出来时,背着礼物的那哈林王公们注视着他,聆听了他那如同努特之子般的声音,他手里的弓恰似舒(shu,埃及的一个神明)的后继者的弓。”[84]对于米坦尼所表达的友好姿态,埃及人给予了积极的回应,譬如,图特摩斯四世主动迎娶了米坦尼国王阿塔塔马一世之女;图特摩斯四世的继承人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前期,埃及与米坦尼的邦交关系持续向好,米坦尼国王舒塔尔纳二世将女儿姬露赫帕嫁与阿蒙霍特普三世。只是好景不长,米坦尼与埃及的蜜月期被米坦尼国内的政治纷争所打断。舒塔尔纳二世驾崩后,其长子阿塔什马拉被一个名为乌德黑的人杀害,米坦尼政权落入乌德黑手中。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已无据可考,只是知道舒塔尔纳的另一子图什拉塔结束内乱并登上了王位。

在致埃及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的信中,自称“米坦尼国王”的图什拉塔通报了他登上王位的过程:“当我继承我父亲的王位时,我还是个孩子,乌德黑在我的国土上做了诸多邪恶之事,并杀死了他的主人。……我处死了谋杀我兄长阿塔什马拉的人。”[85]他在信中还谈道,乌德黑蓄意破坏米坦尼和埃及两国友好关系的行径,“他不允许我与爱我的任何人建立友谊”[86]。图什拉塔的这封信有着复杂的国际背景。当时,利用米坦尼国内动荡之机,赫梯国王苏皮路里乌马一世成功策反了米坦尼属邦阿姆如国王阿兹如并签订了宗藩密约,同时再次收复此前割让给米坦尼的原亚述属邦库祖瓦特纳并征服幼发拉底河谷西岸的努哈什舍。针对米坦尼扑朔迷离的国内政局和叙巴地区复杂的国际形势,埃及开始置与米坦尼的友邦关系于不顾,与赫梯人和亚述人暗通款曲,以确保自己在叙巴地区的利益。面对上述瞬息万变的不利国际环境,登上王位的图什拉塔竭力维护和巩固联埃抗赫的既定基本国策,采取书信往来等多种方式疏通米坦尼与埃及的外交管道,详陈利害,说服阿蒙霍特普三世与其联手采取应对之策。

为了保证米坦尼与埃及之间沟通渠道的畅通无阻,图什拉搭曾特地致信埃及叙巴地区南部属邦统治者:“国王致迦南诸王公、我的兄弟的仆人们:我同时派遣我的信使柯利亚驰赴我的兄弟埃及国王处。任何人都不要耽搁其行程,为其提供安全进入埃及的办法和条件,并护送其到埃及要塞长官处。让他立即继续前行,勿向其索要礼物,他不欠任何东西。”[87]有研究者认为,这封书信属于米坦尼与埃及外交信使随身携带的正式通关文牒。[88]为强化米坦尼与埃及两国的信任机制,反击共同敌人的挑拨离间,图什拉塔对阿蒙霍特普三世提出以下要求:“任何其他人说的关于我或我的国家的话,如果马奈和柯利亚不那样说,愿我的兄弟不要相信;只有马奈和柯利亚说的关于我或我的国家的话是真的,愿我的兄弟听之信之。”[89]为显示诚意,他还现身说法:“任何人向我说的关于我的兄弟或他的国家的话,如果柯利亚和马奈不那样说,我就不会听信;只有柯利亚和马奈说的关于我的兄弟或他的国家的话是真的,我会听之信之。”最后,图什拉塔向阿蒙霍特普三世倡议缔结米坦尼—埃及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将来,一旦敌人入侵我的兄弟的国家,如果我的兄弟写信给我,胡里国家、甲胄、军队……和对抗我的兄弟之敌的一切将任他调遣;另一方面,就我而言,倘若有一个敌人——但愿他不存在——我将给我的兄弟写信,我的兄弟应派遣埃及国家、甲胄、军队……和对抗我的敌人的一切支援米坦尼。”[90]尽管图什拉塔没有具体指出双方共同敌人是谁,但很可能是指赫梯人。

一封阿玛纳书信提到柯利亚的身份为米坦尼王国首相兼图什拉塔国王特使[91],可见米坦尼对与埃及协商两国复交之事的重视程度。图什拉塔在致阿蒙霍特普三世的书信中写道:“缘于你与先父的友谊,所以我致信于你,让我的兄弟知晓这些,让我的兄弟高兴”,向阿蒙霍特普三世表达了重建两国友谊的强烈意愿。阿蒙霍特普三世迅速做出回应,派遣特使马奈随柯利亚回访米坦尼,并正式提出两国王室联姻的建议。阿蒙霍特普三世让马奈传话给图什拉塔:“送你的女儿来作我的王妃和埃及的女主人吧。”后经两国特使多次往返磋商,终于促成此事,图什拉塔之女塔度赫帕被护送到埃及,成为阿蒙霍特普三世的王妃。通过此次联姻,两国恢复了邦交,同盟关系得以巩固和发展。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一是表现在外交书信中同时祈求两国主神共同保佑江山社稷。在古代东地中海世界,宗教在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相互遵奉主神意味着彼此承认对方的对等地位,体现了亲密无间的友邦关系。在阿玛纳书信中,图什拉塔一再强调:“愿我主特什苏普和阿蒙让我们之间的友爱永不衰竭,就像现在这样”,“愿沙乌什卡和阿蒙让我符合我的兄弟的心意”,“愿特什苏普和阿蒙允许我的兄弟向我表达他的爱”,“愿天空女神保佑我们一万年,愿我们的女神赐予我们欢乐”等,这些祝词表明图什拉塔对两国友好关系感到满意,抱有希望和信心。

二是表现在外交书信中把王室联姻后两国关系形容为二位一体。这主要体现在图什拉塔的一系列外交辞令中。在两国王室联姻前,图什拉塔希望联姻后“哈尼伽尔巴特与埃及将合为一体”[92]。联姻后,图什拉塔在致阿蒙霍特普三世的书信中宣称“我是埃及土地之主,而我的兄弟是胡里土地之主”[93]和“我的国家就是我的兄弟的国家,我的宫殿就是我的兄弟的宫殿”[94]。当然,两国王室往来书信中的这类互换王位、互换国家的行文和表述,不可能是事实,但这至少可以从一个侧面体现出正处于蜜月期的两国关系的情状。

三是表现在图什拉塔对阿蒙霍特普三世称呼语和问候语变化上。图什拉塔即位之初,将阿蒙霍特普三世称为兄弟,而当两国恢复邦交并联姻后,图什拉塔始称阿蒙霍特普三世为女婿,自称岳父。在至少两封阿玛纳书信中,图什拉塔曾向远嫁埃及的姐姐姬露赫帕致意问好。[95]图什拉塔还将具有治愈功能的尼尼薇的绍什卡女神(也即伊什塔尔女神)雕像专程护送到埃及,为阿蒙霍特普三世疗疾。

然而,在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晚期,埃及国内出现反米坦尼的声音。卢克索尔神庙露天大厅西壁的一篇铭文写道:“国王的威名传遍外国每块土地,传遍那哈林,敌人因心生恐惧而肝胆俱裂。”[96]阿蒙霍特普三世葬祭庙的石碑则描述了其驱逐米坦尼人的场景:“他用利剑痛击那哈林。”[97]这表明至少在国内,埃及不再视米坦尼为盟友,而是敌人。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两国协商王室联姻之际,就出现了不和谐音符,主要体现在嫁妆和聘礼上的激烈讨价还价等方面。图什拉塔当时就因阿蒙霍特普三世送来的黄金聘礼成色不高而提出抗议,认为这是对米坦尼作为平等大国地位的藐视。

阿蒙霍特普三世驾崩后,其子阿蒙霍特普四世也即埃赫那吞继位。埃及与米坦尼的关系继续恶化:一方面表现在经常互相扣押外交信使,正常交往几乎中断;另一方面表现在以互赠礼物形式出现的双边贸易往来的中断,如埃赫那吞不仅停止了对米坦尼的例行礼物馈赠,甚至连已故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曾允诺的赠礼也没有下文了。

在与南方的埃及关系恶化的同时,米坦尼面临着来自北方的赫梯更加严峻的挑战。早在公元前17世纪,米坦尼与赫梯就因争夺对叙巴地区的控制权而发生冲突。赫梯趁埃及国王图特摩斯三世和阿蒙霍特普二世远征叙巴地区,米坦尼无暇北顾之机,一面派出外交使节交好埃及,一边不断蚕食米坦尼领土。好在不久赫梯发生内乱,元气大伤,无力干预叙巴地区事务,米坦尼才得以重新稳定住叙巴地区的局势。[98]但赫梯国王苏皮路里乌马一世登基后,消弭内乱,恢复国力,并重新将扩张目标指向了米坦尼。

图什拉塔去世后,在赫梯和亚述的各自怂恿和操纵下,米坦尼再次爆发王位之争,阿塔塔马二世和舒塔尔纳三世相继登上王位,但最终结果是苏皮路里乌马一世率部一举占领米坦尼首都瓦苏卡尼,扶植图什拉塔之子沙提瓦扎成为傀儡国王,同时任命一位赫梯王子担任赫梯—米坦尼联军统帅,负责米坦尼安全,米坦尼由此沦为赫梯属邦,领土锐减至哈布尔河谷地区。又过了约半个世纪,中亚述国王沙尔马纳赛尔一世正式吞并米坦尼,其属地成为亚述的行省之一。

米坦尼地处赫梯和埃及一北一南两强之间,加之亚述的崛起严重威胁其东部国境安全,可谓强敌环伺,其灭亡不足为奇。米坦尼的衰落和亡国,客观上打破了阿玛纳时代东地中海世界政治生态的原有平衡,具体表现两个方面:一是松开了套在原米坦尼属邦亚述脖子上的宗主国枷锁,亚述势力开始向包括赫梯属邦阿勒颇在内的幼发拉底河与地中海东岸之间的广大地区渗透,这必然对赫梯在这一地区的政治与经济利益构成新的严峻挑战;[99]二是为了争夺米坦尼在叙巴地区的政治遗产,作为新兴强国的赫梯与传统大国埃及的直接冲突不可避免,终于兵戎相见,从而也为亚述的崛起创造了有利的国际环境。

四 远交近攻的赫梯

赫梯国家是以操印欧语的赫梯人为主体的众多族群共同创造的文明共同体。赫梯历史的发展以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南部、东南部以及叙巴地区北部为中心。在赫梯国家出现之前,安纳托利亚高原史前文明就已经走在了东地中海世界的前列。公元前7千纪,安纳托利亚东南部居民进入定居生活,新石器时代开始。公元前2千纪,作为生活在亚速海沿岸南俄大草原的印欧人的一支,赫梯人经黑海北岸向南迁徙,[100]分别从黑海西岸和东岸进入小亚中部和南部,并在征服和融合土著哈梯人[101]的基础上建立了数个城邦。[102]这些城邦与两河流域北部的亚述和胡里商人建立了密切的贸易关系,同时也从他们那里学习和了解了两河流域宗教神话和语言文字。[103]

公元前1730年,赫梯人首领图德哈里亚一世建立了库萨拉城。图德哈里亚一世驾崩后,其子普沙如马继位,后来被帕帕迪尔马赫所篡,但旋即被合法王位继承人拉巴纳一世夺回。[104]拉巴纳一世被赫梯王室尊为国家的奠基者,曾征服阿尔扎瓦并任命王子拉巴纳二世担任哈里什河以南地区新征服领土的总督。拉巴纳二世继承王位后,于公元前16世纪将都城从库萨拉迁至哈图沙[105],并将自称为哈图什里[106],史称哈图什里一世。在哈图什里一世统治时期,史称赫梯古王国的赫梯国家统一了查尔帕、萨纳胡伊塔、阿尔扎瓦等小亚城邦,并越过陶鲁斯山出现在叙利亚北部地区,攻打延哈德王国[107]的阿拉拉赫城和哈拉波城,开始与米坦尼、亚述、巴比伦等国家发生正面接触。

哈图什里一世在临终前,以品行不端和对国王不忠为由废黜了其外甥的王位继承权并平息了由此引发的叛乱,同时将自己的孙子穆尔西里收为养子并立为王储,从而解决了王位的继承问题。[108]穆尔西里一世继位后,为了打通获取冶炼青铜器所需的锡矿石的商路,先是吞并延哈德王国,继而远征巴比伦尼亚,并于公元前1531年劫掠了巴比伦城。[109]

随着穆尔西里一世被罕提里一世所弑,赫梯内部王位之争再次上演,兹丹塔一世、阿姆纳、胡兹亚一世先后登上王位,米坦尼则乘机侵占赫梯东部地区,被穆尔西里一世所灭的延哈德王国也再度兴起。

公元前1525年,铁列平夺取王位后,首先与兴起于赫梯古王国后期的小亚半岛东南部并与赫梯在小亚半岛形成对峙局面的库祖瓦特纳王国国王伊什普塔赫苏签订了条约,在条约的题记中,双方国王互以“大王”相称,正式承认了两国的平等地位。[110]随后,铁列平颁布了王位继承法,规定国王的嫡长子为第一继承人,其次是嫡次子,再次为嫡长女夫等,这是有文字可考的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一部王位继承法。

然而,赫梯的王位之争并未因王位继承法的颁布而得到根本解决,在此后长达百余年的赫梯中王国时期,王位之争史不绝书,王表次序混乱不堪,尽管赫梯国家的发展并未因此完全停滞不前,但综合国力仍受到严重影响,如不得不放弃在叙利亚北部势力范围,而回撤至小亚本部。所以当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图特摩斯三世挥师北伐,饮马幼发拉底河时,并未与赫梯发生正面冲突,因为当时这一地区正处于米坦尼的实际控制之下。不仅如此,据图特摩斯三世年代纪所载,在图特摩斯三世北伐期间,赫梯国王谦卑地派人为其送来“贡品”[111]。时间稍晚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初期的一位埃及官吏的墓室壁画和文字描绘了许多带着方物来觐见埃及国王的“外国人”,其中就有一个服饰与叙巴地区居民没有太大区别的“赫梯酋长”。上述文献说明,由于相距遥远,埃及与赫梯当时虽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但彼此的接触和交往还非常有限。这也意味着赫梯国王给远征叙巴地区的埃及国王送来的以示友好的礼物可能确有其事,但埃及文献所宣称的赫梯此时已臣服于埃及则未必是真。这一时期的叙巴地区主要成为埃及和米坦尼两强争夺势力范围的舞台,置身局外的赫梯当然乐见埃及与米坦尼在叙巴南部地区鹬蚌相争,以便坐收渔人之利。而历史事实也许正是如此:赫梯国王图德哈里亚二世亦曾一边派使臣面见正在叙巴地区征战的继承图特摩斯三世王位的埃及国王阿蒙霍特普二世,倡议两国签署和平条约;[112]一边利用米坦尼专注于埃及的战事而无暇北顾之机,多次出兵叙巴地区北部攻城略地,甚至曾一度占领延哈德王国首都哈拉波。而在哈图沙城出土的属于赫梯中王国时期的阿卡德语文献也显示赫梯与两河流域国家和地区亦有直接交往。[113]

当赫梯王表顺序再次清晰规整,特别是苏皮路里乌马一世登上王位后,赫梯进入新王国时期,也即帝国时期,不仅拥有易守难攻的都城哈图沙,还建成了“一套四通八达的传播系统”[114]。为了打击米坦尼及其叙巴地区属邦,苏皮路里乌马一世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

一方面主动向埃及国王埃赫那吞示好,称其为“兄弟”,祝贺他登基,还声称愿意接受已故埃及国王——埃赫那吞之父阿蒙霍特普三世关于两国建立兄弟式的同盟关系的提议,两国从此关系开始走向缓和。[115]不久,苏皮路里乌马一世派特使出席埃赫那吞登基三周年庆典,随后两国就正式签署了《库路斯塔玛同盟条约》。[116]条约规定赫梯同意将其从小亚东北部征募的一支库路斯塔玛部族武装编入埃及在叙巴地区的驻军序列,这意味着在部分叙巴地区形成了两国共管格局,从而有效瓦解了“埃及与米坦尼、巴比伦、阿尔扎瓦结盟遏制赫梯的政策”[117]

在解除来自埃及的后顾之忧后,苏皮路里乌马一世以收复投靠米坦尼的位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原赫梯属邦伊舒瓦为由,展开了对米坦尼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在攻占伊舒瓦后,赫梯大军突然向南直逼米坦尼首都瓦苏卡尼。[118]面对来势迅猛的赫梯大军,米坦尼国王图什拉塔在无法及时组织有效防御的情况下,不得不带着家眷仓皇出逃,以避其锋,米坦尼从此一蹶不振。随后,苏皮路里乌马一世又借经略米坦尼属邦之名,“单方面撕毁赫梯—埃及同盟条约,大肆攻略埃及在叙利亚的势力范围”[119],迫使尼亚、阿姆如、努哈什舍等曾在米坦尼与埃及之间左右逢源的多数叙巴地区城邦不得不转而向赫梯俯首称臣。[120]对于个别拒不归顺的原米坦尼属邦阿比纳和埃及属邦卡代什,苏皮路里乌马一世则断然实施武力占领,并将两国国王及王室成员全部作为人质徙往哈图沙。[121]

在赫梯向埃及名义上的兄弟之邦米坦尼发动征服战争之初,埃及国王埃赫那吞就应该及时伸出援手,但他却拘泥于所谓埃及—赫梯同盟条约而坐山观虎斗,遂使苏皮路里乌马一世的野心难以得逞,从而导致埃及的叙巴地区属邦直接暴露在赫梯大军面前。尽管埃及叙巴地区属邦的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来,但埃赫那吞已经无力回天了。[122]在赫梯吞并米坦尼和实控叙巴地区北部既成事实的情势下,苏皮路里乌马一世迫使埃赫那吞签署了确认赫梯与埃及在叙巴地区势力范围的条约:赫梯承认尼亚和卡代什两邦与埃及业已存在的宗藩关系,同意释放两邦国王和其他王室成员回国;赫梯承认埃及对卡代什以南的乌加里特、阿姆如两邦的宗主国地位。

公元前1320年,埃及国王图坦卡蒙去世,其遗孀火速传书赫梯国王苏皮路里乌马一世,请求他派一位赫梯王子来埃及与她成婚并承继大统。苏皮路里乌马一世经过反复权衡后即派遣其子吉南扎赶赴埃及,但在途中被埃及当时的强权人物截杀,这一事件成为赫梯与埃及直接军事冲突的导火索。[123]苏皮路里乌马一世驾崩后,赫梯因王位继承问题内争不断,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更换了三位国王,也即阿努万达三世、穆尔西里二世、穆瓦塔里二世。[124]但在与埃及围绕叙巴地区势力范围的军事和外交斗争方面,这三位国王基本上维持了苏皮路里乌马一世在位时的均势。[125]与赫梯类似,图坦卡蒙去世后,埃及政局也陷入混乱,经过阿伊、哈莱姆赫布两位末代统治者,埃及进入第十九王朝时期,拉美西斯一世、塞提一世和拉美西斯二世三代国王积极进取,将从赫梯手中收复叙巴地区原有势力范围作为主要战略目标。公元前1275年,拉美西斯二世主动挑起卡代什战役,穆瓦塔里二世统帅以赫梯为首的联军沉着应战,一举挫败了埃及的战略企图,继续实际控制卡代什和阿姆如这两个战略要地。[126]

如前所述,在赫梯和埃及鹬蚌相争之际,亚述这一原米坦尼属邦悄然崛起,对赫梯和埃及,特别是两国在叙巴地区的势力范围构成了直接而现实的威胁。面对国内的危机和国外的威胁,赫梯和埃及都认识到有必要重新审视和调整两国关系。[127]卡代什战役结束17年后的公元前1258年[128],也即“拉美西斯二世在位的第二十一年,冬天第一个月的第二十一天,身处培尔拉美西斯王宫的国王迎来了一件让其父阿蒙·拉·哈拉赫特·阿吞欣慰的盛事,因为三位埃及使节陪同赫梯使节特瑞·泰述布来到他的面前,呈上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送来的银板”[129],这就是使长期对峙的两国终于化干戈为玉帛的《银板条约》或《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与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二世同盟条约》。

而真正的历史情境可能是这样的:第一步是由两国使节共同协议起草条约文本草案,再分别经两国国王阅改后形成定稿;第二步是由埃及和赫梯书吏分别用埃及语和赫梯语撰写内容相同的条约文本;第三步是由埃及和赫梯书吏分别将条约文本翻译成国际通用的阿卡德语并刻写在银板上;第四步是将刻写有阿卡德语条约文本并用国王印玺密封的银板[130]送到对方宫廷,两国的宫廷书吏再将阿卡德语的条约文本翻译成本国语言并抄写在泥板上或神庙墙壁上。[131]

《银板条约》序言部分写道:“看!伟大的赫梯统治者哈图什里三世与伟大的埃及统治者乌斯玛拉·塞泰普恩拉为实现两国间的永久和平和建立两国间的友好兄弟关系,达成了这一条约。从今天起,我和他之间将亲如兄弟,和平共处,直到永远。如今,我的兄弟——伟大的赫梯统治者穆瓦塔里逝世,哈图什里三世子承父位。看!我现在正在与埃及伟大的统治者拉美西斯·迈瑞阿蒙和平共处,亲如兄弟,这种关系史无前例。看!我作为伟大的赫梯统治者正与伟大的埃及统治者乌斯玛拉·塞泰普恩拉和平共处,亲如兄弟。而赫梯伟大统治者的子孙与埃及伟大统治者拉美西斯二世·迈瑞阿蒙的子孙也将永远和平共处和亲如兄弟。同样,埃及的土地与赫梯的土地亦应和平共处,亲如兄弟,永不为敌。”[132]

条约正文则主要包括以下内容:承诺永远不侵犯对方领土,不劫掠对方财物;遵守两国先王缔结的和正在缔结的和平条约;保证当对方受到第三方入侵时及时提供军事支援;当埃及属邦发生叛乱时,赫梯有义务协助平定;当赫梯国内发生内乱时,埃及有义务协助平息;埃及有义务捍卫赫梯王位继承权,辅佐合法继承人;规定无条件向对方引渡政治流亡者和普通逃犯。[133]

条约结语则列出了被视为和平见证者和条约监护者的众多神明:“赫梯上千位男女神明和埃及上千位男女神明共同见证了伟大的赫梯统治者与伟大的埃及统治者拉美西斯二世·迈瑞阿蒙共同刻写在银版上的条约。他们是:天空之主太阳神、阿瑞纳城之太阳神;天空之主暴雨神、赫梯之暴雨神、阿瑞纳城之暴雨神、兹帕兰达城之暴雨神、帕提阿里克城之暴雨神、西撒萨帕城之暴雨神、萨瑞斯帕城之暴雨神、哈拉波城之暴雨神、利赫兹纳城之暴雨神、胡尔玛城之暴雨神、奈瑞克城之暴雨神、萨皮努瓦城之暴雨神、萨……城之暴雨神、萨希皮纳城之暴雨神、赫梯土地上之安塔瑞特神;兹特克哈瑞亚神、卡瑞兹之神、哈潘塔里亚斯之神;卡拉哈纳城之女神、塞瑞之女神、尼纳瓦之女神、辛……之女神;奈纳提之神、库里提之神;赫帕特之女神,天空之女王;誓言之主——众男性神明,大地之女主人和誓言的女主人——众女性神明;伊斯赫拉之女神;赫梯的群山河流、库祖瓦特纳土地上之众神明。阿蒙神、帕拉神、苏泰赫神;众男性神明和众女性神明;埃及的山川、天空、土地、大海、风和云”;接下来是祈福守约者和诅咒背约者的誓词:“为了赫梯与埃及,这些条款被记录在这块银版上。如果有人没有信守上述条款,赫梯的千位神明和埃及千位神明将摧毁其房屋、土地和仆从。”最后是诅咒背约者的誓词:“无论是赫梯人,还是埃及人,务必牢记银板上的内容,恪守银板上的条款,来自赫梯和埃及的千位神明都将赐福斯人,使其荣耀、永生、家和、业兴,并拥有土地和仆从。”[134]

《银板条约》的签订引起了当时东地中海世界的广泛关注,如巴比伦国王关于就专门致信赫梯国王了解情况,而赫梯国王则如实给予了回复。[135]条约签订后,拉美西斯二世致信哈图什里三世邀请其正式访问埃及,并表示会亲赴两国在叙巴地区边界一带的某座城市迎接。[136]可能是顾虑国内政局可能因其出访而生变,哈图什里三世以正患足疾无法长途旅行为由婉言谢绝了。[137]为了表达诚意,拉美西斯二世于是从盛产绿松石的埃及南方专门挑选了一件上好巨大绿松石作为国礼送给哈图什里三世,哈图什里三世欣然接受并将其摆放在赫梯宫殿的显要位置。《银板条约》被认为是近代国际条约的源头,它的签署成为赫梯联合埃及抵御亚述的基本国策的关键一步,赫梯与埃及联手遏制亚述的国际格局初步形成。

公元前1251年,也就是《银板条约》签订后的第七年,两国的政治同盟又因王室联姻而得到加强。[138]拉美西斯二世在阿布辛贝勒神庙的浮雕上,以及在其新都培·拉美西斯的雄伟雕像上,都生动刻画和表现了哈图什里三世还亲赴埃及参加赫梯公主与拉美西斯二世结婚典礼并与拉美西斯二世会晤的盛大场面,其中一段文字写道:“看啊,竟是赫梯之主!他不仅送来长公主,还带着无数贡品。送亲队伍充盈山谷……赫梯之主暨王后之女就在当中。翻过崇山峻岭、跨过险壑深谷,他们抵达陛下的国境。”[139]

赫梯与巴比伦两国之间也有着政治、法律、军事等多个领域的密切交往。譬如,在哈图什里三世国王致巴比伦国王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的一封信中,他首先回顾了自己的兄长——赫梯国王穆瓦塔里二世与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之父——巴比伦国王卡达什曼图尔古之间的友谊后,重点叙述了他本人与卡达什曼图尔古和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之间的交往事迹:“令尊的逝世令我悲伤不已,我一边拭泪,一边修书巴比伦王公大臣们:‘如你们不能拥戴我的兄弟之子承继大统,你们就是我的敌人。我将举兵征讨巴比伦。如果有谁胆敢武力进犯巴比伦,或巴比伦发生内乱,马上给我写信,我会帮助你们。’以前的书吏都死光了吗?当年所签条约的泥板没有存档吗?让人把泥板读给你们听!”[140]这方面的内容揭示哈图什里三世曾与卡达什曼图尔古签订过一个政治军事同盟条约。哈图什里三世与卡达什曼图尔古签订这个条约还有一个更直接的目的,即共同迫使埃及国国拉美西斯二世引渡流亡埃及的穆瓦塔里二世之子——赫梯前国王乌尔西·泰述布,正如哈图什里三世在同一封信中所写的“我的敌人逃到了埃及。我曾致信拉美西斯二世要求他‘把我的敌人交出来’,但他无动于衷。我与埃及国王从此视若仇雠。我于是在致你的父亲的信中说‘埃及国王选择站在我的敌人一边’。你的父亲从此禁止埃及国王的信使踏入赫梯王宫。”[141]然而,令哈图什里三世大失所望的是,卡达什曼恩里勒二世无意遵循这个条约,而是在登基后不久,即在以宰相伊提·马尔都克为代表的反赫梯、亲亚述的王公大臣的影响和支持下,公然向赫梯当时的对手埃及伸出橄榄枝。[142]

图德哈里亚四世是赫梯最后一个励精图治的国王,如他不仅平定了22个属邦的联合反叛,还一度征服了塞浦路斯岛上的阿拉西亚。然而,在与亚述争夺业已亡国的米坦尼所有领土的尼赫里亚之战中,惨遭败绩,不仅拱手让出了刚刚得到的阿拉西亚的宗主权,而且被迫将大面积国土割让给亚述。而在此前后,赫梯还遭遇了严重自然灾害,导致粮食绝收。“为了使可怜的赫梯人活下去”[143],埃及第十九王朝国王美楞普塔应赫梯国王的请求,派遣船队为赫梯运送粮食。而赫梯从埃及进口粮食的文献记载,则可追溯至赫梯国王哈图什里三世在位时期,当时一位名叫赫斯米·沙路马的赫梯王子就曾率领船队来埃及运粮,用以度过因粮食歉收而可能导致的饥荒。[144]

赫梯最后一位国王苏皮路里乌马二世继位后,也试图有所作为,并取得了一些胜利,如通过在塞浦路斯岛沿岸发动的一次海战,重新控制了阿拉西亚。然而,阿舒尔瑞沙伊什一世统治下的亚述此时已势不可挡,在不断鲸吞夺取赫梯在小亚和叙利亚的领土,还驱逐并击败了同样觊觎赫梯领土的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一世。比来自东面的亚述人的步步进逼更为严重的是,从西面的地中海上的海琴诸岛等地掀起的海上民族的和平移民与武装移民浪潮正汹涌而来。海上民族首先在叙巴地区沿海一带登陆,然后分路攻略叙巴地区并建立腓力斯丁国家,同时从赫梯人手中夺取了位于小亚半岛南部沿海的西里西亚和塞浦路斯岛上的阿拉西亚。强盛一时的赫梯帝国已经是四面楚歌。

公元前1176年,哈图沙被海上民族焚毁,赫梯帝国土崩瓦解。[145]公元前11—前9世纪,安纳托利亚高原东南部和叙利亚地区北部先后出现多个城邦,统治者也自称赫梯国王。[146]这些城邦使用赫梯王室语言和文字,承续赫梯政治和文化传统,史称新赫梯国家。最终,在亚述帝国势不可挡的扩张进程中,这些新赫梯国家于公元前8世纪相继被并入亚述版图,而作为曾经生机勃发的文明单元的赫梯亦从此走进历史。

五 以攻为守的埃及

阿玛纳时代的埃及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交往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确保边界安全;二是获取战略物资。

埃及地处欧亚非三大洲交汇处,东部和西部为广袤的沙漠,东北部通过西奈半岛与西亚毗邻,北部濒临地中海,南部则以尼罗河第一瀑布与努比亚区隔开来。[147]埃及地理环境虽然相对独立,但自古以来并不封闭,特别是在阿玛纳时代晚期,它与东地中海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有了千丝万缕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譬如,就人种构成来说,古代埃及是各族群汇融之地,贯穿于整个埃及文明始终,许多种族都曾移民到埃及,他们与埃及本土居民相融合,并最终形成古代埃及人。

在埃及新王国时期到来之前,埃及已经历了六个发展时期,即前王朝时期、早王朝时期、古王国时期、第一中间期、中王国时期、第二中间期。[148]

而埃及新王国是在驱逐来自今黎巴嫩北部到约旦高地的叙巴地区的操塞姆语的游牧民族阿拉米人的一支——希克索斯人——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包括第十八王朝、第十九王朝、第二十王朝三个朝代。[149]

“希克索斯”一词是埃及语的希腊语音译,意为“外国统治者”,本身不具有任何种族、政治或文化的内涵。[150]以孟斐斯为首都的埃及第十三王朝末期,国力衰微,故乡遭遇严重干旱[151]的希克索斯人趁机凭借马拉战车、复合弓等新式装备以及先进的攻防技术,“轻松地冲破了西奈半岛的沙漠屏障”[152],以和平渗透和武装移民并用的方式进入水草丰美的埃及北部三角洲地区。[153]按照曼尼托的说法,希克索斯人建立了埃及第十四王朝[154]、第十五王朝、第十六王朝,先定都于孟斐斯,后迁至阿瓦利斯[155]。阿瓦利斯地处尼罗河三角洲东部,既方便希克索斯人与故乡叙巴地区联系,又有利于对叙巴地区诸邦的控制。作为埃及历史上第一批外族统治者,希克索斯人并没有完全征服埃及,与其所建三个王朝先后并存的还有埃及本土的以底比斯为首都的埃及第十三王朝和第十七王朝。

公元前1560年,埃及第十七王朝国王塞肯奈拉发动了驱除希克索斯人的战争,继位的塞肯奈拉之子卡摩斯继续征伐,终于在卡摩斯之弟阿赫摩斯国王统治时期,经过两次战役,于1550年攻陷希克索斯人所建立的第十六王朝首都阿瓦利斯,并乘胜跟踪追击希克索斯王朝末代国王哈穆迪及其部众至他们的故乡——叙巴地区的沙如罕城[156],享国长达百年的希克索斯王朝从此退出埃及和东地中海世界的历史舞台,埃及和东地中海世界的历史亦由此进入阿玛纳时代。[157]

埃及第十八王朝第一代国王阿赫摩斯一世的继承人阿蒙霍特普一世没有子嗣,女婿图特摩斯一世继承了王位。军旅出身的图特摩斯一世不断对外征战,公元前1501年,埃及兵锋史无前例地北抵幼发拉底河畔,南达尼罗河第四瀑布。正如一篇埃及文献记载,在图特摩斯一世统治的“第三年的第三季第一个月第二十二天,神勇的陛下统帅大军渡过运河,一举制服了可恶的努比亚人”[158]。随后图特摩斯一世任命了埃及的努比亚总督,实行严密而有效的统治,努比亚遂成为埃及黄金、象牙、乌木、蓖麻油等物资的主要来源地。

在图特摩斯一世的庶子图特摩斯二世统治时期,埃及除曾对沙苏人[159]用兵外,对外战事较少。图特摩斯二世之子图特摩斯三世继位的第七年,图特摩斯二世的王后——同父异母妹妹哈特舍普苏特[160]宣布自己为埃及国王,与图特摩斯三世联合执政。[161]在此期间,埃及虽然同样发动了针对南方的努比亚以及北方的叙巴地区的战争,但规模都不大,而且很有可能丧失了对部分早前征服之地的实际控制。[162]

在图特摩斯三世统治的第二十二年,哈特舍普苏特女王去世,图特摩斯三世开始独立执政,埃及重启大规模对外征服战争,而当务之急就是北伐叙巴地区,以镇压当地由于地理位置、历史传统、族群构成等因素而试图摆脱埃及控制而寻求归附北部新兴的米坦尼和赫梯的一些属邦此伏彼起的反叛。[163]公元前1483年,得到米坦尼支持的以卡代什国王为首的反叛城邦联军集结于米格都城。图特摩斯三世亲率大军围困米格都城达数月之久,最终攻陷该城,并将另外3座城池夷为平地。米格都战役后,图特摩斯三世此后又16次攻伐叙巴地区,期间于公元前1473年再次饮马幼发拉底河并勒石以记之,叙巴大部分地区被纳入埃及势力范围,初步形成了以称臣纳贡、遣送质子、相对自治、派兵驻防等为主要特征的宗藩体系。[164]图特摩斯四世统治时期,埃及又征服了哈如、基泽、西顿、努哈什舍等城邦,使埃及的叙巴地区属邦超过40个。[165]图特摩斯四世之子阿蒙霍特普二世继位后,在继续奉行扩张政策,使埃及的北部边界延至幼发拉底河,南部边界到达尼罗河第四瀑布与尼罗河第五瀑布之间的库尔果斯,一个横跨非亚两洲的古代帝国出现在东地中海世界的历史舞台上。

公元前1391年,埃及第十八王朝第九位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登基。一篇刻写于其底比斯坟墓神庙的铭文记载,他曾经驱逐来自库什地区和叙巴地区之敌,然而这篇铭文也许只是一种宣传品,因为没有其他任何文献能够印证这一战事确曾发生。[166]与直接采取军事手段相反,阿蒙霍特普三世更多地采用互派信使、礼物交换、王室联姻、军事威慑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外交策略,来实现和维护埃及和他本人作为东地中海世界至高无上的大国和领袖的利益和形象。[167]譬如,在卓有成效地掌控了努比亚地区之后,他将战略重点放在叙巴地区,派遣少量军队驻防交通要道,确保叙巴地区属邦定期安全地向埃及缴纳贡赋。[168]而当叙巴地区属邦之间爆发冲突时,埃及往往采取不直接介入的姿态,代之以在各属邦之间扮演相对中立的仲裁者角色。[169]譬如,据一封阿玛纳书信记载,耶路撒冷国王阿布第赫帕抱怨密尔克鲁和塔古夺取了如布图,请埃及国王命令拉迟什、阿什克隆、泽尔等三城向驻扎在什夫拉的埃及军队提供给养,他还抱怨埃及耶路撒冷驻军中的努比亚雇佣兵抢掠他的宫殿,使他险些丧命,但并没有文献证明埃及就此进行了军事干预。[170]此外,阿蒙霍特普三世迎娶非埃及王室女泰伊[171]为后,启用尽忠职守的新兴贵族,同时大兴土木,给后世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雄伟建筑和文化遗产。埃及社会在阿蒙霍特普三世时期悄然地发生着变化,其政治理念潜移默化地影响了继承人阿蒙霍特普四世,也即埃赫那吞。

阿蒙霍特普四世在登极后的第五年,将首都从底比斯[172]迁到埃赫塔吞[173],并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埃赫那吞[174]。以这两个重大举措为开端,埃赫那吞发动了一场空前绝后的以宗教改革之名进行的政治运动,核心是废除阿蒙神[175]和其他一切神明崇拜,独尊以光芒四射的太阳圆盘为图腾的阿吞神,有学者认为这符合埃及作为世界性帝国在意识形态领域的要求。[176]埃赫那吞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以宗教改革为核心的国内事务上,如他派遣大批官员到全国各地关闭阿吞神庙以外的其他宗教建筑,凿毁神庙和墓室墙壁上的所有阿吞神以外的神明的名字和浮雕,甚至“神明”一词的复数形式也被禁止,因为他认为除了阿吞,再没有其他的神明。然而,这样做的一个后果,就是使得埃赫那吞反倒没有更多精力去关注和处理国际事务,导致埃及国际地位不断下降和众多属邦离心离德。[177]

埃赫那吞去世后,其8岁或9岁的儿子图坦卡吞[178]继位,由文人集团代表人物宰相阿伊、军人集团代表人物将军哈莱姆赫布共同辅政。不久,迫于以阿伊为首的主和派大臣的压力,图坦卡吞不得不将都城迁回底比斯,同时废止了阿吞崇拜,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图坦卡蒙[179]。在绰号为“男孩国王”的图坦卡蒙在位的10年间,埃及在叙巴地区的势力范围大为收缩,仅限于卡代什以南地区。

在以战车拥有者和战车御者为核心的新兴军事阶层的强力支持下,拉美西斯一世登上埃及国王宝座,埃及新王国的历史进入第十九王朝时期。[180]拉美西斯一世驾崩后,其继任者塞提一世发誓完成拉美西斯一世的未竟之志,提出“重生”的口号和治国方略,意即对内克服埃赫那吞宗教改革导致的经济衰退,对外消除来自赫梯的军事威胁,[181]进而恢复图特摩斯三世时代的帝国版图和盛世辉煌。[182]塞提一世的积极进取收到一定成效,埃及可能不仅一度从赫梯手中恢复了卡代什、阿姆如等部分原叙巴地区势力范围,还迫使赫梯同意签订了以卡代什为两国势力范围分界线的条约。[183]随后,第十九王朝第三位国王拉美西斯二世在其继位的第三年,率领军队沿地中海东岸到达当时的赫梯属邦阿姆如境内,迫使阿姆如签订了转投埃及的城下之盟。

为了遏制雄心勃勃的拉美西斯二世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接替穆尔西里二世的赫梯国王穆瓦塔里二世经过长期准备,决定在卡代什战役以逸待劳,与来犯的埃及军队展开决战。这场发生在拉美西斯二世在位的第四年的大会战,最终以埃及军队的无功而返划上休止符,阿姆如重新被纳入赫梯的势力范围。卡代什战役的失利对埃及在叙巴地区的统治带来严重负面影响,一些原埃及属邦公开反叛,甚至埃及本土安全亦受到威胁,大量呼吁加强埃及边境防御的书信被送到位于尼罗河三角洲北部的埃及新都培·拉美西斯,也即“拉美西斯堡”[184]。为了收复失地,拉美西斯二世重整旗鼓,在其统治的第八年和第十年连续发动镇压反叛和收复叙巴地区属地的战役,虽未能如愿收复卡代什和阿姆如,但还是一度攻陷了位于巴比伦尼亚的赫梯属邦达普尔和库祖瓦特纳。[185]可以说,两国已经陷入一场难分伯仲的拉锯战和消耗战。

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借助埃及与赫梯两国连年交兵的战略机遇期,亚述已经趁机悄然崛起,并对赫梯和埃及两国的安全都构成了现实威胁。为应对共同的敌人亚述,赫梯新任国王哈图什里三世与拉美西斯二世终于意识到,该从战场转向谈判桌了。两位国王先是通过大量的宣传和说服工作,弥合了国内主战派与主和派的分歧[186],然后通过务实高效的外交谈判,正式签署了和平条约——《银板条约》,规定埃及放弃对卡代什的宗主权,而赫梯承认埃及对卡代什以南叙巴地区的管辖权。[187]

除了与赫梯之间大国争霸这条对外关系主线,埃及还与米坦尼、塞浦路斯岛、爱琴诸岛、努比亚有着内容和形式各异的物质交往和精神交往。

埃及与米坦尼的交往主要是通过频繁的外交、军事博弈展开的。而无论是外交活动,还是军事战争,其主要目的都是为了控制和获取叙巴地区的劳动力和原材料。综观埃及与米坦尼之间约两百年的交往史,不难发现米坦尼总是试图获得与埃及平等的大国地位。虽然他们从与埃及的交往中似乎得到了这种地位,但最终还是成为埃及与赫梯争霸的牺牲品,没有摆脱亡国的命运。

埃及第十八王朝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时期,埃及与迈锡尼文明的交往骤然增多,大量埃及的遗存出土于迈锡尼,这表明当时埃及对迈锡尼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同时,发现于迈锡尼的刻有阿蒙霍特普三世及其王后泰伊王名圈的陶器,以及出土于阿蒙霍特普三世享殿中的可能是埃及派往爱琴诸岛的外交使团的路线图的爱琴文明地名册,都“提示彩陶和来自埃及的外交使团之间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188]。在阿蒙霍特普四世,也即埃赫那吞统治时期,埃及与阿拉西亚交往比较密切,这可能与埃及遏制赫梯的总体国家战略有关。新王国时期结束后,埃及与爱琴诸岛和塞浦路斯岛的交往几乎中断,直至结束动荡不安的第三中间期的第二十六王朝的建立,两地的交往才以希腊人作为雇佣兵、商人、学者、工匠出现在埃及而得以重新开启,他们在把希腊文化带到埃及的同时,也把埃及文化传到了希腊。[189]

埃及与努比亚不仅国土接壤,且又富藏黄金等贵金属,所以一直是埃及重点经营的地区。但在新王国时期之前,埃及一直以高高在上的文明大国的优越心态处理与努比亚的关系,如埃及中王国第十二王朝国王塞索斯特里斯三世时期的一篇界碑就将努比亚人称为“可怜的库什”人,认为他们是不值得尊敬的“野蛮人”和“懦夫”[190]。这使得双方的跨文化交流受到很大影响,关系时好时坏。新王国建立后,这种局面有明显改观,如第十八王朝国王阿蒙霍特普三世在位期间,双方实现了持久的和平,彼此的交往也更加密切。如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时期的一位埃及官吏的养殖场里曾有利比亚牲畜,只是还不能确定这些牲畜是通过战争获取的战利品,还是通过贸易购得的产品。还有文献表明,利比亚人曾出现于埃赫那吞的宫廷中,他们的身份可能是部落酋长,亦可能是部落酋长派来的朝贡使节,还有可能是部落酋长的侍卫。[191]及至第十九王朝时期,埃及在努比亚的势力范围已经达到尼罗河第二瀑布与尼罗河第三瀑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