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剖腹产碧瑶生子 同命人结伴寻仇
葛荔也是从齐伯口中得到淑贞失踪的消息。
阿秀的院子在英租界,齐伯呼救,第一个是寻挺举。齐伯跑到商会大厦,门房问过,说他刚刚出去。齐伯晓得这辰光挺举忙,迅即去寻葛荔。
天使花园在老城厢,齐伯一路跑去,刚好路过振东处,于是拐过去,竟然逮到挺举三人。在挺举他们飞跑出去之后,齐伯吁出一口长气,快步走到天使花园,葛荔不在。齐伯对阿弥公匆匆讲过,投街上寻淑贞去了。
葛荔又得几个新天使,到街上购置必需品去了。俟她回来,听闻伍家出事,啥也不顾,撒丫子就朝英租界跑。
葛荔一气奔到阿秀的院子,见院门大开,一个人也没有。
葛荔朝楼上叫道:“碧瑶?碧瑶?”
楼上没人回应。
“奇怪,鲁碧瑶哪能也不在呢?介大个肚子,不会也去寻人了吧?”葛荔嘀咕几句,走进中堂,见楼梯上尽是血水。朝楼梯上一看,那血水仍在顺楼梯向下流。
“天哪!”葛荔飞步上楼,果见鲁碧瑶倒在楼梯口。
“碧瑶,碧瑶!”葛荔大叫几声,见她不应,挡挡鼻孔,飞步下楼,跑出弄堂,招到一辆黄包车,与车夫一道将她抬下楼梯,放到车上。
“快,最近的医院!”葛荔大声吩咐。
“邻街就有一家,是洋人开的,成不?”车夫问道。
“就是那家,快走!”
外滩,黄浦江边,挺举由北向南,阿祥由南向北,二人在中间碰头。
二人相视。
挺举望着江水,缓缓蹲下。
挺举两手按在太阳穴上,显然在以极大的力量压抑伤悲。
挺举终于未能控制自己,哽咽起来。
这是阿祥第一次看到挺举落泪。
“阿哥呀,”阿祥在挺举跟前蹲下,也哭起来,哭一会儿,道,“你想多了,她没有来到这江边。我一路问过来,没有一人见到阿妹!如果阿妹来过这儿,大白天的,相信一定有人看到!我们再分头找找,往街道里找!”
“阿弟呀,”挺举看向江水,“阿哥是……是对不住这个阿妹啊……”泪水哗哗流下。
“阿哥,没事体的,阿妹一定没事体的,我向你担保。”
挺举点点头,站起来,沿着一条马路向西,边走边对阿祥说道:“阿祥呀,我这讲给你听,我这阿妹是阿爸豁出性命从火海里救出来的,阿妹她小辰光可漂亮了,还特别懂事,伤成那样了,仍旧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阿哥是个浑蛋哪……阿哥忙这个,忙那个,却从来没有为阿妹忙过;阿哥想这个,想那个,却从来没有为阿妹想过,你晓得是为啥吗?因为她……她是我的阿妹呀,我这阿哥……你说,我这阿哥该有多浑蛋哪!”
“阿哥,”阿祥问道,“阿妹她……好端端的,哪能离家出走了呢?”
“唉,”挺举长叹一声,“还不是因为鲁小姐……”猛地打个惊怔。
“阿哥?”
“阿祥,你先找我阿妹,我得回家一趟!”挺举撒开两腿,朝四马路飞奔。
“唉,阿哥也是,”阿祥长叹一声,看向江水忖道,“为啥一定要来江边寻呢?阿妹又不晓得这儿有条江,为啥就一定朝这儿走呢?不行,我得换个方向寻去。”
阿祥主意打定,拐进挺举一家所住的那条街道,沿街向西寻去。
淑贞离开家,一跛一跛地走出弄堂,一路哭着,顺大街一路向西。
她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只是沿着路走。她要走到路的尽头,走出这个城市,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要一个人……
自到上海,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所住的小弄堂,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喧嚣的大街上。
她知道自己面容丑陋,临出门时,特地在头上顶一块花巾。
没有人看她,没有人在意她,所有人都是脚步匆匆地从她身边擦过。
不知走了有多久,淑贞不哭了。
淑贞的泪水哭完了。
“这条街怎么走不到头呢!”淑贞渐渐惊讶起来。大上海的热闹让她全然忘掉了家里的不快。
眼前现出一家绣店。
店门开着,店内坐着几个绣娘,各在一块绣布上飞针走线。
淑贞在店门外面停住步子。
绣花是她幼年的梦,却被那场火灾毁了。
但这个梦依然在。
淑贞看向店铺上的匾额,认出是“飞凤绣品”四字。她认识不少字,全是小辰光阿爸教她认识的。
也是走累了。淑贞靠住门前的一棵梧桐树站下,两只眼睛盯住里面的绣花姑娘,看着她们的手与针线。
淑贞的视力极好,隔着五六步远,她们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楚。
一对衣着漂亮的母女沿街道走过来。
她们看到绣品店,拐进去,走到店里。
几个绣娘没有迎客,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任由这对母女欣赏挂在墙面上的琳琅满目的绣品。
夫人看着绣品,赞道:“绣工真好!”
“姆妈,哪能没看到鸳鸯屏呢?”女儿巡视一圈,对夫人道。
“姑娘,有鸳鸯屏吗”夫人询问一个绣娘。
“我们不绣鸳鸯!”那绣娘应道,声音冷冷的。
“姆妈?”女儿显然对绣娘的应对不满,看向夫人。
夫人脸色沉下去,对那绣娘道:“叫你家店主出来!”
那绣娘朝店里叫道:“凤姨,有客人寻你!”
一扇门开启,一个美貌女子款款走出。
“夫人,有何事体?”凤姨看向那夫人。
夫人指向墙面上的绣品:“你们的绣工不错,我想订只鸳鸯绣屏!”
“本店不绣鸳鸯,你们别家店中订去!”凤姨也是那句。
“咦,”夫人半是诧异,半是询问,“你开绣店,哪能不绣鸳鸯哩?”
“既然是我开绣店,”凤姨语气愈发冷了,“我爱绣什么就是我说了算是不?”
夫人还要说话,女儿拉她一下,匆匆出门。
凤姨瞄一眼依旧倚树而立的淑贞,返回里屋,关上房门。
挺举一口气跑向家里,刚进弄堂,听到齐伯从弄堂里跑出来,边走边叫:“碧瑶,碧瑶……”
“齐伯?”挺举紧忙上前,扶住齐伯。
“挺举呀,”齐伯失控了,老泪纵横,“碧瑶也不见了,楼梯上全是血呀!”
挺举心里一揪。
“齐伯,”挺举安抚他,“您先回家,我们不能这么乱找了。碧瑶她……她这身子,不会走远!”
一个隔着几家的邻居刚好打菜场里回来。
齐伯认识他,上前揖道:“赵先生,麻烦个事体,您看到我家的小姐没?”比画一下肚子,“她怀着身孕哪!”
“没有看到,”那人回他个揖,“不过,出去买菜辰光,我看到有个女的招来一辆黄包车,进你家院子了,看起来挺惶急的。”
“那女的啥样子,你看清没?”齐伯问道。
“我离她好远呢,看不清爽,走路倒是利索。”
齐伯谢过,看向挺举。
“是小荔子。”挺举吁出一气,搀住齐伯,“齐伯,咱先回家去,越急越出乱子,是不?”
“是哩。”齐伯点头。
二人走进巷子,远远看到伍傅氏坐在院门处,两行泪水哗哗流淌。
挺举走到她身边,跪下,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哽咽:“姆妈——”
“举儿,”伍傅氏泣不成声,“怪姆妈呀,是姆妈不好,姆妈不该……姆妈是该守着碧瑶呀!”
“姆妈,”挺举安抚她道,“碧瑶没啥事体的,葛荔来过了!”
“你……你哪能晓得的?”伍傅氏急问。
“一个邻居讲的,他看到葛荔叫辆黄包车将碧瑶拉走了,想必是到医院去了。您守在家里,我与齐伯到附近的医院寻寻看,一有消息,就报信回来。”挺举安排道。
“你们快去!”伍傅氏指着胡同,“我就守在门口,等贞贞回来!”
离他们住的地方最近的是英人所办的博爱医院。挺举问过守门人,说是不久前确实来个急诊病人,像是个孕妇。挺举走进医院,问过妇产科位置,走过去,说明情况,一个值班护士领着挺举二人来到妇产科的候诊长廊,见葛荔坐在一条长凳上。
见是他们,葛荔起身。
挺举、齐伯长吁一气。
“碧瑶怎么样?”挺举急问。
葛荔朝妇产室的房门示意:“你听!”
里面隐约传出碧瑶的呻吟声。
挺举刚要问话,又一阵脚步声急,振东急呼呼地赶过来了。
几人问一会儿关切的话,产室门开启,一个华人女医生和一个华人护士走出来。
四人急切迎上。
医生问四人:“哪位是病人丈夫?”
挺举鞠躬道:“在下就是。医生,她……怎么样?”
“怎么样?”医生盯住他,半是责怪,“再晚送来半个时辰,啥都甭讲了!”
挺举勾下头去。
葛荔急切道:“医生,产没?”
“人是醒了,但体弱乏力,胎位不正,胎儿心跳减弱,可以确定是难产,弄不好还可能是死胎。”医生说道。
几人面面相觑。
谁都晓得难产意味着什么,尤其是振东。他妹妹产碧瑶时,也是难产,他就守在跟前,结果,她妹妹死了。
医生看向挺举:“我们力争保住一人,是要孩子还是要大人,请你马上决定!”
挺举嘴唇紧咬,不由自主地望向葛荔,然后望向齐伯和振东。
齐伯看向振东:“振东?”
“保大人!”振东断然说道。
孩子是顺安的种,振东恨死他了。
医生扫他一眼,目光回到挺举脸上,显然在等的是挺举的决定。
挺举嘴唇紧咬,根本无法做出决定。碧瑶是鲁叔的唯一骨血,孩子则是顺安的,他无法替鲁叔或顺安做出这个决定。
挺举看向葛荔。
葛荔问医生:“医生,有没有办法让孩子、大人都保住?”
“或有一个可能,就是做剖腹产手术!”
葛荔看向挺举。
挺举毫不迟疑:“做。”
“先生,”医生看向他,“非常遗憾,能做剖腹产的主刀医师詹姆士博士被人请到苏州去了,也是为个手术,今朝刚走。”
挺举大是诧异:“你不是医师吗?”
“我只是詹姆士医师的助手,尚未单独做过剖腹产手术!”
挺举、葛荔互望。
葛荔盯住医生:“还有其他医师吗?”
医生摇头。
“医生,”挺举看向她,“听你方才讲你未单独做过手术,说明你是做过的。”
“是哩,”女医生点头,“我做过几次,但每次都有詹姆士医师在旁指导。”
“我信你,”挺举拱手,“就拜托你做这个手术!”
“非常感谢!”女医生回他个拱手,“我尽力!”并朝护士示意。
护士拿出一张印好的纸头、笔及印泥。
“先生,”女医生盯住挺举,郑重说道,“这是医疗事故责任书,你必须签字、画押。我已将可能的风险讲给你了,病人虚弱难产,胎儿心跳减弱,我只是助理医师,手术过程中任何意外都可发生。在这份责任书里,一旦发生意外,医院将不承担任何责任。这个字你还想签吗?”
挺举目光盯视她,郑重点头。
“谢谢。”医生指着责任书的下方,“请在这儿签字,按上指印!”
挺举签字,按上指印。
医生拿上责任书,与护士匆匆走进手术室。
“齐伯,”挺举转对齐伯,“你回去一趟,告诉我姆妈,就讲碧瑶寻到了,在医院里,让她放心。告诉我姆妈,贞贞一定能寻到,一切都会过去,不会有事体的!”
齐伯急步去了。
天色昏黑了。
玉棠春就在四马路上,与博爱医院一街之隔。
就在挺举签字手术的当口,在美人堆里休闲一个下午的顺安、章虎全都喝高了,尤其是不胜酒力的顺安,一步三摇。
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门,晃晃悠悠地走进四马路。
顺安手指章虎,舌头发僵:“章……章哥……”
“啥事体?”章虎应道,两眼搜索黄包车。
“要是那个女……女人真的为我生……生个儿子,你说,起个啥名字为好?”
“咦,你的儿子,该是你起名字才是!”
“我……我不能起呀!”
“为啥?”
“我……我的啥事体都是两个阿哥设定的,一个是挺举阿哥,一个是你章哥,我……我……”
“哈哈哈哈,”章虎大笑起来,“兄弟,看来你是真的喝高了,净讲醉话!来来来,兄弟背你走!”作势背他。
“背……背……”顺安歪在章虎的背上。
没背几步,章虎两腿一软,摔倒在地,将顺安摔出两步多远。
顺安竟是一丝儿也没觉得疼,连声“哎哟”也没发出,只是仰八叉躺在道边。
齐伯脚步飞快地走过来。
齐伯看到了仰八叉的顺安。
齐伯一阵惊喜,正要去叫顺安,却又看到章虎。
章虎也在看他。
齐伯仰头,看到了玉棠春,看到了玉棠春外所挂的大红灯笼。
齐伯朝地上狠狠地“呸”出一声,大踏步走去。
天色渐渐黑定,飞凤绣品店的铺门关上了。
淑贞没有离开那棵梧桐树。
淑贞不想走了。她蹲下来,靠树坐了。
夜,越来越深。淑贞睡去了。
朦朦胧胧中,淑贞听到一个声音:“阿妹,阿妹,贞贞阿妹……”
那声音由东过来,由远而近。
是个陌生的声音,但分明是叫她的。
淑贞睁开眼睛,见街上黑乎乎的,一盏灯笼晃悠过来。
淑贞想躲,却又不想躲,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跟前。
那人走在街道中间,灯笼的光线在完全黑暗的夜里,本就照不远,何况淑贞靠在大树的背面。
眼见那人叫着她的名字从她身边走过去,淑贞终于应声:“啥人叫我?”
那人听到声音,急转过来。
那人走到大树下,灯笼照向淑贞。
淑贞依旧坐着,头上蒙着方巾。
“阿妹?是你吗?贞贞阿妹?我是阿祥呀,你阿哥的弟弟!”阿祥叫道。
在淑贞她们回来之后,阿祥来过一次,是振东回来的时候。但那日他并没有看到淑贞,因为她一直守在灶房里。
“我……我是贞贞……”淑贞将头上的方巾盖得更严。
“阿妹呀,我的好阿妹呀,阿祥哥总算是寻到你了!”阿祥激动得哭起来,搁下灯笼,跪在地上,一把揽起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平生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牢牢抱住,淑贞惶恐极了,挣扎,哭泣:“阿……阿祥哥……你……你……放……放开我……”
“阿妹呀,”阿祥将她抱得更紧了,怕她跑掉似的,“甭哭,有阿祥哥在呢。”
“阿祥哥,你……你……放……”
“阿妹呀,你哪能跑到这儿呢?你让全家人满城里找你哩。阿哥、齐伯,还有马叔,都在寻你,姆妈急死了呢……”
淑贞不再挣扎了,淑贞伏在他的怀里悲泣。
“阿妹,快,我们这就回去,大家都急坏了呢!”阿祥放开淑贞,站起来,蹲在地上,“来,趴我身上,我背你!”
“不……不……我……我自己走……”淑贞急切站起,一拐一拐地就要走。
阿祥顾不得许多,灯笼也不要了,走到前面,将淑贞一把揽起,抱在怀里,沿着大街向东疾走。
淑贞挣扎几下,也就不动了。
“阿妹呀,”阿祥边走边说着如何寻她的事体,“我与阿哥一路寻到黄浦江边,来来回回寻不到,阿哥想着你是跳进江水里了,蹲在地上那个哭啊……”
“阿哥……”淑贞哭起来,泪水哗哗流下来,全都流在阿祥身上。
“阿妹呀,你甭哭,”阿祥走得飞快,边走边劝慰,“你不但有个阿哥,还有一个阿祥哥呢,从今往后,你有啥事体,只管对阿祥哥讲。阿哥忙得很,他没有辰光照顾阿妹,阿祥哥有的是辰光,是不?”
“阿……阿祥哥……”
“阿妹呀,”阿祥本就能讲,这辰光越发煽情了,“在那江边,阿哥把你的事体全都讲给阿祥哥了,阿哥讲,阿妹是阿爸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说阿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懂事的女孩子,说阿妹啥都晓得,还说阿妹从来不想麻烦任何人,说他最最对不起的是阿妹,阿妹呀,阿祥哥跟阿哥做事多年,再难的事体,他从来没有哭过,阿祥哥是第一次看到阿哥抹泪,第一次听到阿哥他哭出来啊!”
淑贞号啕大哭:“阿爸……阿哥……姆妈……”
博爱医院妇产科的手术室外,挺举、葛荔、振东不无紧张地盯住通往手术室的隔离门。
碧瑶的呻吟声没了。
终于,里面隐约传出儿啼声。
孩子没事体了。
挺举看向齐伯与葛荔,发现二人更是紧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是齐伯。他不放心碧瑶,传过信后,急又赶来。
“咋样?”齐伯急问。
“你听!”葛荔指向手术室。
婴儿依然在啼,但哭声没那么响了。
又过半个小时,房门终于开启,女医生走出来。
四人全都围上去。
“伍先生,”女医生笑脸盈盈,“手术成功,母子平安,恭贺你喜得贵子!”
四人皆松一气。
挺举深鞠一躬:“谢谢你了,医生!”
女医生点头,“不要客气伍先生,非常庆幸母子平安。请为你的儿子取个名字吧,我要登记造册!”
“我……”挺举看向葛荔,又看向齐伯。
齐伯看向振东,振东跺下脚,别过脸去,扬起酒葫芦。
“齐伯,”挺举盯住齐伯,“这个名字,就由你取吧!”
“唉,”齐伯长叹一声,“我来取吧。这孩子生在博爱医院,博爱施于天下,广济众生,就叫他广济吧。”
“广济?广济众人?”挺举喃声重复,眼前浮出那个陌生人写给他的纸条,“奉三清爷玉旨,此款借汝三年,以遂汝愿,广济众生。阿弥陀佛!”不由得打个震颤,“神了!”
“什么神了?”葛荔问道。
挺举给她个笑,转对女医生:“名字就叫广济。”
“伍广济,”女医生竖起拇指,“这个名字不错!”
“医生,”挺举紧忙接道,“只写名字,姓暂时留空。”
“为什么?”
“我要跟他妈妈商议一下!”
“好的。”医生将名字写好,对挺举道,“伍先生,病人尚在麻醉中,身体虚弱,眼下你还不能见面,但要守在这儿,以防万一。”
“谢谢医生!”挺举拱手。
女医生重进手术室,不一会儿,几个护士将碧瑶母子转移至母婴病房。
见母子平安,挺举四人尽皆松出一气。
“齐伯、马叔,”挺举看向二人,“这辰光晚了,我和葛荔守在这儿,照顾碧瑶,您俩先回去,好好睡一觉。至于阿妹,夜晚是没办法寻的,明朝我会去寻!”
二人应下,下楼去了。
二人下楼没有多久,齐伯兴冲冲地回来,带来阿祥。
“阿哥,我寻到阿妹了!”
“在哪儿?”挺举激动,揉泪。
“已经带到家里了,弄堂里遇到齐伯,他怕我寻不到,带我过来的!”
两件大事,尽皆有惊无险。挺举、葛荔无不松下一气。
“挺举,”葛荔道,“你守这儿,我回去一下,让姆妈给碧瑶做些吃的带来!”
“我回去吧。”齐伯笑道,“听阿祥讲,挺举姆妈与贞贞在熬鸽子汤哩!”
“齐伯,你得跟我回去!”葛荔扯起他,别过挺举,带二人下楼去了。
回到家里,鸽子汤已经熬好,还有几碗米粥与熟鸡蛋。
葛荔收拾好放进食篮里,对淑贞道:“阿妹你过来一下,阿姐求你一桩事体。”
听到“求”字,淑贞惶恐:“阿……阿姐……”
“阿妹,”葛荔盯住她,“你晓得天使花园吗?”
淑贞点头。
“天使花园这辰光人手紧缺,阿姐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请你去帮个忙!”
“阿姐,”淑贞目放光彩,“我……我能做些啥事体?”
“做个大天使!”
“啥叫大天使?”
“就是去做那些小天使的大阿姐。小天使们可乖巧哩,没有一个不懂事体的。”
淑贞看向伍傅氏。
“闺女呀,”伍傅氏看向葛荔,“贞贞她……行吗?”
“行,”葛荔语气肯定,“姆妈有所不知,那些小天使全是孤儿,没爹没妈,没有人疼爱。有阿妹来做他们的阿姐,他们开心死了!”
“姆妈,我……”淑贞听得动心,“我想去试试。”
“贞贞呀,”伍傅氏抹泪,“在这家里憋屈你了。你真想去,就跟阿姐去吧。”
“姆妈——”淑贞抱住伍傅氏。
“阿祥,”葛荔转对阿祥,“这桩事体交给你了。今朝你就在这儿歇着,明早,你把阿妹送到天使花园安顿下来,顺便照顾一下小天使们,就说我晚上才能回去。”
“好咧!”
葛荔拿起装好饭食的小提篮,匆匆出去。
到凌晨一点,护士出来,请挺举二人进病房,见碧瑶躺在松软的病床上,已经醒了,但气色不好。碧瑶的旁边是个育婴篮,孩子睡得正香。
见到二人,碧瑶给出个笑。
“阿妹,”葛荔端出汤盒,舀起一勺,“这是鸽子汤,姆妈炖的,不热不冷,刚好温嘴。来,尝一口!”
“谢谢你,”碧瑶泪水流出,喝一口,看向挺举,“还有你,挺举,你们又救了我一次!”
“嗬,净讲傻话!”葛荔再喂,“来,慢慢喝,喝饱才能养精神!”
“阿姐,”碧瑶又喝一口,噙泪道,“为了生我,我姆妈走了。昨天下午,那辰光……我好绝望……”泣泪。
挺举不忍听,背过脸去。
“阿妹呀,”葛荔安抚,“甭讲这些傻话,你的命大哩,还有小宝宝,好福相哟,你看,全都安然无事呢。来,再喝几口,养足精神,好日子这就来了,是不?”
碧瑶苦笑一声,又喝几口,看向挺举。
“碧瑶?”挺举问道。
“孩子……”碧瑶看向摇篮。
挺举提过来,放到她跟前。
碧瑶凝视这个差点儿夺了她命的孩子,泪水流出来。
“碧瑶,”挺举指向孩子,“他是昨夜10时出生的,叫广济!”
“啥人起的名?”
“齐伯。”
“姓啥?”
“我让听你的。”
“我想好了,”碧瑶凝视孩子,“他姓鲁,叫鲁广济!”
“好哩。”
“挺举,”碧瑶看向他,“你阿妹的事体,怪我!”
“讲这些做啥哩。”
“我不是有意的!”
“我晓得。阿妹已经回来了,一切平安,你安心就是。”
碧瑶缓缓闭上眼去。
场面死一样的静。
挺举看着孩子,轻轻晃动摇篮。
“挺举,”碧瑶睁眼,“啥辰光你得空了,就去见见那个贼人,你问问他,要不要这个孩子?”
“我会讲这事体的。”挺举安抚道,“你放心,这个孩子他肯定认。过去眼前这道坎,一切就会好起来。”
碧瑶嗯出一声,闭上眼去。
一连数日,顺安心头压着一桩事体,即使到惠通上班,也是板着个脸。
这个事体就是碧瑶。
与其说是碧瑶,毋宁说是碧瑶肚里的孩子。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种。一切都由挺举阿哥给罩着了。
这个念头越来越炽烈。
这日下班,到家已黑了。许是太累,他靠在沙发上,拿着报纸看着看着睡去了。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了碧瑶。碧瑶躺在血泊里,身边坐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那孩子扯着嗓子号哭,一条大蛇一点一点地爬过去,爬向那孩子。顺安眼睁睁地看着它,却不敢动。天哪,大蛇昂起头,张大口,一口吞向那个孩子……
顺安惊叫一声,醒了,身上吓出一身冷汗。
顺安正在捂住心口喘气,门外响起脚步声,章虎进来。
看到顺安的样子,章虎怔了,盯他一时,坐他身边:“兄弟,咋哩?”
“梦……梦到鲁碧瑶了!”
“嘿!”章虎笑了,“兄弟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呀!”
“我……我……还有……那孩子……”
“孩子当然是兄弟的了!”章虎笑道,“待鲁小姐生他出来,如果可意,章虎设法倒腾过来,向你喊阿爸就是!”
“章哥,”顺安盯住他,“晓迪是否做错了?晓迪现在吃喝不愁,鲁家的事体已经过了,照理说,鲁小姐她……她对我是真的好,我……”
“这个就看兄弟你的胃口喽!”章虎笑,“鲁家那妞儿眼巴巴地望着兄弟呢。”
“我……”
“车总账今朝又来四马路了,章哥陪他。听老车讲,如夫人向银行里打问过了,上上下下对兄弟都是好评哟!”
“哦?”顺安惊喜,“他们哪能讲哩?”
“夸兄弟人缘好,会讲话,断事利索。看来,丁府已经离不开兄弟喽!”
顺安握拳。
“兄弟呀,”章虎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丁府这道门槛难进着哩。兄弟既已进去了,其他事体甭再多想,是不?有丁府做靠山,未来的上海滩就是兄弟的!”压低声音,“章哥打探过了,丁大人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顶事体的,府中上下,全凭一个娘们撑着。这个娘们就是如夫人!兄弟得了如夫人,就等于得了丁府!丁府的资产,不仅仅是在上海,武汉、南京、镇江、青岛、北京、天津……是到处都有啊!不久前,这又一举收下善义源与润丰源,单是这一笔,就赚下不止一千万两银子!”语重心长,“兄弟呀,要做成大买卖,就不能拖个油瓶,是不?”
“章哥,”顺安的欲望又被燃起来,再次握拳,“晓迪听你的!”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几声,“兄弟只管听章哥的,不会有错!”朝外击掌,“兄弟们,给我全都滚进来!”
外面一阵响声,络绎走进十几个人。顺安望去,全是鲁家十七个店铺的掌柜,外加执掌原茂升钱庄的阿青。
“章哥?”顺安看向章虎。
章虎笑道,“有半年没有对账了,兄弟们是赚了还是赔了,章虎糊涂着哩。兄弟账头清,这就给他们算算!”看向众兄弟,指着厅堂,“兄弟们,把账本交上来,让傅会长核查。听着,自己的账自己清楚,凡是赔钱的,跪着;凡是赚钱的,站着!”
十七个店长面面相觑,将账册一一搁在几案上,挨个跪下。
打眼望去,能够在厅中站直的只有一人,主管钱庄的阿青。
顺安晓得,阿青之所以能够站着,功劳全在自己的师父老潘身上。
“兄弟,好好查查,”章虎拿过算盘,为顺安摆好,扫一眼众人,“都给我听着,常言说,亲兄弟,明算账。今朝的账无论算到谁头上,甭怪兄弟不讲义气嗬!”
顺安一本接一本地审看,偶尔拿起算盘,噼哩啪啦地拨拉几下。
阿黄等十七个小阿飞一溜儿跪在地上,屁股撅着,大气不敢出。只有阿青神态悠闲,哈腰站在他们的后面。
“你们这帮兔崽子,”章虎一边看着顺安审账,一边数落跪着的一溜儿,“全都是吃精,就晓得打打杀杀,不懂得半点儿正经营生!傅会长要将店铺交给他人,你们死活要争这口气,章哥答应你们,可你们呢,瞧瞧这熊样儿,倒还是有自知之明哩,傅会长还没有查,自个就跪下了!”
顺安晓得这些账目是没办法细究的,匆匆浏览一遍,推到一边。
“兄弟,”章虎看向他,“账面如何?”
“还好,”顺安给他个苦笑,“按照账面,十七家店铺,六个月一共亏损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一两!”
“哦?”章虎吃惊,“亏损介多呀!”头伸过来,“哪一家亏得少些?”
“谷行。”
章虎走到排在首位的阿黄身边,拍拍他的肩,“兄弟好样的,总算给章哥争点儿面子!”
阿黄叩首:“托二位阿哥的福!”
“全都爬起来。”章虎回到沙发上,坐定,“把各自的账本抱回去吧,下次审账时,再有哪个亏本,章哥先搁个狠话,四马路的玉棠春,你连个门边也不得沾!”
众人磕头谢过,起身。
阿黄排头,各拿账本,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
阿青依旧站着。
“阿青,”章虎扫他一眼,“你站这儿做啥?是想表表功吗?那功你能领吗?”
“阿青不敢!”阿青干笑一声,拿上账本,噌地溜走。
“兄弟甭气到了,”听他们全部走远,章虎拍拍顺安的肩头,“这桩事体全怪章哥。娘稀屁哩,这帮兔崽子跟章哥多年,章哥也是割舍不下,本想让他们跟着兄弟学生意,混个正经营生,哪晓得没有一个是这块料,气杀我也!”
“是哩,”顺安又出一声苦笑,“生意是本大经,不是一时三刻就能领悟的。”
“兄弟讲的是。”
“章哥,开店是要赚钱的,我们没赚反而越赔越多,再这样下去只怕是……”
“兄弟你讲,事已至此,哪能办哩?”
“没有好办法,一是换人,二是把这些店干脆卖掉!”
“兄弟呀,于章哥来讲,你这两个办法都好,也都不好。”
“哦?”
“换人是可以,可换来的人他们能听兄弟你的吗?能听章哥我的吗?卖掉也不错,快刀斩乱麻,我们可以立马止损。可兄弟呀,果真若此,你我不过是拣了几个芝麻粒儿,丢掉的却是一只大西瓜哟。”
“大西瓜?”
“对呀。”章虎比画一个大西瓜,“这么大一个,”压低声,“商务总会!”
顺安眼睛大睁。
“师父讲得好,”章虎搬过王探长的话,“在这上海滩,除洋人之外,啥都惹得,有两个会却惹不得,一是帮会,二是商会。帮会上不得台面,算是邪路,商会是官府倡导,算是正路。正与邪二不两立,章哥善走邪路,主攻帮会,商会就只能交给兄弟你了,其他兄弟没有一个提得起来的。”
顺安长吸一气。
“没有钱庄,兄弟就当不上钱业公会的副会长。没有这些店铺,兄弟就当不上行帮理事。没有会长、理事这些头衔,兄弟哪能在商会里面抛头露面哩?兄弟不是一直不服气那个姓伍的吗?兄弟不是一心想要盖过他吗?你这也该看清爽了,伍挺举万变不离其宗,一日未曾离开过商务总会!眼下他是总理助理,没准儿下次选举,他就能当上总理呢!”
“是哩。”
“至于赔它几万两银子,不过是兄弟多卖几包烟土而已!”
“是哩。”
“兄弟,”章虎凝视顺安,“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章哥做,章哥保证你心想事成。兄弟今朝是个列席议董,明朝就是议董,再后就是总董,再后就是总理!有朝一日,在这上海滩上,章哥一统帮会,兄弟一统商会,师父来当太上皇,哈哈哈哈,人生若此,岂不快哉!”
顺安吸上一气,缓缓吐出:“我……能行吗?”
“行,行,行!”章虎迭声夸道,“上海滩是个大舞台,就凭那日在如夫人跟前的演技,兄弟一定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顺安的野心被章虎吊起,眼中冒出狼光,但旋即现出忧色:“章哥……”
“兄弟?”
“我……斗不过我阿哥!”
“伍挺举吗?”章虎长笑几声,“哈哈哈哈,他算老几?他能掀翻丁家不?你有义母,若是再搞定丁家小姐,莫说是惠通,即便泰记也是兄弟的。他伍挺举算什么?他纵然是只孙猴子,纵然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量他也蹦不出丁大人的手掌心!上海滩上,是丁府讲了算!”
顺安再吸一气,拳头捏起:“是哩。”
“娘稀屁哩,”章虎一拳震几,“讲起这只猴子来,倒是真还没料到呢!连翻掉的盘子他还能再翻回来!”
“章哥,我也奇怪!麦基大厦不是一笔小钱,真不明白他打哪儿筹到的款?”
“兄弟放心,”章虎握拳,“再过几天你就晓得了!”
入夜,一行人马护送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至丁府。门房刚要查问,跟过来几个卫兵,将他推到一侧,打开大门,放任车马直驱正堂。
于此同时,门房被撤换,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大清卫士。
车马在正堂门口停下。几个近侍小心翼翼地将丁大人抬下马车,放进一个松软的躺椅上,抬向厅堂。
门房跌跌撞撞地去叫车康。
后堂的如夫人已经睡下,听到响声,得知是老爷回来了,不及更衣,穿上拖鞋就从后堂跑过来。
丁大人依旧躺在他的躺椅上,面色苍白,两眼微闭。
“老天呀,”如夫人扑到他身上,“您……您这……”
丁大人没有反应,闭着两眼。
“老天爷呀,”如夫人吓哭了,扯住侍卫长,“老爷他……哪能个事体?”
侍卫长压低声音:“丁大人旧伤复发,回来疗养几天。”
“哎呀,”如夫人责怪他道,“老爷回来,你该早点儿晓谕老身才是!”
“是大人不让讲!大人心情不佳,离京时也没声张,还是从天津乘日本人的船回来的!”
“天哪,出啥事体了?”
“属下不晓得。”
“快,抬到后堂去!”如夫人指向后堂。
侍卫长指挥侍卫,将丁大人抬向后堂。
未到后堂,车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老爷呀——”车康看向被抬着的丁大人,声音都发颤了。
“老车,”如夫人压低声音,“老爷的事体不可声张。”指侍卫长,“先给刘大人他们安排吃的,还有住处,好生招待!”
车康应一声,急急去了。
侍卫长他们将丁大人抬到后堂,放到如夫人的大床上,低声道:“夫人,老爷就交给您了,属下这去安排警卫!”
“劳大人操心!”如夫人谢过他,送他出去,吩咐身边丫鬟为丁大人安排羹汤,然后回到床边,拿手指测过丁大人额头,见没有发烫,又摸脉搏,也觉平稳,方才吁出一气,倒出一杯水,喂给他。
就在丁大人潜回上海的这天夜里,十六浦码头上,随着一声汽笛,一艘从宁波来的客轮缓缓停泊。
舷梯放下,船上客人依序下梯。
中间走着一对年老夫妇,是甫光达与甫韩氏。甫光达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顺安爱吃的海货。
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戴着毡帽、墨镜,留着一把络腮胡子。
三人上到码头,络腮胡子招手,甫光达夫妇紧紧跟上。他们这是第一次到上海,生怕走错一步。
络腮胡子带他们走出码头,叫来两辆黄包车,自己坐一辆,将甫光达的海货装了,让他们夫妇同坐一辆,一路来到闸北,在苏州河边寻到一家小客栈,开房住下。
见络腮胡子要走,甫韩氏拦住他道:“丘掌柜呀,你不能走哩!”
“大妈,啥事体?”络腮胡子笑道。
“我老俩从未来过上海,你这走了,叫我俩哪儿去寻人哩?”
“大妈只管放心睡觉,明朝天一亮我就过来,带你俩去见你家公子!他混得可好了,是个大老板哩!”络腮胡子竖起大拇指。
“唉,你甭骗我了!”甫韩氏叹道,“我家顺安要是真的混得好,是大老板,哪能介多年不回家看看我俩呢?”
“是与不是,明朝你老俩就晓得了!”那人扬下手,匆匆走了。
甫韩氏长叹一声,回到房里。
夜深了。
丁大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爷呀,”如夫人为他做着全身按摩,关切地问道,“你这脸色蜡黄,是哪儿不适宜了?”
“唉,”丁大人长叹一声,“身心俱伤啊!”
“老爷?”如夫人晓得他话中有话,停住手。
丁大人指着前番陈炯那一枪所形成的伤口:“革命党伤了老夫的身,”又指向心窝,“朝廷伤的却是老夫的心哪!”
“老爷,究底发生啥事体了?”
“李中堂讲的是,大清朝已经积重难返、无药可救了。”丁大人咳嗽几声,捂住心窝,“老佛爷撒手西去,朝堂上眼下就如刘阿斗当政,既扶不起,扶不得,又不能不扶,真是急杀老夫、气杀老夫也!”
“老爷呀,您慢慢讲。”如夫人轻拍他的后背,“讲出来,消消气。要不然,憋出病来,不合算是不?”
“夫人还记得石典法不?”
“不就是那只癞皮狗吗?”
“是哩。老夫告诉你,大清朝眼见就要亡在这些癞皮狗的手中!”
“不会吧?”如夫人震惊了,“洋人介凶,打到北京城里,都没动过大清的金銮殿呢!”
“唉,”丁大人再出一声长叹,“夫人有所不知,洋人不动,是洋人精明,让大清这只母鸡为他们生蛋哪。可这些癞皮狗不同,他们盯的不仅是这只母鸡生在窝里的蛋,且还在琢磨她身体里的蛋,磨刀霍霍,要杀鸡取卵哪!”
“老爷呀,”如夫人笑了,“您把妾身讲糊涂了!”
“简短说吧,”丁大人接道,“前些年,朝堂视铁路为洪水猛兽,急得李中堂在老佛爷的后花园里修建一条,可老佛爷不晓得如何使用,以为是个玩具,就坐在车上,让太监拉着火车跑。后来,洋人在中国修路,赚下大把的银子,朝廷看明白了,各省也都看明白了,就不让洋人建铁路,自己一窝蜂一样地上,结果变成害民工程,路没修多少,老百姓赋捐却加不少,怨声载道。好不容易收上一点儿钱,又全让这批癞皮狗分着吃了。”
“天哪!”如夫人配合一声惊叹。
“这些癞皮狗从上到下,数量众多,朝廷看到其害,却又无力根治。石典法的事体出来后,王爷要老夫拿个主意,老夫认为,要治就从根上治,提出收回地方的路权。王爷大力赞赏,促我力办。老夫说服洋人,贷到一批筑路款,计划收回路权。没想到这笔贷款中的第一笔刚到账上,就又让石典法等人或挪用,或侵吞,没有如约归还地方债券的持有人。党人趁势鼓噪,许多靠铁路吃饭的地痞也顺势而动,川人率先闹事,各地响应,朝局陷入混乱。袁贼乘机发难,满汉官员就都冲着老夫来了。老夫去求王爷,王爷却……唉!”
如夫人义愤填膺:“老爷回来也好!老爷为他大清拉了一辈子磨,到头来他们反而卸磨杀……”觉得不敬,紧忙住口。
“是哩,”丁大人没有责怪,回她个苦笑,“老夫老了,头也晕,眼也花,耳也背,腰也酸。老夫力不从心,早就该颐养天年才是,可老夫……唉,竟然为这爱新觉罗一家,强撑到今天,唉……”
“老爷呀,”如夫人接道,“这次回来,您啥事体也甭管了,只在家中怡情养性,享个老来福。老爷呀,万事皆是空,只有身体才是自家的,对不?”
“夫人讲的是。”丁大人点头,“老夫正是借口赴日养病才得以脱身离京。到大沽后,老夫没去日本,直接回到上海,外界任谁也不晓得哩,上海更是无人知晓。打明朝起,我就搬进书房,看书,打坐,将养身体,麻烦夫人替我守好门户。除家人之外,无论啥人登门看望,一概推掉。”
“好咧。”
“国事不堪了,家事如何?”丁大人转过话题。
“一切如旧。”如夫人回道,“润丰源在各地的钱、产全都清算完了,善义源的部分庄号也以各种名义归入泰记门下,两庄累计总值约千二百万两,亏空以破产抵销,泰记垫支三百五十万两,其他开销五十万两,实余八百万两。”
“变现没?”
“仍在账面上呢。各地分号,缺的都是实银。”
“不要变了,”丁大人沉思有顷,“全部移交惠通银行,改作惠通支行即可。夫人哪,钱庄过时了,银行才是活财啊!”
“好哩。明朝我就吩咐老车,让他办去。”
“惠通如何?”
“近日大有起色。”
“明朝让士杰见我。”
“老爷,惠通这点儿起色,不关士杰的事体。”
“哦?”丁大人看向她。
“得力于一个人,就是新任襄理傅晓迪。”
“傅晓迪?”丁大人眉头凝起,“什么来头?”
“是妾身为老爷新收的义子!”
在上海外滩两百多米之外,有一条路叫黄浦路,各国银行及洋行等西式大楼,包括汇丰银行、麦基大厦、惠通大楼等,多集中于此。
马路的对面就是外滩,黄涛拍岸,没隔多远就会现出一家码头,码头上建着大小不等的船坞。
上班辰光到了,惠通大楼的背后有一扇门,是专供员工上工用的。这日一大早,络腮男子就将甫光达夫妇引到这儿,让他们蹲在一处角落。
“你俩就候这儿,”络腮男人指着门,“一直守着,直到看到你家儿子为止!”
“天哪,”甫韩氏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幢雄伟的大楼,盯住他,“老乡呀,你是说,我家安儿就在这个楼里厢上工?”
“是的,他还是这个楼的掌柜哩!”络腮男子转身欲走。
“哎哎,”甫韩氏扯住他,“要是安儿没来呢?”
“他会来的!”络腮男人轻轻拨开她的手,“看在你是老乡的分上,我才帮你,也只能帮到这儿了。待会儿见到你家公子,你们老俩的好日子也就到了!”迈开大步,沿街道扬长而去。
甫韩氏谢过他,转脸盯住来往过客,生怕漏过一人。
他们没候多久,一辆黄包车在门前停下。
车上坐着一人,正是顺安。
自打在惠通上班,顺安每天都来得很早,有时甚至是第一个赶到。
甫韩氏眼尖,认得准了,扯一下甫光达,几大步跨到黄包车前。
顺安正要给车夫付钱,没料到跟前闪出她的老妈。
“安儿呀,果真是你哩!”甫韩氏热泪盈眶,一把抱住顺安。
顺安魂都吓飞了。
“姆……姆妈……”顺安从车上跳下来,惊慌的眼神四下乱瞟。
几个员工陆续走过来,见到顺安,纷纷向他拱手。
“安儿呀,姆妈总算是寻到你哩!”甫韩氏不顾一切地抱住顺安。
几个员工觉得诧异,顿住步子。
“车钱,车钱!”黄包车夫急了。
顺安不及找钱,扔给他一块银元,转对甫韩氏,虎起脸来,指着她:“你……你……你这乡巴佬……你这认错人了!”一把甩开甫韩氏的手,继而一掌推出去,将她推倒在几步开外的街中心,大步逃向大门,冲门卫叫道,“快去,哪儿来的乡巴佬,正上班哩,讨饭也不寻个辰光!”
甫韩氏被他这一甩一推震呆了,倒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几个员工听得明白,无不以为是讨饭的认错人了,哈哈笑几声,纷纷走进大楼。
“老天哪!”甫韩氏总算是反应过来,坐在大街中心,号啕大哭。
更多的员工走过来,见甫韩氏哭天号地,无不驻足观看。
甫光达走过来,将她拉起,走到方才他们蹲守的地方。
两个壮汉走出来,不由分说,一人一个,将老俩拖离这条街道,一直拖到另一条街道的十字路口。
两个壮汉返身要走,反被甫韩氏一把扯住衣角:“你……你俩听好,方才那人,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姆妈,你……你们……”
两个壮汉相视一眼,一个盯住她:“你儿子叫啥名字?”
“甫顺安!”
“你说,方才那人是你儿子?”那汉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是哩,我是他姆妈!”甫韩氏理直气壮。
“哈哈哈哈,”那壮汉笑道,“你老眼昏花,怕是想儿子想疯了,是不?我告诉你,这儿没有甫顺安,方才那人叫傅晓迪,是我们的傅襄理,滚吧,你个乡巴佬,再在这儿闹事体,看我不揍扁你,把你扔到黄浦江里喂王八!”
“苍天哪!”甫韩氏本就是个演戏的,这辰光再无顾忌,坐到地上号叫起来。
甫光达抱头蹲在甫韩氏身边,由着她哭。
顺安已经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他的生身父母。
“哪能办哩?”顺安见他们非但不走,反而大声号哭,引人围观,真正急了,在房中来回踱几步,拨响王公馆的电话,没有人接。
顺安气得跺脚:“一定是牌打多了,睡成死猪哩!”眼珠子急转几下,再拨电话,“喂,电话局吗?我是惠通银行,请接商务总会,总理助理伍挺举!”
电话响有一时,没有人接。
顺安再拨,良久,有人接了。
“伍挺举吗?”顺安急道。
“是我,晓迪呀,你终于来电话了,正说要寻你呢!”话筒里传来挺举的声音。
“阿哥,阿哥,快来救我!”顺安泣不成声。
“啥事体?”
“阿哥呀,我……我姆妈来了,还有阿爸……这辰光就在惠通楼下……闹哩……你快来……我……我……我死定了!”顺安语不成声。
话筒里久没声音。
“阿哥呀,只有你能救我了……呜呜呜呜……”顺安的哭声近乎绝望。
话筒里传出挺举的沉重叹气,继而是一声“我这就去”,电话挂了。
商务总会距惠通银行不是很远,不消一刻,挺举到了。
“阿叔,大妈!”挺举扶起二位老人。
“挺举啊——”甫韩氏抱住挺举,泣不成声。
“阿叔,大妈,你们跟我来!”挺举提起麻袋,扬手招来两辆黄包车,将甫韩氏夫妇一气拉到十六浦码头,寻到一个饭馆,要来几个菜。
老两口没有胃口,只是悲哭。
“唉,”挺举长叹一声,“阿叔,大妈,你们来了我就不得不讲实话。顺安变了,他一到上海人就变了。他……唉,阿叔、大妈呀,你们就当没养这个儿子吧。等你们老了,我来养你们,我定期给你们寄钱,你们有啥事体,就来上海寻我……”
听到挺举这些暖心的话语,老两口哭得更是伤悲。
挺举也没别的办法,叹几口气,到码头上买下两张回宁波的船票。票是中午的,挺举陪老两口坐到开船前,百般安抚,方将他们送到船上。
不远处的茶馆里,静静地坐着那个将两位老人一路带来的络腮长衫人。
看着两位老人心有不甘地踏上返乡的汽轮,看着汽船在一声长长的汽笛之后缓缓驶离,看着伍挺举转过身子,一脸苦涩地沿着黄浦路向北疾走,络腮胡子恨恨地跺一下脚。
挺举沿黄浦路一路向北,来到惠通大门。
挺举拐进大厅,求见晓迪。大厅打进内部电话,不一时,顺安下楼,急急带他走出惠通大楼。
顺安欲带挺举到隔壁的一家咖啡厅,挺举指向马路对过:“省杯咖啡吧,江边说去!”大步越过马路,走向江边。
江边是个如弯月一般的泥沙滩头,有几里地长。为防洪水冲滩,洋人沿滩头筑起一堵石堤,石堤上面是人行道,再外面是黄浦路,再向外就是各家洋行的办公大楼。
挺举在石堤上坐下,望着江水。
顺安看一下惠通大楼,悄声:“阿哥,我们走走吧,不要坐在这儿!”
挺举苦笑一下,站起来。
二人沿着江堤向北走,一直走到南京路,可以看到麦基大厦了。
顺安回望一眼,觉得惠通楼中的人看不到他们了,这才寻个地方坐下,勾住头,一句话不说。
挺举坐在他对面,盯住他看。
时间在尴尬中过去。
“阿哥,”顺安终于打破沉默,但没敢抬头,“我姆妈在哪儿?”
“你还晓得这个姆妈呀?”挺举语气冰冷。
“我……”顺安带着哭腔。
“这辰光,”挺举指向黄浦江的下游,“在回宁波的船上呢。”
“谢谢阿哥了!”顺安吁出一气,连连拱手,“我晓得只有阿哥能够救我!”
“我可以救你一次、两次,但不能一直救你!”挺举的语气越发冰冷。
“阿……阿哥?”顺安悄声。
“我来是想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你得了个儿子,三天前在博爱医院生的,齐伯取名,叫广济。另一个是坏消息,鲁小姐执意让这孩子姓鲁。”
“他……”顺安喃声,“应该姓鲁!”
“是的。”挺举盯住他,声音阴冷,一字一顿,“甫顺安!”
顺安打个冷战:“阿……阿哥?”
“看着我!”
顺安抬头,看向挺举,目光躲闪。
“鲁小姐让我问问你,这个孩子,你要,还是不要?”
“我……我……”顺安冷汗直出。
“为生这个孩子,鲁小姐差点儿死在医院里,你知道不?”
“我……”顺安勾头。
死一般的沉默。
挺举缓和语气:“小姐是剖腹产,身体很弱,还在医院里观察,你寻个时间,过去望望她。她与孩子,都在那儿候着你呢!”
依旧是沉默。
“阿……阿哥……”顺安终于站起,“我……我有点儿急事体!”沿着江堤,仓皇逃去。
“甫顺安,做个男人!”挺举再也憋不住了,声音加大。
顺安没有回应。
“做个人吧!”挺举冲着他的背影又送一句。
顺安的步子迈得越发快了,几乎是飞跑。
挺举长叹一声,拐向南京路。
顺安一口气跑回惠通,在门外站下,见挺举没有追来,吁出一口气,叫辆车子,直驱王公馆。
章虎刚刚用过午饭,在擦嘴皮子。
“兄弟,出啥事体了?”见顺安一脸恐慌,章虎吃一惊道。
“我……”顺安扑通坐在沙发上,“我……吓死了……”
“啥事体呀,快说!”
顺安将甫光达夫妇上门寻他的事体扼要讲了。
“怪道那辰光有电话铃响!”章虎笑道,“章哥睡得迷迷糊糊,正说要去接呢,没了,我还在嘀咕哪能个事体呢,原来是兄弟改求他人了!”
“章哥,我……”顺安无法辩白,急了,“是这事体章哥没法儿出面,只有挺举阿哥才能摆平!”
“好了,好了,”章虎摆手打断他,“你以为章哥是与他伍挺举争风吃醋吗?呵呵呵,章哥是在寻思,甫光达是哪能晓得兄弟的底细并一气寻到这儿来的?”
“我……我也纳闷哪!介多年了,他们一直没来,这辰光突然来了!”
“你看看,”章虎两手一摊,“若是你让章哥去,啥事体保管给兄弟理得清清爽爽,不像这辰光,兄弟是一问三不知,反倒让他伍挺举一举抓到兄弟的七寸上,兄弟,唉!”
“章哥呀,是兄弟错了!”顺安后悔不迭。
顺安的耳边响起挺举冷酷的声音:“甫顺安,做个男人……做个人吧……”
顺安打个寒噤。
“兄弟,伍挺举送走你姆妈,叫你下来,都讲什么了?”
“他……他讲……”顺安牙一咬,一股脑儿吐道,“鲁小姐在博爱医院生了个儿子,齐伯取名叫广济,小姐不让姓傅,让姓鲁!”
“哈哈哈哈,”章虎大笑起来,“不姓傅好,反正你也不姓傅,是不?”
“章哥?”顺安急了。
“掌嘴,掌嘴,晓迪兄弟!”章虎作势,在自己的嘴巴上轻打几下。
“章哥呀,”顺安一脸苦相,“你讲,我哪能个办哩?”
“章哥告诉你个好事体!”章虎压低声音,“你的车叔方才来个电话,讲,你的未来老丈人静悄悄地回来了!”
“丁……丁老爷?”顺安张大口。
“什么丁老爷,你该叫他岳丈!”
“章哥,这这这……这事体,八字还没半撇呢,你哪能……”
“那有什么,这不是已经起笔了吗?”
“不行,”顺安猛地起身,“我得回惠通去。老爷回来,我……不能离岗!”
“兄弟呀,”章虎盯他一会儿,“就今朝你这般心情,是不宜上班的。”穿上外套,“走,章哥陪你四马路上压压惊,冲个喜去,顺便再把丁大人回到上海的喜讯禀报师母!”
章虎将顺安拖到会乐里。
会乐里位于四马路,占地不到十亩,是湖州商人所盖的一片石库门住宅区。房子一盖好就被王探长看上了,开发老板特价卖给王探长连在一起的两幢,经师母打通之后,成为名闻上海滩的玉棠春书寓。任炳祺他们的翠春园也在这儿,是位置较差的一幢。
师母不在,说是到南京路与人喝茶去了。
管事的是个老鸨。老鸨并不老,仅只三十来岁,长相极是精致,是师母从别的地方特地挖来的人才,尤其擅长管理妓女,堂中人都叫她姆妈。
“姆妈,”章虎凑她耳边,指顺安,“傅会长今朝不开心了。”
“哟嘿,”姆妈冲顺安笑道,“啥事体不开心了?”
顺安勾头,不看她。
“倒霉事体呀,”章虎笑应,“不是一桩是两桩哩,你给选个周正的冲冲喜!”
“冲喜得好瓜,”姆妈眉头微皱,“可这几天没好瓜了,前天有个让人破了!”
“没好瓜,不等于没瓜,是不?”章虎笑了。
“全瓜倒是还有一个,”姆妈压低声音,“模样还算周正,只是还小哩,不到十三,再说,她死活不肯接客,莫说是破瓜,就是陪客人说说话,她都不肯,一让她上场,她就哭,我正在训诫她呢。”
“就她了!”章虎打个响指,“小娘比哩,瓜越小,红越多,才能冲出大喜!”略顿,“先叫两个妞儿取乐陪酒,待我兄弟喝美了,上瓜!”
老鸨笑道:“成。”
老鸨当即安排二人前往一个豪华房间,召来几个老相识弹唱陪酒,一直喝到天色昏黑,顺安果然醉了。
章虎转对陪酒女:“告诉姆妈,上瓜!”
不一时,一个壮汉扛着又哭又叫的一只小瓜来到顺安他们的房间。
听到哭声,一个喝花茶的嫖客从一个小房间里开门出来,目送那汉子将仍在哭泣中的小瓜送入顺安他们的房门。
正是将甫光达夫妇从宁波一路带到上海滩的那个络腮胡子男人。
不一时,上瓜汉子出来,房门关上。
络腮胡子嫖客回到自己包房。
“老公呀,你看到啥热闹了?”陪他喝花茶的女子笑吟吟道。
“那个女孩子,她……哭什么?”
“今朝要破她瓜哩,待会儿你就听到了。”那女子笑道。
络腮胡子显然晓得什么叫破瓜,捏会儿拳头,问道:“那房间是什么人?”
“我们有规矩,不能讲哩!”那女子两手一摊。
络腮胡子摸出一块银元,递她手里。
那女子迟疑。
络腮胡子又摸出一块。
“好哩,都是熟客,”那女子豁出去了,压低声音,“一个是傅会长,另一个是章爷,出手可大方哩,我也陪过!”
络腮胡子显然震惊,两只拳头全捏起来。
“老公?”看到他的脸色,那女子惊道。
“你,”络腮胡子将银元递她手里指着房门,“先出去一下,我自个待会儿!”
“好哩。”那女子接过钱,起身。
“带上房门!”
那女子悻悻地走出去,带上房门。
过有半个时辰,破瓜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阿……大……”
络腮胡子将他的一根手指咬在嘴里,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上海老城厢里,一身女佣打扮的秋红挽着一只竹篮子走出一间老宅子,径直走向菜市场。自那次被强暴并洗劫之后,秋红变得一无所有,连她在鲁家挣到的佣钱也全部丢了。秋红无奈,只好离开所租的房子,回到老城厢里,游荡个把月,总算寻到一户人家,照顾一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将自己暂时安顿下来。
被她照顾的是个老太太,两年前中风卧床,子女已经请过三个用人,都因种种原因解雇了。这又请人,刚好遇到秋红。女主人试用一段,觉得秋红机灵,爱干净,手脚也利索,就把一应家务活全都推给她了,包括购买柴米油盐。
秋红也乐意干,毕竟逛街能够轻松点儿不说,还能多少弄点儿活钱。流浪这一个多月,秋红真正尝到了没钱的滋味。
秋红买好菜,觉得主人家中的大米不足了,决定寻个米店。秋红猛地想到鲁家有个米店在这附近,她与小姐来过几次,不由得就拐过去了。
米店依然在那儿,只是茂字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字号。原来的掌柜、伙计全都不见了,店中的人没有一个是她认得的。
既然来了,就买吧。秋红走进店里。
一个伙计过来迎客,秋红问过米价,让他拿些米来验过,觉得差不多,就订购一袋,让伙计送货。
秋红正在付钱,掌柜阿黄从门外进来。
“嘿,生意不错哩!”见有人买米,阿黄笑呵呵道。
秋红惊呆了,盯住阿黄。
“小娘比哩,今朝手头不好,又输二十块!”阿黄将手中的一个提包扔到柜台上,没走旁边的柜台门,而是一屁股坐在柜台上,身子一扭,就跳进柜台里了。
秋红的耳朵里轰的一声,接着,清晰地回荡起一连串声音:“小骚比,还是个处哩……该你俩了……小骚娘,说,财宝在哪儿……小娘比,若敢报官,我在你身上扎出三十六个洞……”
是的,她到死都忘不掉这个声音。
秋红盯住阿黄,将他的面孔彻底记下。
显然,阿黄早已记不得她了,也断想不到她会在这儿,对她笑笑:“这位阿姨,好像没见你来过呢,以后多来呀!”转向伙计,“是新顾客吧?”
伙计点头。
“阿姨买多少米?”
“一袋。”
“优惠五个铜板!”阿黄讲完,提上包,大步走向柜台后面的办公室去了。
秋红买好米,坐伙计的送货车回到主人家,让伙计将米搬到灶房,麻利地处理完家务,见天色早,就对女主人道:“夫人,我有点儿小事体,这要出去一趟成不?”
女主人笑道:“去吧,去吧。早点儿回来,我姆妈夜里需要你哩!”
秋红将头上裹块方巾,匆匆去了。
秋红来到米店,店门依旧开着。
秋红守在米店对面,隐身于一棵树后。
过有一时,天色完全黑定,阿黄终于出来,沿马路向北走去。
秋红跟在身后。
走有一程,来到闹市区,阿黄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刚好身边有辆车子卸客,秋红走过去坐上,指着前面那辆车子:“跟上那辆!”
秋红一路跟到四马路,在会乐里停下,眼睁睁地看着阿黄钻进玉棠春。
秋红晓得这里,去年她就是在这儿逮住傅晓迪并受到羞辱的。
秋红买点吃的,寻个暗处,蹲着。她要彻底搞清楚这个夺走她一切的坏人,晓得他家住何处,姓啥名谁。这个仇她结定了。
候有足足一个时辰,阿黄没有出来。眼见天晚,秋红决定先回主人家,以后再寻机缘。主意打定,刚要走,一人走出房门。
正是阿黄。
阿黄背着一只麻袋,出得会乐里,沿四马路向东走去。
“咦,这儿不是米店,他背个麻袋做啥?”秋红嘀咕着,悄悄跟在后面。
阿黄一路走到黄浦江边,走下江堤,放下麻袋。
阿黄跪地,向天祷告几句,将麻袋扎牢,嗖地扔进江中。
阿黄拍拍手,朝江水打个拱,转回身,走上江堤。
阿黄沿来路扬长而去。
“天哪,他……扔的是什么呀?”秋红正在望着江水发呆,一个人悄悄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
“你是何人?”那人开口说话。
秋红魂都吓飞了,欲跑,腿却发软,扑通倒地。
那人蹲下来,拨掉她头上的方巾,盯住她看。
秋红这也看到,那人身着长衫,头戴毡帽,眼上挂着墨镜,脸上满是络腮胡子。
“你……你……”秋红全身吓僵了,以为他与阿黄是一伙的。
“秋红?”那人惊道。
见他脱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秋红愈加恐惧,语不成声:“你……你是啥人?”
那人取下毡帽、墨镜,又取下脸上的络腮胡子。
夜色苍茫,秋红仍未看清。
那人拿出一根火柴,擦亮。
秋红终于认出,惊愕:“你是……徐把头,徐庆泽!”
庆泽点头,将火柴扔掉,扯她起来。
“徐把头,你……你哪能在这儿?”秋红虚惊一场,匀口气问道。
庆泽指向堤下的江水:“你方才看到那人,他朝江里扔个麻袋,是不?”
“是哩。”
“你想知道那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吗?”
秋红点头。
“是我女儿!”
“啊?”秋红惊叫一声,扯住庆泽,“快,我们下去捞上来!”
“不用捞,她已经死了!”
“可……死了也要捞上来呀,徐把头,哪能把她……放在江里呢?”
“也不用捞,这正遂了她的愿呢!”
“为啥?”
“因为她可以与姆妈在一起了!”
“你是说,她的姆妈也在这江水里?”秋红愈加震惊。
“是哩。”庆泽望着她,“你想听听她们的故事吗?”
秋红点头。
庆泽将顺安如何害她、他如何寻仇,前前后后,悉讲一遍,末了问道:“你为何守在那个堂子外面?”
“我要杀了那个人!”秋红从嗓子里挤出一声。
“是那个背麻袋的人吗?”
“是哩!”
“为何要杀他?”
秋红迟疑一下,也将她如何被害的故事一一讲给庆泽。
“秋红,”庆泽苦笑一声,“你寻错仇人了,该杀的人是傅晓迪!”
秋红“嗯”出一声,几乎是呢喃:“可我……杀不了他!”
“为何?”
“我……我欢喜他,我……”
“你要是晓得他,就不会欢喜了!”庆泽盯住她,“你想晓得他吗?”
“你是说,傅晓迪?”
“是的!”
秋红点头。
庆泽遂将他如何按照傅晓迪的说法到他家乡寻找傅晓迪,如何得知傅晓迪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如何跟踪到傅晓迪的姨妈家,也就是伍挺举的姆妈伍傅氏,如何打探出傅晓迪的真名叫甫顺安,如何寻到甫光达夫妇,如何带他们到上海滩,伍挺举又如何助甫顺安解困、如何将甫光达夫妇送回宁波的轮船等过程细述一遍。
“天哪,”秋红如闻评书,大张两口,“原来他……他家是个唱戏的,他姆妈是个婊子,他……”略顿一时,长笑出声,“哈哈哈哈,可怜小姐让他害得好苦!”
“小姐?”庆泽惊道。
“对呀,鲁小姐!”
“快,你讲讲这个事体!”
秋红与庆泽如遇知音,不再着急回她的主人家了,在江边坐下,就着月光,向他由头至尾地娓娓讲述起傅晓迪与鲁碧瑶的事体来。
二人一直讲到天亮,庆泽握住秋红的手:“秋红,不要回去了,跟着我过吧!”
“我……”秋红呢喃。
“我徐庆泽今生今世,只存一个念想,就是向傅晓迪,不,甫顺安,讨还血债!”庆泽握紧拳头,盯住秋红,“秋红,你也是,是不?因为你爱傅晓迪,所以才背叛小姐;因为你爱傅晓迪,所以才告诉他你有钱;因为你爱傅晓迪,所以你才不想杀他。可他不是傅晓迪,傅晓迪十五年前就已死了!他是甫顺安,是婊子的杂种。还有,这个杂种压根儿就没有爱过你,他只是利用你。你讲的那个坏人,他叫阿黄,是章虎的人,是个小打手而已。甫顺安与章虎结在一起,一定是甫顺安讲出你有金子,章虎吩咐他们去抢来,毁掉你!”
“是哩,我晓得。”
“一个戏子的崽子,你还欢喜他吗?”庆泽盯住他。
秋红摇头。
“既然不欢喜他,他就是你的仇人。跟我一起,向他寻仇!”
“可……”秋红迟疑,“他有章虎,有王探长,他们……啥事体都做得出的!”
“不怕!”徐庆泽握拳,“这辰光,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能防一万,却防不得万一。再说,你与我啥都没有了,金钱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还怕个什么呢?害怕的是他们。在过去,他们是亡命徒,这辰光过上好日子,他们啥都不想,只想长命百岁呢。”
“可我胆小!”
“你胆子贼大呀!”庆泽盯住她,“你敢从小姐手中抢夺傅晓迪,你敢拿走小姐的所有值钱东西,就在今朝,你还敢一路跟踪阿黄!你可晓得,阿黄是章虎手下最凶残的打手,你还敢一直跟踪他来到这江边!”
听庆泽一连点出自己所曾做过的大事体,秋红也是吃惊,好半晌,看向他:“可……我若是不上工,就没钱花了,日子哪能过哩?”
“我有呀,”庆泽指指口袋,“我把老家的祖宅卖了,足够你我吃用。不瞒你讲,这辈子我啥都不想了,只有一念,让傅晓迪血债血偿!”
“我……”秋红牙关一咬,“依你!”
是日,秋红没有回去,跟从庆泽来到他的租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