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回记:并不愉快的中秋
盼望了这么久,中秋终于如期而至。这一天的行程很满,回忆时,好像也没有节日当天那么失落。
中秋到了,桂花还是没开。预料会延期的蒙古酸奶干月饼,也赶在节日当晚签收了。那天呢,早晨我是同爸妈一起到彩伯伯家做客的。
晚辈之间都有社恐这样的说法,我也以这为由推脱了摆放见客这活动。
见此状,老爸顾左右而言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的呀,你看,公司有团建,亲朋好友有节日往来……那你呢,总不能脱离社会,做完全独立的个体吧?就算中秋过去的话,后面还有国庆啊。总不可能一直宅在家吧?”
“喔,国庆我有行程安排,欣桐约我一起去广州玩了。”
“这样啊,也挺好的。那你微信钱包里够钱吗?”老爸用关心的口吻道。
我老实回答:“没钱了。”
“那我给你500吧。”老爸露出慈祥的目光。
“喔,阿里嘎多,谢谢老爸。”
“……所以,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
我瞟了老爸一眼,然后低头接收微信的转账:“嗯,跟你们一起去彩伯伯家做客。”
看着老爸慈爱又诡异的笑容,我感慨:我老爹果然还是我老爹。
不过,我喜欢这个套路。
1.身陷囹圄的梅姨与饿鬼道
我们晚辈都自闭了,坐到座位后都一言不发的。大人之间就没有这种尴尬,因为几十年的交情,什么都能哇啦哇啦地倒心里垃圾还有交换彼此的心得。
“你好呀,你是,许医生吗?”一个穿着综褐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子,对着另一个黄衫男子寒暄道。
中年女子是梅姨,黄衫男对梅姨的提问回答道:“是的,我在康复科工作。”
“你,能开失眠的药吗?”
“我可以开7天的剂量,以上就不可以了。”许医生轻轻一笑。
“那不够,我在别的地方都是开一个月以上的。现在各种各样的安眠药都吃过了,可一到该睡的时间就睡不着。”
梅姨的言行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干劲足,但是又像是被各种任务逼出来的光亮,眼袋微微下陷,整个人瘦巴巴的,细看之下形容有些憔悴。她似乎不在意是否能找到解决失眠的方法,有些语无伦次的,只是想找人倾诉,倾诉内心的苦闷。
而许医生也因为职业习惯,对病人的话较有耐心,听着听着会微微笑一下,然后抓起果盘里的红柚哒叭哒唧地吃。
来了不少次彩伯伯家,每次来我都觉得不太舒服。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呢,彩伯伯家很宽敞明亮,每次招待我们都是满汉全席的鸡鸭鱼肉,极尽地主之谊。明明他们家境卓越,200平米的房子却没在阳台栽培一些绿色养眼的植物,也没有什么画幅装点客厅,来展示主人的温度和品味。
许是中秋节的缘由,这天桌子上还摆放了甲鱼、大闸蟹和其他海鲜,反正放眼望去一桌全是肉。素菜则寥寥,只有一两碟。
以前待过的义工队是最反对这种食材铺张的,我很自然地想到日语藤宫老师说的日本人说的“いただきます。(罗马字:i ta da ki ma su)”藤宫老师说,那句“以子之体,续我之命”本身就揭露日本人对食物的观点:食物的本质就是动植物的尸体。
那一刻,我看到满桌的菜肴时的想法,就是餐桌上有好多好多动物的尸体。
大人那一桌吃得则很欢快,时不时举杯共庆。
隔着老远的桌,还能听到普通话是西北口音的女声:“我爱中国,我爱中国啊——”
那么很显然,声音的主人就是梅姨了——因为除了她和湖南的皮教授,其他长辈都是广东人。广东人说普通话则是粤普。
听妈妈解释,梅姨一“高兴”就连喝了十几杯。
“——可是中国那么大,我哪里爱得过来啊?”梅姨的声音又哭又笑的,“我们都是爱国守法的好公民,三观正直一把尺,坚决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喔——”
皮教授对她说:“你不是喝醉了,而是身体坏了,我感觉你没有以前有精神了。”
我想用我无知的晚辈身份吐槽,转头小声对许医生说道:“许叔叔,你不觉得每次来做客都是这些菜吗?这里,那里,都是海鲜,海鲜,肉,肉,肉,还有你们的酒。”
许医生是长辈,觉察到我明示的不悦,自然还是想要打圆场:“对啊,好酒,好肉,佳节而至,每个人都难得有放松身心的时刻嘛。”
“叔叔,你难道不觉得这里像六道轮回的修罗道或者饿鬼道吗?”我并不想收回自己的话。
“看你,你这话说的,修罗道,好像我最近看的上映的电影,《青蛇劫起》就提到过修罗道。”不知道哪句话触到许医生笑点,他突然舒眉展颜。他说话很慢,我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想要引导我转话题。
“喔,这个好看!”我欣然接受了新话题。
“恰好两部我都看了,我感觉之前的《白蛇缘起》更好些。我和你们一样,喜欢看《姜子牙》和《哪吒》,这些年也是国漫崛起嘛……不过日本是当之无愧的动漫强国啊。”
“没有啦,国漫都很佛系,一直在做仰卧起坐,时好时坏的……而且中国动画起点是比日本动漫高的,比如有《铁扇公主》和《天书奇谭》那些。七八十年代时动画企业由国有转市场经济,创作有受到打压的,到了千禧年又繁荣过一段时间,像《蓝猫淘气三千问》和《神厨小福贵》那些,后来质量又下来了,反复横跳的……”
对于他自己起的话题,许医生也好像一下子变回中二的少年:“对对对,蓝猫淘气是童年的经典回忆啊。你们现在年轻人,好像还说是‘yyds’,永远的神。”他停顿一下,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给我到了杯茶,“这个话题是说不完的,先喝点茶吧。”
“彩伯伯家的茶最苦了,我,我喝不惯。”我连连摆手。
“那我就给你勾兑些白开水,冲淡它。”
“小靖你知道你爸妈和我的感情有多深吗?——”远处的梅姨向我招呼道,挥手示意。
我一抬头,看到梅姨醺醺的醉态。
许医生拍拍我的肩:“去吧,梅姨喊你呢。”然后看了看自己手表,“吃完午饭,我也该和自己老婆孩子走了。”
虽然不情愿,我还是走到了梅姨跟前:“梅姨好。”
“你妹妹佩琪毕业那年,其实我是想在校招期间给她我公司内推的工作的。我给她打了电话,可是她以为是诈骗电话,给挂了……挂了……”梅姨说。
听到是有关KIKI的消息,我还是抬起了头。不过转念一想,KIKI现在也过得很好,自食其力,很辛苦也独立地生活着。
我淡淡回应:“喔。”
“有一次,你妈妈谁也没找,就找了我,交代了她所有小金库藏的地方,都告诉我了,呵呵。我眼睛度数可深啦,你妈就说她把她的眼睛给我……”
然后老妈也红了眼:“那时我想死,我真的想死。”
于是两人就开始各演各的,都强调姐妹情深,以及自己要做好人的想法,丝毫不能引起人共鸣。都让我这个看客不知道作何反应。
梅姨还在反复念叨那句:“一定要遵纪守法啊,做好公民哦——”
我起身要走时,她一把勾住我的手腕:“小靖你知道吗?你爸妈都是老好人来的,但现在为什么到现在这情况,我觉得,是你爸爸在利益分配时有照顾到所有上层领导的利益而忽略了底层员工的……虽然我和你爸不同行,但我在电信局也是高管工程师——”
我停顿了片刻,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觉得这事不必掺和进去。
梅姨突然就哭了:“我觉得我快死了,我现在都是高血压各种病缠身,儿子也靠不住——你不要走好不好?——阿姨想要你一个承诺,一个承诺就好——”
大家都觉得梅姨失态了,于是我们都拉着梅姨进客房,哄了她半天,她也不肯闭眼,我好像才明白过来:她失眠是在害怕,害怕一闭眼就醒不过来了。
“梅姨你是很久没喝了,还是次次都喝成这样?”
梅姨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只是很久没这么喝,不小心喝多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没事,死没什么可怕的,起码几十年后,我们都会死。”
“你们年青的一代就有希望,你到时候能不能帮帮梅姨的儿子?”她凑近我,哈出酒气。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我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怎么照顾你儿子?”
梅姨一下子噤若寒蝉。
2.小绿的游戏:当真心话触到雷区
长辈们围在一桌打麻将,彩婶婶笑话常叔叔是麻将桌上的“常输记”。大伙儿在一起时,气氛还算是热闹。
“姐姐,你陪我和我弟一起玩游戏好不好?”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小女孩突然跑到我跟前。
因为记不住女孩名字,就简单地根据她衣服的颜色记作“小绿”;同理,她弟弟也这样被我叫作“小灰”。
我放下手机,看了看小绿微微发黄的小辫子,欣然一笑:“可以,不过先等等我,我要给手机充电。”
小绿便和我玩起了谁输谁劈叉。玩过之后,我又提议改玩真心话大冒险。
“好呀好呀——”小绿和小灰鼓掌说道。
但小孩子的思维很跳脱,很快就把真心话玩成了脑筋急转弯,比如小绿:“请问姐姐,假如你走进一个坑里,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
我懵了:“这……我不知道。需要做什么?”
小绿得意地挑挑眉:“你需要把脑子里的水挤出来——正常人谁会走近坑里啊?哈哈哈哈……”
“……”我被小绿的解释噎住了。
“姐姐姐姐,为什么明明是太阳在晒你,我们却都在说‘我在晒太阳’?”小灰问我的时候,我照样懵了。
搞得一直问“你爸爸妈妈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哪个?”和“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我转换了提问方式——“一双鞋300块,一只鞋多少钱?”
“一只鞋当然不卖啦——”小绿和小灰齐声回答。
他们总把问题当作竞技题来做,都想表现自己智商卓越又道德高尚的,答案都非常纠结和失真。于是玩着玩着,我们会中场休息,换成大冒险:让猜拳输的人围着茶几跑5圈,或者吃五仁月饼。,某个小哥哥说“你好帅呀”,或者其他什么。
后来也把长辈皮教授和老爸一样吸引过来了,大家就玩了一局长辈和晚辈一起的狼人杀。而皮教授对之前真心话的小游戏最感兴趣。
首轮猜拳皮教授就输了,小绿对他提问道:“叔叔,假如你老婆掉进水里,你是先吃雪糕还是先喝可乐呀?”
皮教授答:“不知道,我先吃雪糕吧。”
“你老婆掉进水里了,你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去救她吗??”我惊讶地看向皮教授。
“哎呀,我还在想是不是妈妈和老婆掉进水里的千古难题呢……”
下一场老爸输拳时,我起了私心,怕小绿又问老爸奇奇怪怪的问题,抢先提问:“你上一次体检的具体时间是?”
老爸认真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是去年10月份的时候。”
“小靖你这样护着你爸就很没意思了,玩狼人杀当审判官分配角色时也是这样,专门把狼人和药师的角色分给你爸。你要代替你爸接受惩罚。”皮教授开口。
我问:“什么惩罚?”
“——你替你老爸回答两个问题。”
“我没输啊,而且我觉得我真心话挺贵的……”
“第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皮教授想要让语气显得亲和一些。
对这种认真的问题,我头皮开始发麻了:“我都是往书吧的店员和运营部投的简历,都没回音。”
“你的性格很显然适合和孩子打交道哇,但现在你也知道的……双减。而且之前见你是极其内敛的,今天玩游戏的样子像释放天性了一样。嗯,你说喜欢书吧,那有没有考虑过当图书馆管理员呢?我听你爸说过,你喜静,有撰稿的能力的,可能这些静心的工作也会让你别无所求吧?”
“那自然是劳动最光荣啦,从教授你的反应来看,这个世界对闲人还是不太包容的吧。”我汗颜。
“没有,心靖,你还听不出来吗?人家皮教授是想帮你,你好心当做驴肝肺了。”老爸嗔怪道。
“没事的,老王。长辈怎么会和晚辈计较……小靖我要问你第二大问题了——你的择偶条件是什么样的?”
我笑容一滞。
3.独自回家
还没等到晚饭的开席,我就挎好自己的背包走人了。由于对前山市场并不熟悉,磕磕绊绊地摸索到公交车站那里,然后乘车回家。
倚靠这车窗时,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像慢镜头一样回放在我脑海——
我还是有些回避这种婚恋的问题,同龄人之间,徐晗和欣桐才知道我最近感情的事情。
于是我胡诌了条件:“要求……那就身高在1米78左右吧。”
老爸一下子炸了:“肤浅!——”他以前是看着我和奕声交往的,大概不会想到我现在会按照外貌协会的标准来择偶了。
皮教授摆摆手,示意老爸平静些:“没没没,按照小靖这年龄,这提出的要求还是很单纯的。只是,1米78其实很高喔,广东的男孩能长到1米75就已经很不错了。矮一点,也没所谓吧?还有什么要求吗?”
爸爸和皮教授脸色凝重地看着我,好像在为矮的男生不平。
我继续避重就轻道:“看眼缘吧,我表妹就吐槽过我审美单一,总是找戴眼镜的男孩子,她说不是像老师,就是像学生。”
“怎么理解你说的眼镜?是指书卷气的意思吗?”
“嗯,大概就是这样。”
“学历呢?工作呢?”
“学历……我本科,那就也要求对方本科好了。工作,我自己都没,不好意思要求对方,啊,我现在这状态还不适合找对象呢。有一技之长就好了吧,做老师会教书,做医生会看病,做个摄影师会修图剪辑,有工作就都行的。”
“还是好空泛啊,就问到你择偶要求是学历是本科,和身高。”皮教授又细细追问了,“那我这么问你,如果遇到一个你父母喜欢的男孩子,你愿不愿意和他处处看呢?”
这就是几天前欣桐和我讨论的愿不愿意将就的事情了。父母当然都是精挑细选的,但不是自己找的,那其实都是将就了。
思忖片刻,我还是开了口:“皮教授,其实你也是我的叔叔吧,算是长辈里的这一批人。你应该听说过婚姻即‘结两姓之好’,这样一说的吧?”
“那是自然。”
我于是结合自己的见闻,把欣桐的观点复述了一遍:“我在做义工队时,就看到一个姐姐,她说自己死活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结了婚,现在孩子也三四岁了。她还说,丈夫的模样就是她妈妈喜欢的类型,丈夫不好的嗜好就是抽烟,像极了她爸爸年轻时的模样。而姐姐自己从小都是最痛恨爸爸抽烟的,有时候觉得像命中注定一般,逃也逃不掉,婚姻就这样,和孩子一起把她绑得死死的了。
“其他BBS帖子里也有关于婚姻的问题——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抽烟是什么样一种体验?有亲历过的网友只是淡淡评论道:也还行,没感情,不像夫妻,反而像合租的舍友。两个人分摊房租水电,有了生理需求就一块滚床单,家里催孩子时彼此就认真考虑后又拒绝了长辈生育的要求……
“但,婚姻不应该是胡乱地就被捆绑在一起的,也不该是一览无遗的柴米油盐的账单。
“两个人结了婚除了彼此,就还要承担上一辈的养老,两个人的纠缠可能会影响两个家,负面的因素,万一波及到孩子出生时,那就是牵扯出三代的不幸了——如果自己不行,那还是独自承担这种不幸好了,不要让这种不幸放大。
“所以……婚姻还是要讲究,不要将就。”我终于把话说完了。
但说完我却非常后悔,因为看到老爸和皮教授的反应后,我大概猜出了长辈对这个回答还是不太接受的。
“年轻人,想法和我们这一辈还是不同的。”许久,皮教授淡淡道,像是总结。
老爸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座位,我也垂下头,目光回避了他的背影。
——而后就是我匆匆忙忙的离席。
一看,手机上显示快递酸奶干月饼到了,我欣喜之余,又去超市买了一壶桂花酿。
我霸占了整个悠然台,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又下楼去河畔看人垂钓去了。楼下新开张的螺蛳粉店也展现了节日淡淡的烟火气。
“今天,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吃什么味的月饼了吧?”我私信星星。
星星用语音回我:“没有,今天晚上还没有吃月饼,刚刚吃完饭,然后喝了一些酒。”听上去,他的声音还是有些疲惫和羞涩。
我仰头看着湖畔之上的月亮,转而低头码字:“我在看月亮,感觉和以前课本描述的一样:‘倏忽如拳如豆’。我的桂花酿一点都不醺人,也不上头。”
“嘻嘻,节日快乐呀。”
我一边刷视频,一边喝桂花酿,不知不觉就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等我反应过来这乐极生悲的事情后,也傻了眼,微信星星——
“好恐怖啊,5度的酒喝完也会上头。”
“然后才知道和醉酒不会意识不清醒,是你自己觉得意识清醒,然后灵魂出窍的感觉。感觉身体好笨重,平时走路都是很轻快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吓得我立马回家,过马路的时候都像乌龟在走斑马线,惊破未定地看着疾驰来往的车辆。”
等我到了家,才看到星星的回复:“天哪,你少喝点哇。快去打个电话,叫个熟人。”
他发过来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你安全就好。”
中秋节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