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和毛岸英的故乡情
1950年,毛岸英抽时间去看望父亲,他知道父亲太忙太累了。近来他和父亲见面时,发现父亲总是皱着眉头,父亲是很少皱眉头的人,莫非有什么事?一天,父亲当着儿子的面终于敞开了心扉。他一边吸烟,一边重重地拍拍桌上的一摞子信说:“这是滚滚三股洪流,向我毛泽东冲来了。”岸英没有言语,知道父亲在思考对策。父亲过了一会儿才说:“一股是文家,一股是杨家,一股是毛家,都认为咱们坐了天下,都伸手来讨官要官。因为都是穷家子弟,才没来向我买官,可是也送来了土特产。这可怎么办呢?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写回信!我们可不是蒋介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哟!如果我们也搞起许官、封官来,那样咱们就不是共产党喽!”他随手递给儿子一封信,接着他又点起一支香烟。
信是写给祖母娘家人文运昌的。毛岸英知道,文运昌是父亲的表兄,父亲小时候常寓居他家,还听父亲讲,向文家借过书,与文运昌关系密切,可谓情同手足。这是父亲给文运昌的回信:
运昌仁兄如晤:
接到了你的许多信,感谢你的好意。因忙迟复为歉。吾兄健在,儿孙众多,可为庆贺。地方工作缺点甚多,应当纠正,如有所见,尚望随时见告。
泽民、泽覃均已殉难,知注并闻,顺颂安吉。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九日
毛泽东吸口烟说:“这是投石问路哇!这是我24天后收到另一封信时的回信。”
南松表兄:
正月来信收到了,感谢你的好意。运昌兄给我多次信,我回了一信,寄南县白蚌口,不知他收到没有?运昌兄的工作,不宜由我推荐,宜由他自己在人民中有所表现,取得信任,便有机会参加工作。十哥、十七哥还在否?十一哥健在甚慰,他有信来,我已回了一信,不知他收到否?你说乡里缺粮,政府不发,不知现在怎么样?还是缺粮吗?政府一点办法也没想吗?
来信时请详为告我。
此复,即问
近安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二日
父亲看着儿子看完他这封回信,又随手递出一封信说:“岸英,我好忙!我从县长花名册中查出,这个县的县长叫刘亚南,我不放心,又给县长写了封信。”
亚南同志:
兹有湘乡四都凤音乡大平坳文氏兄弟四人来信,附上请你看一下。他们对当地区乡政府的工作有些不满意的话,未知实际情形究竟如何。假如可能的话,请你派一个同志去调查一下,以其结果告我。文氏兄弟都是贫农,信上则替地富说话,是何原因亦请查明告我。至于文家(我的舅家)生活困难要求救济一节,只能从减租和土改中照一般农民那样去解决,不能给特殊救济,以免引起一般人民的不满。
以祝健康。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二十七日
毛岸英真是心疼父亲,他日理万机,还受到这么大的三股“洪流”冲击,这怎么得了!岸英沉思一会儿后说:“爸爸,我按你的意思,在建国前就回了几封信。我想他们会思考一些问题的。爸爸,你太劳累了,我想有机会回韶山和板仓一次,把咱们的想法告诉亲人,请他们谅解。”
毛泽东思考了一会儿说:“信,还是要回的哟,他们认为咱们现在是打天下坐天下咧!不理他们,人家会说我们把这么多乡亲给忘了,似乎说我毛泽东忘 ‘本’了;说毛氏父子太不近 ‘人情’,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不过这倒不怕,常言说,人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有去湖南工作的机会,你回去一次也好,咱们不能刚建国就带头搞回故土探亲,你先把上两次写给你外婆和舅父的信,拿给我看看,你还有草稿吗?”
“爸爸,我还留有草稿,学习爸爸的习惯!我给你抄清楚一份。”毛岸英知道虽然上次写信时告诉过父亲,但父亲还是要摸清他的思想,然后才能把回老家湖南探亲的重任放在他肩上。
毛岸英在父亲身边,成熟多了,不仅在政治思想和工作方法上模仿父亲,连写信的口吻和那手毛笔字都和父亲如出一辙。岸英很快把信拿给父亲看,毛泽东用宽大的手掌拿着信,一页页翻看着。
舅父并转外婆:
看到舅舅的来函,悲喜交加,热泪不禁夺眶而出。人终然是有高度热情的动物!离别已经二十年了,对于人生讲来,这不是一个短小的时间。
你们都好吗?二十年的苦头终于熬过来了,长沙也解放了,全中国的解放就在眼前,数千年一直被压迫、被欺凌、被侮辱、被残害的中国人民胜利地站了起来,你们也站起来了!让我首先向你们祝贺这一次伟大事变吧!
一九三一年与外婆分别后,在上海过了五年流浪生活,一九三六年到了苏联(可惜没有学一门技术),一九四六年初回到延安,学了一个时候中文,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现在北平中央机关里工作。岸青也于一九四七年回国,现在还未正式参加工作,他的耳朵有些毛病,但不很要紧,我的身体很好,勿念。
我们都很想来看你们,只要有可能,我想我是一定要到长沙来的。回国后,我曾给你们寄过好几封信,大概都没有收到(这封信我想你们一定能收到了)。
来函中说外婆“康健如常”对我是个莫大的安慰,我谨祝我那亲爱的外婆健康愉快,并祝舅父、舅母及其他亲人安好!
你们的情况望多告诉我,来信请寄北平邮政信箱四十五号即可。
专此致
革命敬礼
岸英1949.8.17
毛泽东看完回信,面带微笑说:“你这不是对来信投的探路石子,而是给予了温情。”他有了兴趣,继续看下封信。他在手里掂量一下信,表示写长了一点。
亲爱的外婆、舅父:
回信收到,快慰万状之余,也不禁凄然泪下,伟大的母亲的遗容和记忆中所留下的外婆的一举一动不时呈现在眼前。更有一层使自己万分痛苦的,就是这几年太不长进了。今后当努力奋发,以不辜负生者,对得起死者才好。
我非常想来看你们,父亲亦极力赞助。湖南刚开始解放时,我就与父亲谈到回湖南寻找你们(过去给你们的信,皆无回答),长沙很快解放了,你们的电报也来了——那份电报我不知看了多少次……然而,对于一个共产党员,工作、人民的利益是占第一位的,党的利益(亦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利益应该服从整个人民的利益。这样,我现在一面虽是眼望江南,归心似箭,一面却还要等待两三个月才能来看你们,我想你们是了解我的,并会等着我的。
我的身体都还好,弟弟耳朵稍许有些毛病,但不要紧,以前在苏联与我一样没有学技术,吃了亏,现加紧补习中文,预备考专科学校。我现在一面工作,一面努力把中文、俄文真正学习好,想在这方面专一下。最近深感像我们这类人,在新社会中,没得一门专长是不行的。父亲身体好,忙一些,他的双肩所担负的担子太重了。
离别二十年,我倘若突然回来,你们可能已不认识我了。很想给你们寄张照片,但没有合适的,准备与弟弟到照相馆去好好照一张寄给你们,你们不会反对吧!你们若有照片,极望寄给我们(如果保存有母亲照片,一定请赠给我们)。
革命形势这样飞快发展,全国的解放即在眼前,数千年来一直被残害的中国人民推翻了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统治,从此永远翻身!谁在此时不欢呼,谁就不是我们的朋友;然而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谁若是仅仅欢呼,谁也不是我们的好朋友。这样,你们便不难想到当谈到舅舅在来电中所云:准备在社会上“好好做番事业”——一语时,我是如何高兴!
外婆是不是还是那个样子,我想不管你变得什么样,我一定能认识你,只要你对我——一个陌生的刚从外边进入你们屋内的穿着军服的年轻人——仔细地望一眼,你那双慈善的眼睛,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外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向你耍赖皮硬要你给我们买糖,买甜水豆腐吃,在地上打滚那回事吗?我现在大了,不便再在地上打滚了。但却还想向你讨个债,请你在下次来信中告诉我:我和弟弟是何年何月何地生的,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大岁数呢!
舅舅说舅母身体不好,望多多保重。其他亲人请代为问候。
信已写得很长,就此止笔,即祝外婆健康
岸英 叩
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
毛泽东看着儿子写的长信,洋洋千言,既道出孩子的天真,也写出无限思念之情,尤其是打听母亲的照片,要“一定请赠给我们”的恳切心情,他不由得眼含泪水。他和儿子对望片刻说:“有情有义,不忘情义才是好男儿。”下一封信是写给母亲杨开慧的亲属的,也可以说是杨开慧的嫡亲。姓向的舅舅托人要求毛岸英帮他安排一个好的工作,毛岸英写封长信进行规劝和批评。
……反动派常骂共产党没有人情,不讲人情,如果他们所指的是这种帮助亲戚朋友、同乡同事做官发财的人情的话,那么我们共产党正是没有这种人情,不讲这种人情。共产党有的是另一种人情,那便是对人民的无限热爱,对劳苦大众的无限热爱,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母子女亲戚在内。当然,对于自己的近亲,对于自己的父、母、子、女、妻、舅、兄、弟、姨、叔,是有一层特殊感情的,一种与血统家族有关的人的深厚感情的。这种特殊的感情,共产党不仅不否认,而且加以巩固并努力于引导它走向正确的、与人民利益相符合的、有利于人民的途径。但如果这种特别感情超出了私人范围并与人民利益相抵触时,共产党员是坚决站在后者方面的,即“大义灭亲”亦在所不惜……
我决不能也决不愿违背原则做事,我本人是一部伟大机器的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螺丝钉,同时也没有“权利”、没有“本钱”、更没有“志向”来做这些扶助亲戚高升的事。至于父亲,他是这种做法最坚决的反对者,因为这种做法是与共产主义思想、毛泽东思想水火不相容的,是与人民大众的利益水火不相容的,是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
毛泽东看了信,感慨地说:“岸英,你这封信很有理性,也很有原则性,这我就比较放心了,有机会公出兼可以回韶山、板仓。还有一点,你得学些家乡话,见了乡亲们说上几句家乡话,亲切有礼貌。”
这时,毛岸英说:“爸爸,全国都学普通话,可你韶山口音老改不了,我给你当翻译,还要把韶山话翻成普通话,再翻译成外国话。”
爷俩此刻情投意合,父亲对儿子提的意见表示诚恳接受,却坚决不改,说:“我是 ‘老顽固分子’, ‘保守党人’,这口韶山腔一世也改不了喽!”这可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难得的兴趣,父亲高兴地教儿子学起家乡话来。
毛泽东的老战友、杨开慧的老同学张琼来见毛主席,谈起毛岸英时她百感交集。她说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她找了岸英兄弟五年,没见踪影,真是不容易。毛岸英是有智慧的、勇敢的孩子。毛泽东深情、幽默地说:“他带着弟弟是孤军作战。他那时还找你们找得好苦哩!”
“毛主席,你给他找个机会让他回趟湖南,回韶山,回板仓,孩子和他母亲感情深厚哇。”
毛泽东听到此处,心里难过地低下了头。
就在毛岸英与父亲筹划如何回老家时,李克农命令毛岸英立刻陪他去湖北公出。机会来了,他可以回湖南了。
毛岸英随身带着毛泽东的三封亲笔信,一封给舅舅杨开智,一封给外婆祝寿,一封给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王首道。在动身的前一天晚上,爷俩又长谈大半宿,父亲要儿子回乡看望乡亲们,还要告诉乡亲们不久就要实行土地改革。这是贫下中农盼望多年的翻身解放的日子!
临成行前,毛泽东把儿子叫到身边,爷俩都有好多话要说,要倾诉,毛泽东已有二十多年没回故乡,岸英离开故乡也有二十年了。临上车前,父亲还在叮嘱儿子:“见了乡亲们要有礼貌,不能没大没小。辈分大的男人,叫声阿公,女的喊 ‘艾基’,长辈喊伯伯、叔叔、婶婶、阿姨,同辈以兄弟相称。再一点,要入乡随俗,不要有任何特殊,老百姓最不喜欢摆架子的人。”说罢,毛泽东拿出一个不起眼的皮包,让毛岸英带上,还说:“这里的一些票子,是我多年的积蓄,看到真正有困难的亲戚,你就见机行事吧。俗话说,‘空手进门,猫狗不理’,总之,你看着办吧。”
毛岸英笑笑说:“爸爸,我有钱。”。
“你哪里来的钱?”父亲问。
“我和思齐攒的呗。”
“花钱别大手大脚哟。”
毛岸英随李克农部长到武汉,给部长当了几天翻译后于23日匆忙地赶到长沙。
韶山是父亲诞生的地方,二十五年前,爸爸和妈妈带着三岁的他和妈妈怀里抱着的岸青回到故里。爸爸怕他影响妈妈抄稿,便在地上用树枝教他写字。先写“人”字,那时他感到这个“人”字很难写。那时他太小,现在想起来,已记不起韶山是个啥样子。湖南省政府先是派一辆吉普车把他送到七里铺,再往前只有一条人行路,村里已派人给毛岸英准备了一匹马。毛岸英很喜欢马,真想过过瘾骑马跑一程,可他不能让村里陪着的同志受累,于是,自己牵着马走。他一路上讲了些新鲜事,大家走得就有劲儿了。再说,他听不少老乡讲“太子回乡了”,感到吃惊,更不能骑着马去见乡亲了。
岸英走到韶山峰下,在土地冲村里,一栋栋茅顶泥墙低矮的房屋,藏在青松翠竹中间。整个山冲葱翠如画,条条小溪弯曲得像盘绕在绿野上的银带,鸟在枝头鸣唱,鱼在水中畅游,牛在涧边走,人在梯田里,好像往天上攀。忽然嘹亮的山歌传来:
“太子”回乡来,
山也笑来水也笑,
朵朵白云多开怀。
毛岸英听出这是用家乡话唱的,大吃一惊,心里颤抖起来,赶忙唱道:
韶山儿子回乡来,
天也叩来地也叩,
养育之恩要回拜。
从密林中冲出一群佩戴着袖箍的民兵,一下子把毛岸英围起来。毛岸英扬起双手说:“兄弟们,同志们!我是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谢谢你们来接我!”他举手敬军礼,然后和大家一一握手。
民兵们见毛岸英身穿军装,脚上穿着布鞋,裤腿上沾满泥土,看得出这么远的路,都是他自己牵着马走过来的。接着不少人吹响了螺号,韶山男女老幼都走出来迎接贵客。毛岸英赶忙站在土坡上,大声地讲道:“乡亲们,你们好啊!爸爸要我回来看看大家,向你们问好!爸爸身体很好,工作很忙,他一直惦记着你们呢!你们千万不能把我当外人看,我是韶山毛泽东的大儿子!”人群中有人称赞说:“真是毛主席家的好娃子!”
毛岸英刚到老家韶山,李克农部长便打来紧急电话,告知毛岸英北京方面要他迅速返回,并嘱咐毛岸英尽快把要办的事办完,好和他一起回京。毛岸英算了算,觉得时间还够用,他要在父亲的诞生地,单独睡几宿。于是他自己动手,将祠堂大门的两扇木板门摘下来,架在长板凳上,然后,在门板上铺了一层松软的稻草。第一夜他大半夜没睡,点起桐油灯,把临行前父亲开给他的名单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快天亮时他才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临行前父亲还说过,他少年时写过的两句诗“鸡鸣不晓车轮叫,隔夜难存半斗粮”,是形容韶山冲仅有土制的鸡公车作为交通工具,人民生活非常艰苦。他这宿睡得没听见啥鸡公车叫,连老公鸡叫也没听见。
第二天,他来不及敲掉鞋上的故乡泥土,又踏上土路,绕到上屋场祖父、祖母的旧屋,并在父亲和叔叔们住的屋里转了许久。整个旧居差不多快坍塌了。这时乡里同来的干部说:“这些房子再不修就站不住了。”毛岸英说:“我来时,父亲说过,让我看看就行了。我回去转告父亲,我想父亲不会同意大修,先把漏雨水的地方用苫草补上就行了。”
毛岸英工作效率很高,他按父亲开出的名单顺序,挨家去叩拜。他感到农村被国民党破坏得太厉害了,人民生活太苦了。他每到一家都要讲土改,讲如何才能打碎千年封建枷锁,过上好日子。他尝了无粮人家吃的野蒿草和观音土。他在笔记本上重重地写下“要告诉省、县领导干部,赶快搞好土改!不能饿死人!”并用红笔画上许多杠杠。
毛岸英把父亲省下来的津贴和一部分稿费收入,分给了穷亲戚,一家给5元、10元,最多20元。按父亲的要求他必须去大坪唐家圫,看望父亲的舅家文家人。毛岸英沿着滴水洞的山间小道,翻过八亩田坳,跨过七亩坑龙潭圪,直达大坪唐家圫。文运昌、文南松等老人把毛岸英接到家里,以芝麻豆子茶迎接贵客,还以土特产笋子、香菇、嫩蕨、鸡、鱼之类办了桌酒宴。老人说:“岸英,你是你祖母的娘家亲,常言说:‘娘家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岸英贤侄的到来,我等生平难得,为毛主席健康长寿干杯!”毛岸英没有坐下,他向老人们一一敬酒祝福!
几天工夫,毛岸英把父亲给他的钞票全用光了,还把他自己的钞票和思齐给他的钞票也用光了。临别时老人们又为毛岸英开了次茶会饯行。文运昌和文南松老人还将毛泽东父母的遗像、毛泽东兄弟与父母的合影,以及一些信函交给了毛岸英。
岸英是第一次在照片上看见祖父、祖母的尊容,他十分激动地连连向老人鞠躬致谢。
毛岸英此次回故乡,不但完成了父亲交给的任务,而且对这块红土地有了更深的了解,对苦难深重的祖国,增强了迫切解救之情。
(参见杨大群:《毛岸英的故事》,沈阳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