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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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筹粮风波

人要是倒霉,喝口水都塞牙。东方丹阳就是这样,他所受的打击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能让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尽快的摆脱痛苦,重新振作起来。说实话,眼不看心不烦,触景生情,视物睹人乃人之常情。他是决计想要离开的,而且盼望着越快越好。可不如愿的事情总是十有八、九,希望越高,失望越大,他在过关斩将后,顺利地进入兵站体检。这当中,他曾一度认为殴阳新会使绊子,勒他一把,可这些是他自己想多了,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样,而是一路开着绿灯,通畅无阻。他感到诧异和惊讶,也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感到羞愧。

他默默地祈祷着自己能过了这一关,就满有把握地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将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重任。那时的他,该是雄赳赳,气昂昂,精神闪烁,浑身充满青春的活力。想象着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心里不时涌起阵阵喜悦的热浪,溢于言表。

更让他欣喜的是,往年体检合格的人数都超过上面分配的人数,正常分配码头大队的名额总是三名,体检合格的总是有五名之多,行成僧多粥少。这就要进行严格的审核,实则就是看你的后台硬不硬,有没有“膀弯子,”要是看人,谁都不孬,都是经过精选细拣过关斩将的,还能有“次品”?其次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爱党爱国爱人民,热爱社会主义,根正苗红。无论从哪点,你都讲不出来,都是姣姣者。

这也给干部出难题,确实是个棘手得罪人的事情。谁不是朋友?哪个不够交情?又有谁能说得起嘴一辈子用不着人?最起码死了总不能自己爬棺材里去!都是本庄本邻的,抬头识见的,“老”个人不好吃。可为了工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做干部,里面就会出现一定的变故,远近厚薄,利益面前也就出现众多的怪现象。最后还靠权力说话,干部嘴大,干部是决定的因素。庄稼人只是仰望天空,乞求贵人相助,他们为了未来的出息,各家使出浑身的解数,疏亲托友,求哥拜姐,找后门,拉关系,相互较劲,搞得相互间勾心斗角,似如敌人,非争得两败俱伤方才罢休。更有甚者,我走不了,你也别想走,大家都不要走的畸形歪曲思想,锅里撒把草沫子,大家都吃不成,搞得不可开交。

今年一反常态,分配给码头大队还是三个名额,能到兵站体检的也只有三个人,这就说明只要能合格就能走人,无二同议。东方丹阳之所以信心百倍,是因为这次已不存在那繁琐的审核程序,从而也就没有了明争暗斗的烦杂事,一个劲地庆幸自己是个幸远儿。命远总是有意或是无意的跟他开着玩笑,在自认为稳稳当当的时候,到兵站里却被无情地涮下来。原因是视力不过关,近视眼。

此时的他才感觉到自己近年来望向远方总是那么的吃力,那么的模糊,还以为是自己的营养跟不上,“亏”的,就会头昏目眩的,眼也会七花八花的。庄稼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更有甚者,还会晕眩、跌倒。由此,也就没放在心上。

就是这么个定论,让他从飞翔的蓝天上跌下尘埃,美好的想往倾刻化为泡影。他像瘪了气的皮球,滚回家中,心情低落到极点。屋漏偏遭连天雨,船破尽遇顶头风。懊恼的事情让他始料不及又应接不暇,在他欲哭无泪,感叹自己命苦时,大队会计西门泽登门了。

对西门泽的到来,东方丹阳似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一个大队会计能亲临家门,找自己谈话,非同寻常,实在是抬举自己了。正常情况下,大队干部要找谁,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喊你到大队部或指定地点,谁敢不听,谁敢不从,哪有亲自登门的!同时他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进门之后,是寒喧,说了一大堆的客套话。东方丹阳为大会计倒了碗白开水,各自落坐后,也就直奔主题。西门泽先是轻咳两声,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要开口讲话就跟作报告似的,先得干咳两声,其实喉咙里并没有痰,就是要显得沉稳、庄重,还具有一定的震摄力。不然,他的话就开不了头,讲不出来。“今天呢,我是代表大队党支部找你谈话,也是向你传达支部的决定。”他见东方丹阳全神专注的听着,故意停顿一下后,端起碗轻轻地抿了口茶,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近来学校由于教师出现了波动,殴阳荷走了,独孤法调任邻公社当团高官,使得我们学校在教师的配备上出现了大缺口,大溃乏。为了扭转这种不利局面,再有你在学校的出色表现,支部决定你重回学校继续任教。”

听了西门泽的话后,东方丹阳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很不是滋味。他们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想起来就提起来抖抖,不想了就随手扔掉,弃之如粪土。

西门泽见东方丹阳沉思不语,在喝了口水后,继续说:“丹阳呀,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有点委屈,这些都很理解,也很体量。所以呢,希望你能扔掉包袱,振作起来,轻装上阵,过去的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不能把自己永远埋藏在过去的阴影里。你要没意见,明天就去上班。”

东方丹阳在一阵沉思之后,慢慢地说:“大会计,先谢谢你!今天对你的一番美意,侄儿只能说声:对不起。我已习惯了种田,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本身就是个种田的命,这辈子只能跟泥垡头打交道,也就不再想那鲤鱼跳龙门、金凤站枝头的事了。还请你们收回成命,不要再赶鸭子上架了。”

西门泽不敢相信这是东方丹阳说的话,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东方丹阳会不愿去教书,非要在生产队里吃那起五更睡半夜的苦,他把眼睛紧紧盯向东方丹阳,他要看真切,想看看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出了毛病。“你是不是发烧了,把头脑给烧坏了吧!”

“我冷静得很。大会计。”东方丹阳看出西门泽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惊讶和不解。其实他对自己的决定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感情用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慎重考虑后,权衡再三才作出的,眼下只能说是敬谢不敏了。

自打离开校门后,曾几何时对学校怀有不舍之意,他确实很爱学校,更爱他的学生。可离开一段时间后,这种情感被田野间的快乐所逐步取替变得淡忘起来。庄稼人所从事的行业苦是苦点,但他不觉得苦,却有着说不尽的快乐。苦中有乐,乐中有苦。是庄稼人的豪放、粗野、坦荡的性格,给了他无限的眷念,他已深深地爱上了这方水土,爱上了开朗、淳朴的庄稼人。用庄稼人的话说,直来直去,好共,处得来。他们与教师性格截然不同,不像教师那样精打细算,啥事都斤斤计较,虽是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可尽是说大话用小钱,嘴上富贵的主。

在庄稼人的眼里,教师就是太苛刻,太抠门,一钱抠出屎来,地道的小气鬼。对他们说来,教书的,没有一个是绰绰大方的,他们能为一点蝇头小利沾沾自喜,能为微不足道的亏欠而耿耿于怀。他们的言行从而就成了田间场头谈话的调味品。庄稼人都会把教书先生的“精明强干”拿来当做谈资佳话。有人说,有几个教师在一锅里煮筒子面吃,怕混在一起会分不均匀,自己会吃亏,就用线把自己的那份扣起来,面放锅里,线放外面,到时各提各的,既公平公正,互不沾巧,又心安理得。有人说,有三个教师一起买东西,最后剩余二分钱,实在不好分了,怎么办?还是教师头脑灵活好用,几经商讨,终于取得共识,达成协议,他们买来一盒火柴,分根数,不欺不剥,真正做到公平合理。如此等等,说个没完,总会引来人们一阵阵开怀大笑。

开始,东方丹阳认为这是对教师的歧视、贬低、侮辱。之后他想想还真有这么回事。在他教书时就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天课余时间,大家都在埋头批改作业或是备课,一位老教师猛的心血来潮突发其想,给众位老师散烟,引来一片唏嘘声。他散的是“丰收”牌香烟,一角四分钱一包。多位不抽烟,含笑谢绝,徒有四位香烟爱好者,却之不恭,接过后吞云吐雾一番,也是皆大欢喜。过了几天,当中抽烟的一位老师与散烟的老师发生了两句口角,这位散烟的老师毫不留情地向他索要上天所散的一支烟。“你把上天抽我的烟还给我!”你说,一支烟不到一分钱,人家也没向你要,还是你自己主动散给人家的,竟能张得开口又往回要?真是可笑至极。当时倒未感到有什么奇怪,因为是多见不怪的原故吧!现在同庄稼人的坦荡大方就成了鲜明的对比。庄稼人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小气,抠门,他们的口头禅就是:世上一个巧,哪个都想讨,讨到有命压才有用。青蛙跳一丈,嘴都苦不上;蛤蟆往前挪,有吃又有喝。痴人有痴福,刁狗还没屎吃呢!都是大田大地收的,多低低头,弯弯腰就有了,打人不在一掐,明的去,暗的来......这些是他们随口就能说出的话,也是他们大大方方的基础。

东方丹阳是个大手大脚的人,有着不哭穷、爱面子、硬骨气的个性,庄稼人的秉性正投他的心路。原先对教师的小抠小利本是不爽,现在也就更是不开味了。这让他不再当教师的想法更加扎实稳固。“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再回去,他还真放不下这个架子,拉不下这个脸。既然被平白无故地涮下来,怎好再回去,让人当猴耍呢!就这么不值钱,没皮没肉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就是别人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还要对自己负责呢,给自己挣点尊严,怎能这么的没羞没耻。

最为重要的是,学校对他来说,是个痛心疾首之地,离开的两位,更让他爱恨交加。那里有他挥不去,赶不走,抹不清,忘不了的影子,就凭这一点,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去教什么书呦!这些话他又不能明说,只能烂在肚子里。他诚恳地对西门泽说:“大会计,不管是支部也好,还是你们哪个个人也好,心意我领了,我真诚地感谢有心想着我的人,对他们的厚爱,我只能抱歉地说声:‘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如他们所愿。请你代为转达!”

西门泽来时兴高采烈,他满以为东方丹阳会为重返教书岗位而心存感激,并会对他表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没想到被他断然回绝,实在是他始料不及的。为这事,他可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才让殴阳支书松口的。没想到他竟不领情,也真枉费了他一片举贤之心呦!东方丹阳的断然回绝,着实让他的心凉了大半截。他能说什么呢?他还能说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认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是不受外力所强加的。他无话可说,多说也无益。此时此刻,他仍不忘作善意的劝导,“丹阳啊,年青人,血气方刚这很正常。不过遇事还得三思。我想你还是再考虑考虑,要是想通了就找我,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吧!目光要看得远点,不能只看脚面上。那我就走了。”

“大会计,你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东方丹阳忙挽留他。

“不了,我还有事呢,下次吧。”西门泽推上自行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三天呀,你不回话我可就另找旁人了。别过于自信,认为离你不行啊!我可是望你好啊。”

“怎能这么想呢!我知道,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东方丹阳跟在后面相送。

西门泽用手指了指东方丹阳,笑着说:“你这个小家伙......”然后骑上车子走了。

东方丹阳望着西门泽的背影,感到自己这回冷了他的心。他知道西门泽的来意是真诚的,寄于厚望的。西门泽是个好人,他一直这么认为。在码头大队已是几朝元老,伴过两任支书,殴阳新是第三任支书。有人说他是老奸巨猾,其实还是人家沉稳,教养好,素质就好。你没看他一直是不骄不狂,待人彬彬有礼,不摆架子,总给人以随和亲近的感觉。不像有的人当了几天干部,就脸往上面仰,别人同他打招呼都用鼻孔哼声,不理不踩客腔大调的。更让东方丹阳敬佩的是他这么些年来一直掌管着全大队的财政大权,可周围纷绕的粉边花闻不断,怎么也没能浸蚀他的身,沾着他的边。可想而知,这与他洁身自好的品德是分不开的。东方丹阳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心生敬畏。

东方丹阳刚要往回走,就听到钟小芹骂骂咧咧的声音,“哪有这样的道理,分到家的粮食,还往回称!这算是怎么回事?还虎口倒拔蛇呢!”他寻声就往钟小芹家走去。到了那里,已聚了不少人。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华桂芳显得气呼呼的,“全年才分了多少口粮,还要往回返!难道是分多啦?分过头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望向生产队会计上官一荣说。

“能有怎么回事?牛皮吹大了,吹岔了,不好收场了,拿社员隼眼了。”马金花酸溜溜地说。她头上仍用围巾扎着,怕风。她刚做了节扎手术还没出月子呢!“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他们的脸面和乌纱帽,老百姓跟着倒霉遭殃,多受罪。”

东方羽性格豪爽,脾气也急,“你们把话说明白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年也不比往年分的多,收成也不比往年差,分回来了怎么又要往回拔?这个话,你们干部总得说清楚吧!总不致于就这么狠打硬吓的,鸭子头上长瘤——鹅(讹诈)人吧!”

上官一荣嘴里支唔几下,好象被卡住一样,半天也未能说出来。

“哎呦呦,会计的‘攀舌子’还没割掉呀,舌头硬棒棒的,伸不直又不会转弯子。”马金花戏虐地潮弄着,“怕是话绕舌头不好讲吧!”

“不好讲也得讲喔。藏着掖着也不算事故。”东方羽涨红了脸,“不讲清楚谁给!分的时候粮食就是八层干,回来又晒了几个大阳,大家就吃了空头。现在实足干了,又来往回称,大家不更亏的大发了吗?”

“就是。实打实算,还没往年分的多呢!”杨春桃接口说:“以上年,都是在社场上晒的‘格蹦格蹦’的,今年呢,烧虾等不得红就分了,潮湿湿的,一把勒过都不分家了,还是有一斤算一斤,一点折头都不打。谁出的馊主意?”

“要B脸呗!”马金花又说:“谎报产量。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产量连年增,粮食看不到。实在没有,草堆里伸手,还有漏网之鱼。说一个草堆几十笆斗粮食是稳稳的,不成问题。有的是忠实的社员,草堆再脱粒,确保颗粒归仓。结果怎么样?你们没参加脱粒吗?一个草堆脱一天,劳命丧财只脱三十斤。支书当场的脸就跟猪肝似的,气得变了型,竟朝着别人大发脾气,‘不晓得你们是怎么脱的!’好像脱粒人会玩手彩把粮食变没了。毫无道理!为他升官,为他面子光,百姓遭殃。他凭啥?不就凭吹吗?凭谎报产量吗?他也真是个人才!”

马金花一针见血的话,让上官一荣他们发慌。如任其说下去定会对他们的工作增加莫大的阻力。他不得不横加阻拦。“马金花,你瞎说什么?没事你往旁边蹲蹲,看把你能的!”

“我实话实说!”马金花毫不示弱地说:“我不能,你们能!你们能怎不说呀?嘴打封条了还是卷口了?”

上官一荣被挤到“八角溜溜井”了,实在没有退路了,才不得不说。“大家听我说。是这么回事。”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都在急切地翘首等待着他的下文,看他怎么说。他们都想知道个中的原委,得到内情。别人的说词都是不算数的。

上官一荣见众人都在屏气凝神的听他讲话,心里自有几分自乐。平时多是老队长讲话,自己不轻易的讲,他也知道,老队长一直盖过自己的风头,尽管他讲不好话,都是骂骂咧咧的,但群众接受还又乐意。他认为,群众这就是贱!今天,老队长的风头已出尽了,也该他上官一荣显露了,展示了。想到此,他向大家扫了一眼,挺了挺腰,“今年呢,又是个丰收年,收成在去年的基础上又跨上了一步。对国家下达的定、超购任务都足额超额完成。所以呢,形势是一派大好。为了更好地支援四化建设,尽快地实现农业现代化,公社党委经过慎密考虑,经研究决定,给我们大队又下达了二十万斤仪购粮任务。这是上级对我们大队的信任和期望,我们要正确对待。当然了,这当中有人对此不够理解,产生了些误解或是想法也很正常。不过我真诚地希望这些同志不能一叶遮眼,迷失方向,应尽快认清形势,快速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在这里,我所要重申的就是,想法归想法,任务总归是任务,我们是要义无反顾地坚决完成。这是硬道理,死任务,来不得半点马虎。自家人面前不说假话,也不相瞒了,老队长就因思想保守,看不清形势,跟不上前进的步伐,上级已做出决定,让他停职检查。现在支部派司徒海副主任到我们队兼任队长。”他把司徒海推到前面来,“大家欢迎!”他带头鼓掌。在没有附和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掌声显得干巴巴的,给人有种无趣、尴尬的感觉。“下面请司徒副主任讲话!”

司徒海面向众人,先干咳两声,打荡一下嗓子眼,“我同大家都认识,并不陌生。也就是熟人了。所以呢,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和帮助,并能和大家一道,齐心合力的把各项工作搞上去。眼下,就是要把上级交给我们的议购粮任务完成好。吃不成饭,也要先把这一碗盛起来。肯也三,不肯也是(四)。我跟上官会计已算过了,按分配给我们生产队的数字,人平是一百二十斤。大家就照这个数字准备,一两也不能少!”

人越聚越多,跟开会似的,不用通知,不用喊,都是闻风而动,闻声而来的。这可不是件小事,是牵动人心的大事,与各人命运休戚相关的事儿,谁还能坐得住睡得稳?一会儿,钟小芹家的门前就站满了人。当听到这一百二十斤的数字时,众人都显得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倒希望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岔了或听错了。最后的答案还是真的。一百二!让人感到晴天霹雳,个个都表现出大惊失色的神态。这不是拿刀割人身上的肉吗?一百二十斤,说得轻巧,全年能分多少?毛数五百斤,现在又要倒扒一百二,还剩多少?这日子不是要往回头过吗?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收的不比往年少,分的怎没有往年多呢?”

“这下更少了,丸子掉到裤裆里去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倒出什么鬼了。”

......

“这纯粹是胡搞!”老主任上官正亚按捺不住了,“分配方案造好了,粮食分好了,就等年终总结大会了,竟来这出!全是心口开河,想一出是一出,唯恐社会不乱。上面一再重申安定团结,这怎么安定?怎么团结?纯在搅乱人心。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别人说说倒不打紧,老主任的话是有一定重量的,司徒海是知道孰轻孰重的。他来时就有所准备,要想把这个队的工作做好,就得先把上官正亚搞定,以后才能顺风顺水。昨天晚上,已跟他单独过气,他就没能很好地配合,现在又到大面场上来扇阴风点鬼火,这不但不给面子,分明是要跟自己对着干。司徒海内里的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一下子都要倾注到上官正亚的头上。你以为你是谁?你早已是昔日黄花不行香,绿豆皮早就退后了,还在这不知量力的上窜下跳,敬你一尺你还涨一丈呢!我司徒某人受命于支书还怕你不成?如果不把你上官正亚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从今往后在这个队还怎么立足?还怎么工作?他站不住了,真正地站不住了,老虎不发威你还当病猫呢?他真的发威了,“上官正亚同志,我们敬你是革命的老前辈,党的老同志,理应在党的工作面前保持积极向上和乐观的态度。没想到你已丧失了革命意志,竟然阻挠和干扰党的工作进展,你是在同党支部唱对台戏!”

“这不是唱同台和对台的事!”上官正亚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在党的事业面前喊冤叫屈!”

上官正亚在司徒海满口“党的事业”面前已显得底气不足。“我是实话实说,这是关系到党群关系嘛!”他搞不懂上面为什么这样做。

“按你的说词,我们执行支部决议是破坏党群关系了?到时你不要说我没提醒你,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司徒海越发咄咄逼人。

大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舌战,也是毫无为力,帮不上忙。怎么帮?一边是德高望重的老主任,他是在为群众讲话,为群众鸣不平,有心帮他,可又不敢。因那一头是干部,代表大队党支部来工作的。在庄稼人的眼里,干部就是官,官就是天,民反官就是反了天。自古只有“官打民不羞”的话,哪有“民打官不羞”的词?再说人家是支部派来的,要你交你就得交,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是抗不掉,躲不掉的。官法如雷,只是擂擂擂!人嘴大你嘴小,小膀拗不过大腿。说了臭头话没地方去拿钱。到时还得交,一两少不了,发些空头牢骚能有什么用?放屁虫不知被踏死多少呢!庄稼人如是说。

就在他们进入白热化的时刻,东方丹阳从后面走上前来,“司徒主任,我看还是理归理讲,事归事说,别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老拿党来说词。有的事情并不是党叫做的吧!在很多情况下,个人不能代表组织,也不能代表党。请问,这次的筹粮,公社党委知道吗?县委知道吗?你可不要说是省委特地下达给你们支部的吧?或许是中央?你张口党的,闭口支部,到底是个人的决定还是集体的决定?经过上级了吗?用得着这么虚张声势吗?大奶吓小孩吓唬谁呢?其他大队筹没筹?其他公社筹没筹?就我们大队特殊?我说呀,扯大旗作虎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乱扣帽子的时代也过去了,不要过份。我要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司徒海被说得嘴打噜噜讲不出话来,激得横眉怒目地指向东方丹阳,“你......”

“你什么你。我说错了吗?说错了就定我罪呀!抓我呀,去游大队呀!满可以说我反党反革命呀!再说,你这是在做革命工作还是在执行个人意志?逞性妄为!”东方丹阳见司徒海也回不出什么话来,又换了一个口吻说:“司徒主任,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但你应该向群众讲清楚,群众理解了,一准配合。群众不清楚,不理解,更不会配合了,你强行执行,这就激化矛盾。我们这里可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呢!在革命战争的艰苦岁月中,人民群众勒紧裤带,省下粮食支援前线,曾获得‘支前模范’的光荣称号。现在日月比那个时代好多了,工作也更好做,不就是要讲清说透吗?有哪么难吗?就凭压压压,能把问题解决好吗?现在我问你,老队长停职是怎么回事?公社下达二十万斤的任务是怎么来的?以什么做根据让你们到下户来筹的?”

司徒海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处在进退失据的境地,他气愤地一甩膀子,“我不知道!我不跟你说了。”他穿过人群,气呼呼地走了。

上官一荣也站不住圈子了,忙着借梯下台,“大家不要冲动。好好地考虑考虑,千万不要以小失大。”说完也尾随其后匆匆而去。

他俩的离去,应该说是败下阵去,很是狼狈,灰溜溜的。这是干部在群众面前颜面尽失的一次,破天荒的一次。大伙把钦佩的目光都投向东方丹阳,这后生不得不让他们刮目相看,赞叹有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件冒着具大风险的事儿,搞不好人受皮肉之苦在外,还会声名狼籍,祸及未来。不是谁想做英雄、谁要做英雄就能做到的,这是要具备一定的胆色和胆量,更要一定的真才实学。

东方丹阳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有节,环环紧扣步步紧逼,在他辞严义正面前,干部怂了,哑了,认栽了,站不住圈子,夹着尾巴溜走了。庄稼人就是这样,说那个好,就云里雾里夸上天。说那个坏,就咬牙切齿骂入地。今个儿夸东方丹阳还算实际些,没有什么夸大其词,就连一向专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上官正亚,都很是欣慰地拍拍东方丹阳的肩膀。这并不是因为东方丹阳帮他解了围,他才会心存感激,而是从东方丹阳的言行举止上看到了希望。“后生可畏呀!”他由衷地夸赞道。他又转向大伙儿,“大家别高兴得太早。我认为事情并没有彻底解决。他们现在走了,不代表不筹了,希望大家要有思想准备。”

“没有合适的充足理由,我们就是不交!”

“让老队长恢复职务,跟我们把话讲清楚。”

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大家在这件事情上,一定要做到有理有节,千万不能盲动。有理就可走遍天下,有理腰杆子就硬。”东方丹阳说:“我们要把话放在桌面上,只要有理就有地方讲。什么‘削尖头,打滑头,保护老实头,’你们说这对谁有利?像这次的筹粮,大伙都老老实实交上去了,就会得到他们的保护。相反,我们出来说话了,就是出尖了,就成了尖头,就是要削去的对象。大家都清楚,我们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实事求是的讲话。同一个天,同一个地,同一个党领导,别的大队为什么没有筹?公社怎么凭空下达我们大队的上交任务?这里肯定有原因,有问题。为什么含糊其词不肯讲?还想一手遮天,全凭‘打卡压’。我不信,就没有说理的地方。”

“是啊,丹阳,你头脑灵活,肯定能想出法子阻止他们。”

“丹阳,不能任凭他们心口开河,胡作非为,置群众苦难于不顾。我们都是本庄人,任其下去,这日子怎么过?”

......

在人们夸赞和寄希望于东方丹阳的身上时,站在人群后面的郑素娟肺都快气炸了,在忍无可忍下一甩袖子回去了。她气大伙儿把烧得通红滚烫的砖头往她儿子手里塞,让她儿子出头,替他们出气,替他们挡子弹,同干部斗,同干部闹。他们骑在墙头上看热闹,做墙头上的草,哪边风顺就往哪边倒。她儿子为他们去出头,去鸣不平,去得罪人,炒出豆子各人来抓一把,要是磕破砂锅就没人问了。如果丹阳胜了,他们站在干枝上得好处,坐享其成。丹阳呢,也就得到他们抹过油的嘴夸几句,赞几句,奉承几句,其他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丹阳败了,他们的嘴能闭得紧紧的也就谢天谢地烧高香了。能不说吗?哪些个嘴呀,怕贴起半边还要说呢!“鸡不和狗斗,人不和天斗,民不和官斗。”“初出茅芦的鬼猴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不知量力。”“出风头也不看火候,不看对象。风头是哪么好出的吗?还是没吃过苦头啊!”......闲言杂语药死人呢!这些个人哪,阴险着呢!

她更恨自己的儿子,这个东方丹阳,你个吃屎不晓回味的东西,大脑被驴踢了还是被门缝给挤了,那些人是夸你的吗?分明是在阴你的,损你的,把你架在火炉上烤,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把你当枪使呢!你有什么三把神砂还是三头六臂的,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竟敢理开架式去跟干部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能有好果子吃吗?一个大队就你能,蒲包装钉子就漏你这么个尖子。你就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吗?你看现在把干部都得罪了,怎么得了。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惊。这些个人能得罪吗?得罪得起吗?他们一定会记恨于心的,想方设法报复的。明的不来暗的来,耕不着也要耙着你。你扳一扳指头看,既在台上混的,哪个是凡主子?哪个是善茬子?哪个不是鬼精灵老狐狸?哪个不是睡在地上摸着天?要收拾你个羽毛未丰还带黄嘴丫的嫩牙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后怕,在屋中不停地转着圈子,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得了......”

“妈,你怎么啦?念叨啥呢?”东方丹阳见他妈心神不宁地转着,滴咕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是惊讶。

郑素娟见儿子回来,气不打一处来,“念叨啥?还不是你,惹事生非的。就不能让人消停消停,尽惹麻烦。”

“我怎么啦?惹什么麻烦啦?”东方丹阳一头雾水的问。

“你惹什么麻烦你不知道?”郑素娟反问道:“你把干部都得罪了,怎么得了的。你就图一时嘴上痛快,不计后果。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话就不晓得孰轻孰重。共一个人容易吗?难呢!要得罪一个人站在这里的事。你可知道,你得罪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他们能吃你这一杯吗?吃了亏能放过你吗?一个大队就出你这么个‘能荚子’,救世主,能不够的。这么多人家,人家都能受就你不能受!念了一点书,有了点知识,就了不起了,没处放了,麻木了,显摆了,看把你能的。睡觉不晓头高脚低的东西,哪天不惹点纰漏来心里就不舒坦。哪天就跟你说过,人家能受我能受,人家能过我能过。穷富不等,与世无争,平平安安过个安稳日子最好!我去争什么?‘家里没病人,牢里没罪人,’这家就是福!我们家能过个平安舒心的日子就行。你别再去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

妈妈的一顿臭骂,东方丹阳并未放到心里去,他知道自己又惹家人操心了,也真够难为他们的。“妈,你放心,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尽管放心好了。”他把妈妈拉坐在板凳上,他也坐在她的对面,“妈,我要告诉你的,我不会像你们这样逆来顺受。人不是常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吗?我有真理在手,干嘛还要忍气吞声!现在既已出头了,就打不得退堂鼓了,就得挺起腰杆顶上前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

郑素娟更是胆寒发竖,如坐针毡。“你真的要同他们斗?”她拉着他的手:“丹阳啊,就算了吧!小膀子拗不过大腿的,人家干部嘴大,我们嘴小,你到哪说理去?你是斗不过他们的!你想过没有?他们可都是老奸巨滑的人,耍心眼高手,干部场上混了这么多年,都猴精猴精的,哪个不成了玩人的人、耍人的祖宗!俗话说:‘张天师家的涮锅把子都成精’呢!你肯定会吃亏的。我们就认个孬,把粮食交上去,说点好话,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古人不是说了吗,‘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为强出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事事宽’嘛。听妈的,算了吧,丹阳。算妈求你了,我们家这老老小小的经不住折腾啊?穷富不等,我们只想过个清静的日子。”

看到妈妈饱含泪水的眼睛,东方丹阳心生怜悯,心头有股楚楚酸水在潺流。他拍拍妈妈的手,“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他能不知道吗?他不聋不哑也不傻,这点能看不到?能在社会上混个小名堂的人,根本就不是凡主子,就不是等闲之辈,怎能掉以轻心呢!他坚信自己站在了真理的一边,有了真理就不怕任何的奇谈歪理。“你放心,我在本大队说不通,那我就说到公社,说到县里去!他们的手能遮住本大队,还能遮住一个公社一个县?肯定会有说理的地方。我决不能让他们这么的恣意妄为。”

“你要到上面去?”郑素娟急切地问:“他们能采纳你吗?上面能不顺着干部还能顺着你呀!‘官官相护’你不知道吗?”

“妈,那是老黄历了。我不是人去,是写稿子投上去,实事求是地阐明事实的真相和群众的心声。就写篇杂谈,题目我已想好了,就叫‘筹粮的深思’。”东方丹阳若有所思的说:“对,就用这个题目。妈,你歇着,我现在就去写。你放心,他们的手是遮不住天的。”

看到儿子很自信的样子,郑素娟忐忑不打底的心里得到了些许的平静。他那种为群众排忧解难的激情也深深感染了她,她也看到了儿子的宽广胸怀。冲他那股激情,那股劲,那股勇气,为群众办事而不惧前面的火海刀山,做母亲的也应该当仁不让地勉励他、鼓励他,全力以赳地支持他。为了儿子的出息,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有骨气,有担当!还真有种!想到此,她心里得到了慰籍。儿子大了,翅膀也硬了,该让他练练翅膀经经风雨,出头打浪的了。人在人前走,钢在炉中炼,不能让他还那么的缩手缩脚的,瞻前顾后的,年青人就得有年青人的样子,就得有朝气、雄心和胆识,就得敢想、敢干、敢闯、敢拚,做个气壮山河的英雄好汉,不做那不打就要哭的怂汉子。宁叫人来疯,莫叫说可怜。她认为,儿子长大了,也成熟了。“脱代了。”她这样说出声。言下之意,就是不再像他爸爸闷声不响,窝窝囊囊的一辈子了。

她原想说服儿子不要跟官斗,放弃去抗争。再请个人从中说合说合,向干部赔个不是,认个错,主动把粮食交上去,准能相安无事。没想到自己没能说服儿子,反而被儿子说通了,竟又默许儿子坚持这样做。并不是自己没努力,而是自己的内心也承认了儿子的做法正确。不用说别人家,就是自己家再交上七、八百斤粮食,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呦!人都是以利益为前提的。在利益面前,人的本性也就无形的昭然若现了。前途再光明,风景再美好,诚实厚道的庄稼人都会说:“吃在肚里,穿在身上是自己的。”其它的都是过眼烟云,说说听听,说的天花乱坠的还不如来点实际的实惠。郑素娟也是如此,她希望儿子胜,群众也就得到了实惠,贴切地说,儿子出息了,自己的脸上有光。再者,也不用再交粮,家里的日子也过得阔绰些。可她又感到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心里总有余悸,不安宁。唯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祈祷,苍天保佑丹阳,不要出啥事儿。

为了儿子,郑素娟可是费尽了心思。儿子是说不通,事情可以拿活做嘛!没必要非得让他知道,一旦自己的努力卓有成效,起到预期的效果那不是更好吗!这天,她从老主任家出来,仍是忧心匆匆地拖着沉重的步履,找到了老队长。她知道老队长已被免职,台面上似乎没有什么呱葛,但在个人私交上,绝对不会断得那么干净彻底,同大队干部,就是支书殴阳新,也总会答上呱,说上话的。只要他们能出面去周旋一下,事情就会有回旋的余地,也就不会变得那么的糟糕,难以收拾。死鬼个老主任,吃大山芋的,两头不透气,认死理,说死话,把人给气死了。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老队长的身上了。见了老队长,她未从开口先带笑。“请你出面跟大队干部,最好是支书说道说道,弯屈弯屈。丹阳呢,有人高,有人胖的,总归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说话做事没轻没重的,请支书他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请他高抬贵手,就饶过我家丹阳这一次,该打该罚,我们都认了。要能有口气的话,我家淹制些咸鸭蛋,请你帮忙去疏通疏通,给支书送过去,算是赔礼道谦,以后......”

没等郑素娟说完,老队长吼了起来,“赔什么礼?道什么谦?你从哪想起来的!东方丹阳有什么错?年青人‘对口经’谈恋爱有什么错?拐他的还是骗他的?抢他的还是讹他的?他胡乱筹粮就不能说啦?就不能理论啦?他支书能咋的?怕他个球!我看他能把谁的东西咬下来。还要送咸鸭蛋给他,怕他会吃死了!你家咸鸭蛋要是多吃不了,与其送给他吃,还不如送给我吃呢!”

郑素娟看他的架势同老主任如出一辙。之前,她想请老主任去撮合撮合,有口气就付之行动。可老主任的话和老队长的话是一个劲道,只是老主任的话较为婉转,不像老队长这样的粗野,郑素娟听得十分的不舒服。原本她是请他们帮着拉拉关系,把丹阳同支书之间的隔阂消除掉,以后也好相处,抬头识见的。再说人家还在台上,求着人家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倒好,忙没帮上,反倒连连处上“白骨愣子”,碰了一鼻子的灰,遭了连番的数落,让她不由地气往上涌,冲着老队长吼道;“怎就尽遇上你们这帮不透气的老东西,同丹阳一个德性,都是个倔驴!”说完,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老队长怔怔地站在那里,“哎,哎,你怎走了呢?”转而一想,大喊道:“你怎骂我呢?”见郑素娟不理他,并已走去老远了,他还在那里自语道:“你个婊子,儿子是你跟‘闷葫芦’养的,也不是跟我养的,怪我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筹粮的事儿渐渐地趋于平静,不再有人谈论,上面不追,下面不问,似乎已被淡忘。郑素娟一直惶恐不安的心也落下膛,真是谢天谢地。这天她正在切山芋晒干子,就见司徒海和上官一荣上门来通知,东方丹阳做好准备,两天后上河工。

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更是郑素娟没能想到的。这次上的可是大河工,不是小河工。县级以上的是大河工,公社以下的是小河工,俗称“公社转子”,故名思议,就是在公社范围内转。相对而言,大河工是相当的苦,工作量大,时间长,工程紧,任务重。庄稼人会说:“谁英雄,谁好汉,大河工上试试看!”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孬好男子汉,到大河工上就叫他现象,就叫他显原形。人会说“谈虎色变,”对庄稼人来说,是谈河工而色变也一点不为过。再能吃苦,再不怕苦的人,经过河工的洗礼,定会让你鼻塌嘴歪,再提起还会心寒小腿肚发抖的。以后就知道了辣酸烫,知道了个中的苦滋味,也就会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舍去几斤肉,丢掉一身膘,大河工才是刮肉的刀。

大河工的厉害是路人皆知的。生产队往年按排上大河工的人都是经过了小河工的操练,有了一定的基础,他们起码在知道了堆高坡比之外,更重要的是能稳得住劲,经得起磨砺,具有一定的韧劲。这是要打持久性的拚搏战,不是闪电式的攻击战。未经过战斗洗礼的小杆子,都是个楞头青,沉不住气,蓄不住力,用的都是暴力,一个冲锋下来,精疲力竭,以至瘫倒起不来,这就成了问题。大河工不是三天两日的事情,那是要经过几十天的持续苦战呢!所以,小青年都得先从小河工弄起,逐步来,逐步掌握,有个适应过程。可今年让未涉深浅的旱鸭子直接上大河工,确是打破了常理常规,把刚走上生产第一线的东方丹阳按排上大河工,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不是报复也是报复,无须多说!

东方丹阳莫说没弄过大河工,就连河工是怎么弄的还不知道,他充其量到生产队劳动也才几个月。河工的事儿还未摸着边,第一杵子就叫上大河工,这既不近人情又是强人所难!许多人鸣不平,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事。可这又有什么用?人家该是咋样还是咋样,大权在握,定你的终身,定你的生死!此时的郑素娟更是当仁不让,据理力争,同司徒海和上官一荣理论起来,大吵起来。就在双方正要起劲的时候,东方丹阳回来了,他先安慰好妈妈,让她不要多说。然后,又转向司徒海和上官一荣,“上河工嘛,没事!扒河治水人人有责。莫说现在,古往今来皆有之。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拖后腿,更不会装孬!”

看儿子铁骨峥峥的样子,郑素娟的心里一下子受到了鼓舞,她自己都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来哪么大的勇气,石破天惊地说道:“该到头上了,推不掉搡不掉,装怂也是没有用的。眼光落到身上,莫说是躲到床肚下,就是钻到泥底下也要把他抠出来。”

这话是在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上官一荣的脸刹地红了。他以前就是怕弄河工被吓得躲到床肚里,也未能逃脱,还是被找出来押上河工的。这段不光彩的疮疤是他一生的耻辱,最怕人去揭弄。现在被郑素娟挖苦、潮弄,在平常他肯定会发火,可今天他忍耐住没有发作,也不能发作,也不敢发作。他知道,这个时候被按排上河工的人,就是老太爷,他们的心里都憋着具大的无名火,点上就着,不能惹,此刻正兜豆子找锅“炒”呢!闹出事来河工不去,那份工谁弄?这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要你能上河工,自己受点委屈也是无所谓的。自己大小也是干部,怎能跟你等一般见识!“公侯头上堪走马,宰相肚里好撑船。量大!”“那好,那好。”上官一荣唯唯诺诺说道。“我们是来通知一声,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他们走后,郑素娟对东方丹阳说:“丹阳,你就这么轻易答应啦?他们这明明就是报复你,欺负你。凭什么就让了呢?不行!这回就不去,倒要看看他们的水到底能有多深?”

“妈,不就是弄河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别人能受得了,我凭啥就受不了?”东方丹阳拉着妈妈的手,“再说,事到头上,装孬也是装不过去的,还不如挺起腰杆坦荡面对呢!我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会把握好的,该担当的就得担当起来,我不想在困苦面前逃避躲让。不就是苦和累吗?看看人家是怎么熬的,自己咬咬牙关定会过去的。妈,你就放心吧!吃苦受罪人常在,想开就好!”

郑素娟看儿子坚强劲儿,心里很是高兴。她的儿子不是孬种!可她终归还是舍不得,在她的眼里还是小,没长大。“叫你爸去吧!”

“妈,你别七想八想的了。现在叫我爸上河工,不是打我的脸吗?叫我以后怎做人?”东方丹阳显出很受不了的样子。“那样的话,我在前面走,人家在后面就戳我的脊梁骨,那才叫丢人现眼呢!你忘啦?上官一龙该他上河工,他不敢去,他爸舍不得就替他去。大会上,公社主任点他的名,他误以为要表扬他,兴火匆匆地站起来点哈着头,主任问他:‘你小棺材带来了吗?’你说,全公社都留名,多丢人!”他说着扭头就往外走。“呦,西门雪。稀客,快请屋里坐。”

西门雪嫣然一笑,说:“哎呦还稀客呢!找得多了能不嫌烦就行了。今天我还有事,就不到屋里去了,我也就不绕弯子,直接说了。我爸上次来跟你说的事你该考虑好了吧!”

东方丹阳马上接口说:“早考虑好了。当时不就答复大会计了吗?你看,又麻烦你来跑一趟。”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西门雪姻视媚行地说:“多好的机会。一共两个名额,你和我。我们一起教书多好!”

“什么事呀?”郑素娟悄悄来到他们跟前,“哟,这不是西门姑娘吗?快进屋坐啊,丹阳,你怎叫人家站在外面呢,快带屋去!”

东方丹阳刚要说没什么事。西门雪已经说出了口,“是这么回事,婶子。学校里缺两名教师,支部决定我和丹阳补上去。”

“那是好事呀!”郑素娟喜出望外,这下儿子就不用去弄河工了。“那就去教啊!什么时候去啊?”

“可丹阳不肯。我爸上次已经来找过他了,说什么他也不肯。我今天来就是再问一声,看他能不能回心转意。”

“为什么不肯?书不想教你想做什么?你是痴了还是傻了?”郑素娟气恼地手指东方丹阳骂。“你大脑进水啦?”

“不去教就是不想教嘛!我宁愿上河工!”东方丹阳倔强地说:“妈,我已不是三岁小孩。我的事以后你就少烦点神好吗?”

“少烦神!能不烦吗?你一天不娶媳妇我就烦一天。娶了媳妇我还没那个闲空子烦呢!”郑素娟一甩头往回走。走走又勾过头对东方丹阳骂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个倔驴!”

东方丹阳没理踩他妈,而是转向西门雪,“真的,实在对不起,书,我就不去教了。我衷心地感谢你的关爱。真诚地谢谢你!”

他既不领情,西门雪还能说什么。“不用谢。那我就走了,再见!”话不投机,也感到无趣无味,多说也无益,他们相互打过招呼后,西门雪骑上自行车走了。

本来是要出去的东方丹阳,知道他妈妈又生气了,他也不好这么不作说明地离开,那样他妈的心里会更苦,更难受的。他又回来走到他妈妈跟,“妈,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点你看不出来?”

正在气头上的郑素娟听儿子这么说,马上停下手中的活,“看出什么?”

“西门雪要跟我处对象。她那样子能过我家清贫日子吗?”

“啊!是这样。”郑素娟恍然大悟。这俗话说得好,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这孩子!我们家养不起。门户不对啊!”想到这里,她不气了,再也不提教书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