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此间再无侠
数十年前，七星宗曾经作为一方巨擘，独立于江湖之中
只因为一个人，七星宗无崖子。
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七星于九天。
奈何，人力有穷尽，天命无绝衰。
多年后，七星宗无崖子的陨落，
亦成为七星宗再次败落的起源，
也是迫使七星宗弟子段非，踏入这纷扰江湖的起因，
为了给恩师报仇，为了查清背后的阴谋，
段非唯一的线索便是无崖子去世前，怀中的九张天下帖，
每张天下贴上都有着一个人的名字，
九张天下帖上，有着九个江湖名侠的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此刻的段非心乱如麻，难以思量。
九月的晚秋，孤独且寂寥。
孤独的是天地，寂寥的是人心。
晚秋的风，瑟瑟地吹，吹得段非的衣袍，猎猎作响。
丝丝碎发在风中凌乱飘舞。
一步，又一步，段非迈开沉重的脚步向着七星宗落霞山下山的路走去。
风越发的紧，越发的急，段非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面色坚毅如高山，双眼目光如火炬，洞穿深渊与黑暗！
风再大，也无法阻挡段非的脚步和向前迈进的决心，
下山的台阶和当年上山的时候一样长。
长得让人不舍，长得让人不安。
十三年前，同样的一条路，段非第一次走过，踏过，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当时的自己，五脏庙空，肚子咕咕作响。
折磨他的是填不满的饥饿感。
那一年，中州大乱，五国相争。
战火连绵，民不聊生。
一方小镇，难逃战争的漩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年幼的段非还没有被冻死，却也离之不远了。
昏暗潮湿的街角，野狗的尿骚，枯竭的墙草，充斥着腐朽肮脏的气息。
孤独的段非，身着破烂肮脏的碎布，脏乱的头发结成枯草。
无助而弱小，龟缩在墙角，小段非手中紧紧抱着一根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猪骨头。
一只恶犬正在疯狂撕咬他的裤脚，与之夺食。
这是无崖子与段非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尊师无崖子将他从一只饿犬的嘴中救出，而后给他吃上了人生第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那一刻，他像饿狼盯着猎物一样，眼睛看着热馒头，发出了光。
无崖子怜惜和蔼的目光望着小段非，旋即伸了伸宽大的袖袍，将馒头递到段非的面前，没有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任何言语。
世间的善，用心就可以感受。
如太阳般温暖，一抹阳光射进小段非的心扉，洞若天晴，柔风化雨。
段非愣愣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无崖子袖袍上绣着的一只淡黄羽翼的云鹤衔耀眼七星。
这只云鹤带着小段非干枯的心灵再一次走出墙角，走出阴暗，重见蓝天。
“呜！”
幼小的段非发出一声饿狼强食的喊叫，一口将馒头从无崖子的手中叼走，而后大口咀嚼起来，却迟迟不敢咽下，那是一种面对幸福突然来临的难以置信。
如果咽下了，还是会饿，
如果现实比梦境残酷，
如果这是一个梦境，
段非希望能一直嚼着馒头，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醒来。
不要醒来，不要面对寒冷，不要面对饥饿，不要面对他人的冷眼和毒打。
两行清澈的泪水，自年幼段非的眼眶流出，顺着肮脏的脸庞落下。
滴答，滴答。
泪水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滴答作响。
段非一生只哭过两次，那一次和这一次。
两次都只因为一个人。
第一次是因为无崖子的到来，带给了他活着的希望。
这一次是因为尊师无崖子的离去，带来了一个天下无侠的希望。
段非收敛心绪，用袖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袖口处的七星云纹也黯淡几分，仿佛也在为无崖子的离去而默哀。
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懂得珍惜，只有拥有过的人才懂得什么是大爱。
无涯子是落霞山七星宗的第七代掌门道长，也是以一己之力，令七星宗成为正派六大擎天支柱的领袖。
晚入门的弟子，只知无崖子，心怀苍生，兼济天下，
言出必行，其令无悔，是个一言九鼎，世人敬仰的世外高人。
外人言，外人语，皆不足道。
世人将忘无崖子比作最接近神的人，
只因为他无私博爱，嫉恶如仇，匡扶弱小，替百姓报不平，替万民请天愿。
只有段非等弟子的心中方才明白，在外界身名的重压下，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老头。
他会给小段非编箩筐采药。
给子清烤红薯。
给良晴和宇妙，压水葫芦。
给苗苗做烧饼。
给紫妍和御书讲侠客异闻。
无崖子就像他们的父亲，小段非就像八个人的大哥，当年七星宗一脉传自无崖子手中，便自剩一座半山腰的破落道观，还有门前两颗扶风柳。
这便是七星宗掌门无崖子与八位弟子，相依为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无崖子，思无崖，此间再无侠。”
无崖子忘记了自己，可段非却依旧记得很清楚。
吃不上饭，勒紧裤腰带，为了八弟子能吃饱的时候段非记得。
替人走镖，挺身而出，替弟子挡刀的时候，段非记得。
当年御书负气出走，无崖子担心得三天吃不下饭，滴米未进的时候，段非记得。
段非还记得，当七星宗在师傅的带领下，日渐繁荣，那一抹烈阳下，老人家花白胡子下，开怀的大笑，他也记得。
无崖子的一生，不惧生死，爱徒如子，救困扶危，不求回报。
一生所愿，无非八个字。
天下太平，此间无侠！
若世间再也没有了纷争，没有暴力，那么侠客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刀剑，本不过是杀人的利器。
无论赋予其多么正义的名头，血腥与恩怨永远伴随其左右。
无崖子一生都背负着这个宏愿，如今方得解脱。
是福不是祸，得过且过。
这一重任便义无反顾落到了段非的肩膀。
临终前，无崖子，单手依托段非的右肩，已在仙逝之前，将自己毕生的修为和梦想全部传承给了段非。
若不是如此，无崖子也许不会这么早仙逝，这一点段非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痛苦。
只因为无崖子的心中，澄如明镜，早已看透，
若想寻得救世天星，救万民，就必须得有取舍的气魄。
于是无崖子选择了，舍生取义，以一生修为去成就段非，让段非踏上寻求此间无侠的道路。
十三年，人间十三年，不短也不长。
落霞山是否还有落霞，无崖子是否能忘记人世间的过往。
当然不能，谁也不能，神也不能。
在这十三年间，段非在忘忧山上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夜这般昏沉，也没有一个夜晚晨星如此澈亮。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已有的事后必再有！你若已有了方向，便无需再迷茫，你若没有方向，那便由为师替你来开辟！”
无崖子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回荡在段非的耳边，清晰如昨。
不禁令人沧然泪下。
那天边的明星，是无崖子在替段非指引方向。
心之所向，道之所往！
段非紧了紧身后的包袱，回首望了一眼背后的赫烈千山。
一脚踏入了，这纷纷乱乱的红尘之中！
“师傅，再见！”
落霞山，思无崖，此间再无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