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语文课:亲近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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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诗的A面与B面—— 《诗经·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 《诗经·魏风·伐檀》

 

我上高中时,语文教材从《诗经》中选了两首诗,其中就有这首《伐檀》。1现在当语文老师教《诗经》,教材(北京版)中还有《伐檀》。2

 

 

毫无疑问,《诗经》中的优秀篇章俯拾皆是。为何单单这首《伐檀》能在教材中“永葆青春”呢?我猜,大概认为它是一首反映压迫与反抗的作品。3

我就读高中时语文教材的“预习提示”4说:

 

《伐檀》是古代伐木的奴隶们创作的诗歌。这首诗描写了伐木者的艰辛,通过奴隶们对不劳而获的奴隶主的责问和讽刺,表现了被剥削者的奴隶们内心的愤恨不平。

 

翻开2006年审定通过的北京版高中语文教材,上面还写着:

 

《伐檀》是伐木的奴隶斥责不劳而获的贵族的歌。

 

教材的“旁批”又说:

“不稼不穑”等几句,有凛然的质问,辛辣的嘲讽,无情的斥责。

 

其实,上述这类评价渊源有自,早在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便曾说:

 

这明明是一首骂君子不劳而食的诗。

——顾颉刚《古史辨》

 

胡适也曾说:

 

你看那《伐檀》的诗人,对于那时的“君子”,何等冷嘲热骂!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

 

郭沫若也曾说:

 

阶级的不平等已经发现了。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

 

高亨还曾说:

 

劳动人民在给剥削阶级砍树的劳动中唱出这首诗,讽刺剥削者不劳而获,过着寄生虫的生活。

——高亨《诗经今注》

 

顾颉刚、胡适、郭沫若和高亨堪称“四巨头”,足够权威。顺着他们的思路,诗歌就应该这样理解:

 

我们这些命苦的奴隶呀!

一刻不停地伐檀造车。

那些贵族老爷们呐!

不种地却有那么多的粮吃,

不打猎却有那么好的肉吃,

他们简直是不劳而获、吃白食的呀!

 

无疑,这是以奴隶或说劳动人民的口吻吼出的战斗檄文,既有“匕首”“投枪”般的直接斥责,又有故意使用反语的“冷嘲热骂”。

不过,这样的理解只是诗歌的“A面”。

 

 

清代及以前的封建社会对此诗的理解,却有与A面判若云泥的“B面”。毛、齐、鲁三家诗都认为:《伐檀》的吟唱者是诗中的“君子”,5而不是奴隶或者劳动人民。

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里折中各家观点后,认为《伐檀》:

 

伤君子不见用于时,而耻受无功禄也。

 

大意是:《伐檀》是一首感伤君子被排挤、居非其位的诗,且君子以吃白食、不发挥应有作用之现状为耻辱。

同一首诗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理解,哪种更符合诗歌原意呢?

我的看法是, B面比A面更合理,即古人的理解更合理。

诗歌的理解当然可以因人因时而异。不过,诗歌文本本身的“召唤”,是做出正确理解的基础。正如虽说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但哈姆莱特毕竟是哈姆莱特,绝不会太走样而变成孙悟空。

前面提及的“四巨头”的理解,显然有其鲜明的时代背景。20世纪初期,中国内忧外患,国人一心向西方看齐,以否定传统的方式来寻求自救。他们将《诗经》拉下“经”的神坛,视之为所谓的“民歌”。诗意上也将古人的理解打入冷宫,极力出新。加之后来受“阶级斗争”思潮的影响,《伐檀》更是成了反映阶级压迫与反抗的“排头兵”。这大概也是《伐檀》一直入选中学教材的主要原因。

然而,今人的理解很有断章取义的嫌疑。

我们先不去计较奴隶们能否唱出有如此水平的诗歌,6单就理解的准确性与全面性来看,诗中“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两句便被A面忽略了,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正如姚际恒所言:“河水清且涟猗竟无著落。”(《诗经通论》)

伐檀造车后,将其放置到河岸,是要干什么?奴隶们制造的难道是水陆两栖战车?所以,“置之河之干兮”应理解为“比”,意味着君子被弃置于无用之地。正如南宋人范处义所说:“檀,木之良者,可以为车之轮辐,今乃伐而置之无用之地。”

“河水清且涟猗”,描绘的景色柔和美好,显然也不宜用来渲染奴隶们劳苦愤怒的心情。如心中真有怨戾之气,描写河水波涛汹涌才更合情理。

再者,“河水清且涟猗”一句也并非眼前之景。《伐檀》属于“魏风”,流经古魏国的黄河并不清澈。李山先生说:

 

河水在古魏国的流段,南有崤山,北有中条山,两山相夹,为巨大谷地,水流汹涌,河水也不会变清。这就是说,诗人所谓的“河水清”,不是实见之景,而是祈愿之辞。

——李山《诗经析读》

 

由此,“河水清且涟猗”一句应理解为:何时眼前才能见到“清且涟”的黄河水?这,显然是诗人渴盼政治清明的委婉表达!

退一步讲,就算这是一首饱含愤慨的诗,斥责别人总要讲求逻辑吧!如果真是一群伐木的奴隶在怒斥压迫他们的贵族,是不是该这样说:

 

车是我制造的呀!

你什么也不干,

却舒舒服服地坐着我造的车呀!

 

对不对?让身为“造车工人”的奴隶们去斥责贵族不种地、不打猎之事,总不能算逻辑严谨吧!

读书要讲“真、善、美”,且“真”字当头,即首先要仔细分析文本,绝不能主观臆断来“屈文就己”。

 

 

当然,我也并没有说古人的理解就完全对。比如《毛序》就有问题。《毛序》说:

 

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

 

《毛序》所谓的“刺贪”“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显然是指“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这四句。但是,不亲身从事农牧业生产,是不是就是“无功而受禄”呢?

我看未必。这需要历史地看问题,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清人姚际恒说:

 

君子何必从事体力劳动呢?种地、打猎这都是老百姓该去做的。君子如果也去做这些鄙事,怎么能显示他们的贤德呢?7

 

姚际恒的话,听起来很不符合现代意识,但却是古人的常识。战国时期的孟子便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孟子力挺脑力劳动能创造出更多的社会价值,他还专就《伐檀》发表过意见: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 《孟子·尽心上》

 

大意是:公孙丑问孟子,君子为什么能“不耕而食”,这岂不是吃白食?孟子说,“不耕而食”恰是君子能做出更大社会贡献的体现。只有从事脑力劳动的君子出手,国家才能富强,社会道德才能提升。8

劳动,有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之别。脑力劳动同样也是劳动。质疑或否定脑力劳动的想法和做法,无疑是片面甚至错误的。

可见,《毛序》所谓“刺贪”的理解,也并不一定符合《伐檀》创作者的观念。当时的社会认知,不会去嘲讽统治阶层“不稼不穑”与“不狩不猎”,因为其所从事的管理本身就是一种劳动,且是更为高级的劳动。9

而《毛序》的最后一句,说“君子不得进仕尔”——君子不受重用,基本是符合诗歌原意的。

如此,《伐檀》的主旨,应该如方玉润所说:

 

君子仕于闲曹之秩也。君子食禄必有所报,今但尸位,无所为用,故又以素餐为耻。

——方玉润《诗经原始》

 

大意是:君子忧伤不已,因其被闲置在不能施展才能的位置上。他享受着俸禄就想做事,而以吃白食为耻。

 

2016.4

 

1 另一首是《硕鼠》。

2 另一首是《氓》。

3 程俊英和蒋见元两位先生写于1987年、出版于1991年的《诗经注析》,依然如此评价此诗:“对剥削者的寄生生活表达了强烈的憎恨和辛辣的嘲讽,是《诗经》中斗争性的现实主义作品。”又说:“一正一反,一热一冷,这种前后迥异的艺术手法正适宜表现阶级对立的思想内容。”

4 《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五)》,人民教育出版社, 1990年版,页89。

5 《毛序》《鲁诗》两家对诗旨的理解虽有差异,但在君子受排挤、不得重用这一点上,仍然是共识;《齐诗》认为,此诗在于讽刺“功德不施于天下”之人,视角仍以君子为出发点。《毛序》:“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君子不得进仕尔。”《鲁诗》:“魏国之女所作也,伤贤者隐避,素餐在位,闵伤怨旷,失其嘉会。夫圣王之制,能治人者食于人,治于人者食于田。今贤者隐退伐木,小人在位食禄,悬珍奇、积百谷,并包有土,德泽不加百姓。伤痛上之不知,王道之不施,仰天长叹,援琴而鼓之。”又曰:“其诗刺贤者不遇明主也。”《齐诗》:“功德不施于天下而勤劳于百姓,百姓贫陋困穷而家私累万金,此君子所耻而《伐檀》所刺也。”

6 自然,我认为绝无可能。

7 姚际恒《诗经通论》:“夫君子之人岂必从事力作?即从事力作,如伐檀及稼穑、狩猎诸事,庸夫类为之,皆自食其力;君子为此,何以见其贤?”

8 其他古书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如汉代《盐铁论·散不足》:“古者,君子夙夜孳孳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飡(按:同“餐”),小人不空食。”

9 至于管理能力与水平如何,姑且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