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观察者与实验者;观察的科学与实验的科学
我们刚才讲过,从研究技术的观点来看,观察与实验都只应该看作是研究者所揭示的“事实”,我们又说过,研究的方法不分观察者与实验者。那么,人们可以发问,究竟观察者与实验者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呢?我的答案如下:所谓的“观察者”,是那些应用简单的或复杂的研究方法,依着自然赋予的现象的本来面目加以搜集的研究者。所谓的“实验者”,是那些应用简单的或复杂的研究方法,为了某种目的,变更自然现象,使自然本来并不显露的条件下或情况下的现象显示出来的研究者,在这个意义上说,“观察”是研究自然现象;而“实验”则是研究由研究者变更了的现象。像这样的区别,似乎完全是外来的,只是字面上的定义,可是,我们在下面就可以看出,这正是必须理解观察的科学与实验的科学之间的重要区别的唯一意义。
我们在前面的一段文字里曾经说过,从实验的推理观点看,“观察”与“实验”两词的抽象意义是:前者为单纯的事实察看,而后者则是用事实检验思想。但是,仅仅从这样抽象的意义来了解“观察”,我们也许不可能从中得出一种观察的科学来。简单地察看事实,永远不可能构成一种科学。我们尽管不断地多作观察,结果只能算看见了许多事实而已,不可能知道得更深。如要使自己获得知识,必须就观察所得的事实加以推理,加以比较,并取另一部分当检验用的事实来判断某种事实。所以,一种观察可以检验另一种观察。这样,“观察科学”只是由种种观察而完成的一种科学,也就是说对自然观察的事实加以推理的一种科学,我们在前面已经阐明。“实验的科学”则是用实验才能完成的一种科学,也就是说,在这种科学中人们根据实验者自己创造的和决定的条件所获得的实验事实来加以推理。
有的科学,例如天文学对我们来讲,永远只能是一种观察的科学,因为它所研究的现象,超出我们活动的范围;但是地球的科学,则可以同时是观察的,又是实验的科学。更进一步也可以说,所有这后一类的科学,开始都是纯观察性的科学,只有在深入到现象分析时才变为实验性的科学,因为观察者设想某些研究方法,深入研究事物的内部,并变更现象产生的条件,于是他们就逐渐变为实验者。因此“实验”就是实验者特有的研究方法的实施。
现在我们就要论到“实验的推理”了,这是对于观察的科学与实验的科学都绝对相同的内容。两者都需要依据两种事实才能比较,才能判断,一种事实作为比较判断出发点,另一事实作为推理的结论。只是在观察的科学里,两种事实总是由观察得来;而在实验的科学里,则视情况和根据我们对实验分析深入研究的程度,两种事实只能由实验得来,或同时由观察和实验得来。一个医生观察某种病症发生的各种情况,他推断这些情况的影响,他从中得出通过其他的观察而检验出的结果。这位医生尽管没做实验,却作了实验的推理。可是,假如他想进一步探求疾病的内在机制,了解隐藏的现象的话,那么,他将成为实验者,不过他的推理仍旧一样。
一位动物学家观察某种事物生活的各种条件,他从这些观察得出由其他的观察检验和核实的某些结论:这位动物学家运用了“实验的方法”,尽管他并没有作过真正的实验。但是,假使他要观察胃脏内消化的现象,他就必须设计或简或繁的实验方法,才能见到原来看不出的腔脏的内容;可是他的实验推理仍然相同。莱渥穆和斯巴朗扎尼最初研究自然历史观察或消化生理实验同样采用了这种实验方法。帕斯加尔在巴黎近郊圣乐克塔下作了气压观察以后,又移到塔顶上作了另一次观察,我们都承认他是作了实验,然而这只是两次关于空气压力的观察,是为了证明气压应随高度而变异的预想而进行的。反之,珍纳 [5] 戴着一架望远镜观察树上杜鹃的生活,为了不惊动它,他作的是一次简单的观察,因为他并不把这次观察与其他的观察作比较,以求得出某种判断的结论。同样,一个天文学家先作一些观察,然后推理,得出一组概念,他通过在特定条件下为这一目的所作的一些观察来检验这些概念。这样,这位天文学家的推理正如实验科学家一样,因为获得的经验,都含有用一种观念将两种事实联系到思想中去加以判断和比较的成分。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说过,必须把天文学家与研究地球科学的学者加以区别:天文学家只限于观察,因为他不能到天空中去对天体作实验。正由于研究者具有研究自然现象的能力,才有所谓“观察的科学”与“实验的科学”的区别。
拉普拉斯 [6] 认为天文学是一种观察的科学,因为我们只能观察行星的运动,确实不能到达行星,以改变它们的运行和对它们做实验。“在地球上,”他说,“我们用实验的方法变更现象,对于天空我们只能谨慎地确定天体运动显示给我们的一切现象。”现今某些医学家也认为医学是一种观察的科学,因为他们错误地假定实验不适用于医学。
归根结蒂,一切科学推理的方式都相同,都具有相同的目的。它们都想要认识自然现象的规律,为了能预见、改变和控制这些现象。不过,天文学家能预测天体的运动,从而提出大量实用的概念,但是他却不能像物理学家与化学家研究他们各自本门科学那样通过实验来改变天空的现象。
所以,从哲学方法的观点来看,如果观察的科学与实验的科学之间并无重要的区别的话,那么,从人类实际收获的观点与他们利用手段达到相对的能力来看,两者的区别又非常明显。对于观察的科学,研究者观察并作实验性的推理,但是“他并不作实验”,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观察的科学是“消极性的科学”。对于实验的科学,研究者观察,但是他还进一步动手探索研究的对象,分析其性质,按照自己的要求促成现象的产生,这些现象的产生固然永远按照自然规律进行,可是自然时常还不具备实现现象的条件。借助“积极性的实验科学”,人类成为现象的创造者,成为真正的造物主,在这种关系上说,随着实验科学的未来进展,人在自然中获得的能力可以无限发展。
现在剩下一个问题需要了解,医学是否应当是一门观察的科学,或者应当成为一门实验的科学?自然,医学的初步研究,必须从临床的简单观察开始。其次,由于一具有生命的机体,自身就是一组很和谐的单位,是大世界(宏观宇宙)里的一个小世界(微观宇宙),因此人们以往认为生命是不可分离的整体,人们应当只限于“观察”健康的与病理的人体向我们显示的全部现象,并且满足于对观察所得的事实加以推理。但是,如果我们承认必须受这种说法的约束,并且从原理上提出医学只是一种消极性的观察的科学,那么医生将如天文学家不能碰触行星一样不能碰触人体。从此正常解剖学或病理解剖学,应用于生理学、病理学、治疗学上的活体解剖等科学都成了徒劳无用的了。如此设想的医学势必只可希望得到某种程度的治疗与卫生的处方而已。但是,这就否定了积极性的医学,也就是说否定了真正科学的治疗学。
这里不是研究像“实验的医学”这样重要的定义的场所。我保留在其他著作里有必要全面详尽地论述这个问题的权利。这里我只发表我的扼要的意见:我认为医学必须成为一门实验和进步的科学,也正由于这一点信念,我才着笔写这一部著作,为了尽我的一份力量推动这门科学的医学或者说实验的医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