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3章
在燕燕三个看来,熊家渠的年味比白家洼浓多了。这个庄里的人都爱看红火趁热闹。不管自家的日子歪好,庄户里人年年都热衷于敬神耍社火,隔一两年还自发组织一班戏乐表演,吹拉弹唱的都是本庄里的能人。只要二胡声吱吱呀呀的响起,老人小孩都能跟着哼唱上一两句,有社火游庄时说的打油诗,有秦腔里的经典名句,还有他们祖祖辈辈传唱下来的那些老段子。
每天下午吃罢饭,锣鼓声就在涝坝畔上咚咚锵锵地响起了。不一会儿,周围就围满了争相斗鼓敲锣的人。不管农忙还是农闲,熊家娶的涝坝畔永远都像是一个相沿成习的闲话中心,满架塬上的稀罕离奇事儿都能从这里打探出来。涝坝畔这个地方自然也成了熊渠庄里的“是非窝窝”。不管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能从闲聊人的嘴里添油加醋地编排成一集集有板有眼的剧情。
除了在涝坝畔趁热闹拉是非,庄里的麻将自乐班也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只要有一副麻将,家里面四方四正的家具都能被临时充当成麻将桌。爱打麻将的人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只要麻将摆上桌面,一圈没胡过来的功夫,凑热闹赶场子的就陆陆续续地登门了。
熊家老婆家宽敞狭长的窑洞里,秀荣兄妹四人围坐在八仙桌上摆开了阵仗。旁边围观的人都驻足观看,时不时地插一两句嘴。只听得麻将牌敲打在桌子上咣咣当当的声音。只要有一个人胡牌推倒,立马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桌子上的人嗓门一个盖过一个高,一边说笑一边整牌。围观者兴奋地评说着自己的见解,似乎比打麻将的人还心潮澎湃。
秀荣家燕燕三个,秀梅家莉莉三个都没有跟着他们老子回家照看门户去。这帮孩子也围坐在炕上玩起了纸牌。在勇红的指引下,他们也学会了很多新鲜的玩法,除了早年间就会的“五八王”、“捉王八”、“打红四”、“迷竹竿”这些,他们还学会了“炸金花”、“斗地主”、“推点子”等几个新的花样,只是大人们不允许他们拿自己的年钱当赌注玩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他们拿花生豆当筹码来斗输赢。熊家老婆坐在炕头上给他们当裁判。炕上的紧张氛围一点儿也不亚于地上大人们正儿八经地掏钱玩。
颜龙眼见着旁边的花生豆马上输完了,他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神情紧张地盯着手里的牌,手心都捏出了汗。熊家老婆坐在他旁边,假装刨油布上的渣滓,随手把自己的几个花生豆放在了颜龙腿窝里。坐在旁边的燕燕发现了也默不做声,抿着嘴朝熊家老婆抛了个媚眼。燕燕知道颜龙有个输不起的毛病,不管玩什么,只要是输了便习惯于眨巴眼睛酝酿悲观情绪,眨巴两三下,一颗豆大的眼泪流下来,随后便咧着嘴无声地抽泣起来,别人问话他也不搭理。
年纪最小的好强在人堆里晃来晃去,随手乱抓着他们身旁的花生豆,严重扰乱了炕上的秩序。熊家老婆把好强一把搂在怀里,随手抄起用牛尾巴做的那个赶蚊蝇的鞭子在他脸面上挠痒痒。秋霞坐在熊家老婆旁边,她们两个一边聊天,一边维持着炕上混乱的秩序。秋霞的儿子阳阳端了个高凳子坐在电视机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荧幕看。只要他一转头,秋霞就连忙把剥好皮的瓜子仁塞进他嘴里,稍有怠慢,阳阳便横眉冷对,攥紧拳头在她的身上乱打。
坐在火炉边上熬罐罐茶的熊家老汉看不下去了。他轻叹了一口气,看着秋霞说:“唉,秋霞,你不敢把娃娃那样惯!最终就把娃娃害了。人都说三岁上看老。这个都快五岁的人了,能明白些人事了。”
秋霞笑呵呵地看着熊家老汉说:“有啥办法呢外爷,我们这个娃打小就脾气犟,一不称心就给我睡地上连滚带爬,动不动就往墙上撞,把我箍住着呢。他爸爸只要往沙发上一坐,他一直能在他老子肩膀上骑着。”
熊家老婆赶紧插话说:“儿子娃娃都是这!碎着呢不知事,等再过一两年长大点就好了。啥都有个过程,像你二舅家的勇勇,那个碎时直接是个土匪,谁见了都头疼。都多大了还往人吃饭的碗里扬土。他娃的沟蛋子上也没少挨棍棒,咋打都不长记性。而今大了你给她说他还不相信。你再不要听你外爷叨咕他那老黄历了。”
熊家老汉没再反驳,给他的烟锅嘴里添满了烟沫,擦了根火柴点燃火,然后叭叭地抽了起来。他盘腿坐在炕边上,眼睛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十大元帅图,一边捋着他那花白的长胡须。秋霞的到来让他想起了他去世多年的大女儿的音容笑貌。
秋霞妈殁了半年后,秋霞爸在媒婆的撮合下续娶了河道里殁了丈夫的一个年轻寡妇。这个寡妇有个儿子,男方家里为了留后硬是让她净身出了户。这对秋霞爸来说却是好事一桩,毕竟多带一个孩子就要多出一口人的开消。而且秋霞和张龙从小也被惯养的脾性不好,本来就不情愿他续弦,如果再带个“累赘”来,一家人的关系更是不好处理。好在秋霞后妈为人宽厚大度,在她的操持下,这个家似乎又恢复了久违的祥和。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听说后也是舒了一口长气,他们最大的顾虑就是怕秋霞和张龙受委屈。
秋霞中学毕业出来就去了城里的一家饺子馆打工。她打小跟着她妈围着锅台转,做饭利落干净,在饺子馆一干就是好几年。张龙中学毕业就跟着庄户里的几个年轻人闯深圳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正经活干,三天两头给家里写信要钱,直到他爸查出肝癌晚期才发急报叫了回来。张龙回家不到三个月,他爸就撒手人寰了,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寡母在家里守着。为了安身立命有个依靠,秋霞后妈软磨硬泡地把自己亲亲的外甥女娶进门给张龙当了媳妇。由于当时两个人都还没达到结婚的年纪,也没办理结婚证,但是在农村只要办了酒席拜了天地,在世人眼里也就算是正式夫妻了。
原本以为只要给张龙娶了媳妇他就能收心过日子,没料到张龙已经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里把心逛野了,学了一身赌博打架的坏毛病,花钱也没个节制,没有钱了就回家卖麦子变换成钱。对媳妇和后妈苦口婆心的劝阻他压根儿就听不进去。她们娘俩也不敢拦挡,媳妇甚至都被张龙打怕了,见张龙眼珠子一瞪圆就吓得把头缩到了脖颈里。眼见着家里的积蓄被张龙这个败家子一天天的葬送完了,那娘俩也开始谋划起了自己的出路。趁着张龙不在家的日子,她们悄无声息地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儿家当全部变卖完。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早就预谋好的娘俩直接卷上铺盖卷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们娘俩去了哪里。
过了三四天,张龙媳妇娘家门上来了一大帮人围堵着张龙要人,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龙也是年轻气盛,到处托亲戚哥儿们打听媳妇的下落,为的是回来出那一口恶气。但是,那娘俩倒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几番折腾仍是杳无音信。最后经过门户上亲人的一番开导劝阻,加上熊渠他几个舅舅的说解,张龙才算是咽下了这口气。无奈此时的家里已经是家徒四壁,只剩下一院破落不堪的窑洞。院落周围的果树年年开花结果,只是周边的荒草茂盛的把贼放进去都没个下脚处。以前秋霞妈在的时候,庄户里哪个人不羡慕秋霞家“粮满仓,树满园,一年到头吃不完。”就连效林、秀荣和秀梅隔几天都想趁着给秀琴家干活,来家里美美实实地吃几顿好茶饭。如今已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娘俩走后,秋霞和张龙在门户上几个老人的规劝下,重新回来撑起了这个烂包了的家。至少地还是那些地,只要人勤快,总不至于饿肚子没有活路。秋霞一面在城里打工,家里农忙时就请假回家来帮衬着张龙收麦子碾场。也该着是秋霞的姻缘到了。白家洼庄里杨文奎正好从水泥厂下了岗。文奎中学毕业就顶替了他爸的工在水泥厂上班。赶上了国家企业改革的浪潮,他被买断工龄后就买了一辆新式的拖拉机,在塬上给人耕地碾场拉货。文奎给秋霞家碾了几场麦子,秋霞留着吃了几顿茶饭,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也就对上了眼。那一年夏天,文奎一直帮衬着秋霞和张龙把夏季的粮食碾完晒干。到了秋收时节,又主动帮忙把秋天的庄稼料理完。
关于他们两个人搞对象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了满架塬。没多久,这个风声就传到了文奎他妈的耳朵里。知道文奎和一个没爸没妈的女子谈对象,家里还有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兄弟,文奎她妈气得嘴唇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栗起来。她先是把文奎叫回来问了个清楚。文奎一口咬定,这一辈子不娶秋霞情愿打光棍。娘两个争执不休,文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秋霞家连吃带住就是好几个月。张龙自然是双手欢迎,有个这样一个姐夫在家帮忙干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文奎她妈管不住儿子,便把所有的怨气都对准了同在一个庄里的秀荣两口子。文奎家就住在大块地附近,门口正对着秀荣家的一大块庄稼地。只要看见秀荣扛着锄头经过,或是在地里除草干活,文奎他妈就抬高了嗓门指桑骂槐地跳起来边唾边骂:“我呸!我把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好东西!世上再没有男人了,还勾引到我儿的头上了。眼睛让屎胡严实了,屎盆子还扣到老娘的头上了!我呸!只要老娘有一口气在,她个狐狸精就再不想着进我们杨家的大门……活该她大她妈得病死得早!养了那么个没教养的狐狸精,光知道勾引男人。娘母子都不是啥好货!我呸——”
秀荣听得真真切切,气得她牙齿咯噔噔作响,攥紧拳头摩挲着锄把。她真想撵过去把那个泼妇的嘴给撕烂。存生在后面跟着,他倒是一脸的置若罔闻。
秀荣转过身喘着粗气劈头盖脸地骂存生:“你的耳朵叫驴踢了吗?那个老泼妇那个样子骂你听不着?风吹上张庄和小城人都能听见,满地都是做活的人,那个骚货一口一个狐狸精,明情是给我传话呢。我日他妈的!我得罪谁了?如果是我的女儿把丢人的事做下了,你骚嘴张开骂还有个根据呢。秋霞说到底是人家张家的女子。你听你听!还一边做活一边胡咧咧呢。我给这个泼妇积攒了一笔呢!我等着她再跳起来指骂一下,我不撵过去把她那个骚嘴给她撕个豁口,我就不是我大我妈养下的!”秀荣气愤得牙齿咯噔噔打颤,话音也变了腔调。
存生“唉”的一声,心平气和地劝道:“好了好了!赶紧把气顺一下锄地。你看你这个人!叫她骂去啥,骂上又不疼。跟个泼妇置的啥气!满架塬上谁不知道,那年轻的时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杨家门上哪个先后妯娌她没欺负过?跟那个胡搅蛮缠的泼妇斗气划不来。你看我就不搭理她!”
对面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句指桑骂槐的脏话。秀荣深深地舒了一口长气。想起秋霞,她心里又觉得可憎又觉得可怜,转念想起她那苦命的姐姐,秀荣不由得鼻子酸楚起来。
唉!如果家里好歹有个大人在身边调教,也不至于两个孩子都落得今天的下场。以前那么光鲜的家庭,现在烂包了不说,两个孩子也不争气,让亲戚都跟着抬不起头来。
秀荣唉叹了一回,朝着文奎家的方向“呸呸呸”地唾了三下,又在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抬起锄头铆足劲挖了下去,杂草连着一丛胡麻连根都被截断了,秀荣却还是愤意难平。她啥时候还让别人这样子欺辱过?想当年,她敢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收拾寨河集上那个偷惯了菜的贼娃子。别看他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家,秀荣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像筛糠似的一顿胡踢乱打,等那个贼娃子反应过来,十几个卖菜的人都齐蓬蓬的上手上脚,打得他一边喊爷爷叫奶奶,一边抱着头像老鼠一样逃窜了。贼娃子都打跑了,存生还站在菜摊子上发愣,像是在观看一场武打片。秀荣想起存生当时的表情就不由得把自己逗笑了。
秀荣想来想去,又觉得存生说的也在理,跟泼妇永远扯不清是非曲直。上次她一个人来地里拔草,不是庄里的几个人连拉带劝说,说不定她和文奎他妈还真的扭打在一起干一架呢。和今天一样,文奎他妈一看见她在地里,就呵斥着猪狗一通乱骂,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傻子都能听出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就是在针对她。秀荣实在是气不过,就边干活边拣直戳文奎他妈心窝子的话大声骂了几句。文奎他妈更是气不过,像发了疯似的提了个搅料棍直冲过来准备干架。秀荣双手叉腰,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等着她。秀荣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饶人”,凭着她一身的肥膘和膀大腰圆的身材,谁还害怕她一个五短三粗的老婆娘。被秀荣毫不留情面的言语冲撞了几句,文奎他妈又站在原地跳起来指着她骂。秀荣也不是好惹的,两个女人像鸡叨仗似的远远地指着对方一通乱骂。最后文奎他爸硬是连拉带拽着自己的婆娘进了门。
秀荣想到这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存生问她:“你像把猴肉吃多了似的,想起啥还笑出声来了。你那鸡毛猴性子,做啥事情不过脑子,没有我这个军师在旁边提点,都不知道你娃惹了多少是非了。”
秀荣嗤之以鼻,也不予理睬,“哼”地冷笑了一声。她在心里自言自语:“你个嘴儿客,还不是驴粪蛋子外面光,把你这会子能耐的!那些年要不是我冲在前头,都不知道你娃活活受了多少窝囊罪了!”
后来,文奎因为执意要和秋霞在一起,便和家里人彻底闹翻决裂了。秋霞因为未婚先孕,受不了家门上人的冷眼旁观和指指点点。文奎变卖了拖拉机,贷款买了一辆出租车拉起了活。两个人在城里租了一间十来平米的民房。几个月后他们的儿子阳阳就出生了,一家三口靠着文奎跑出租车过活。
张龙在秋霞走后,把家里的粮食,包括麦草垛都变卖了,地也撂给了他几个叔伯去耕种,自己一个人又去深圳闯荡去了,一直断断续续和秋霞保持着联系。听说现在他还是个光棍汉,在一家电子厂里当流水线工人,一连好几年也没有回来过。有一年春节前夕,张龙冷不丁的给效林打了个电话,主要问候了一下熊家老汉老两口的身体状况。熊家老婆知道后激动的一晚上没合眼,想起自己故去的大女儿,想起秋霞和张龙的处境,不由得一阵一阵的酸楚。
秋霞前几年日子过得紧巴,不但她自己没有个像样的婚礼和嫁妆,阳阳出生也没有办满月,百天也没有过。逢年过节也走不起亲戚,基本和亲戚们没有了啥来往。阳阳刚会走路的时候,秀荣听人说起秋霞生病住不起院,自己拖了个病身子在家带娃煎药。秀荣便和存生打问到住处,给阳阳买了些衣服和食物去探望了一回。
他们到了秋霞租住的房子,看到陈设简陋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一张床就占据了多半的空间,锅碗瓢盆和其他杂物都搁置在旁边的桌椅上。秀荣强颜欢笑着给秋霞说了些宽慰的话,叫她先好好把自己的身体养好,过几天进城拉菜时再给他们稍一袋面粉。临走时,秀荣还给阳阳硬塞了五十块钱。她听秋霞说,虽然文奎他妈嘴上不服软,但是因为孙子的出世,也没有那么强硬了。文奎娘俩之间的隔阂也随着阳阳的出生逐渐消除了,只是秋霞从来都没有带阳阳回去过老家。文奎的两个妹妹时不时地也来探望他们,给秋霞一家带些家里准备的面和油。秋霞身体恢复后,就带着阳阳到处打零工。忙不过来的时候,一个院子里的租户就帮衬着照看孩子。后来,文奎从他父母那里要回了自己的耕地,秋霞有时带着阳阳来塬上耕种庄稼时,文奎他妈就远远地躲着看自己可爱的小孙子在地头跑来跑去。门户上关系好的妯娌也经常劝说文奎他妈,让她低个头把秋霞母子认回来,再不看谁的脸面,阳阳总归是自己亲亲的孙子。
今年正月里,秋霞来熊渠说,年前的时候,公公婆婆就发话让文奎带着她们娘俩早早地回塬上过年。两个老人对阳阳简直是疼爱有加,越发把个阳阳惯得不成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