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查理五世——日不落皇帝

1519年1月，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下简称皇帝）、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去世。

皇位空缺中。

他的儿子“美男”腓力死于14年前。他的孙子、西班牙国王查理成为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

之所以说是候选人，因为欧洲唯一的皇帝由选举产生。

只有德国三大主教（科隆大主教、美因茨大主教和特里尔大主教）、四大诸侯手中有选举权。

为什么是德国呢？

因为这七人选举出来的是德国国王。

但被选举出来的德国国王，却自称是罗马王。

如果教皇反对，被选中的人只能一直自称罗马王。

如果教皇同意，并给这位加冕，这位就可以使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称号了。

同年，中国正德皇帝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太师、镇国公朱寿”，遭到群臣强烈反对。他们认为皇帝自贬身价、尊卑不分。

1519年皇帝选举，竞争尤为激烈。

候选人除了西班牙国王查理外，还有法国国王弗朗索瓦、英国国王亨利八世，以及德国四大诸侯之一萨克森公爵。

选举不需要发表施政纲领，不需要向选民握手拉票，只要把钱准备好就行了。

弗朗索瓦获得了教皇利奥十世的支持。教皇觉得皇帝离自己近，威胁大。

弗朗索瓦向竞争对手亨利八世借款10万克朗，遭到拒绝。法国大使却成功地从伦敦银行家那里搞到36万，仍然差得很远。弗朗索瓦不得不卖房卖地。

查理向经营金融和矿业的富格尔家族寻求大笔贷款。

1519年6月8日，在法兰克福，七大选举人把票都投给了查理。

因为弗朗索瓦的贿金为72万杜卡特，而查理的贿金为81.2万杜卡特（约两吨黄金）。

富格尔大言不惭地说，皇冠落在谁的头上，由我这个商人说了算。

的确，欧洲的金融财团可以左右君主决策，可以决定战争胜负。

这并不是一个笑话，相反，是一种历史进步。

皇帝向商人借钱，要签合同，要还利息，商人来要债也得躲出去。

皇帝没有命令士兵拿着刀枪去商人家里抢，也没有让法院找个罪名判商人死刑，没收商人财产。

不过，话说回来，钱只是一种选举因素，并不是决定因素。

教皇、西班牙国王、法国国王、英国国王、德国诸侯在寻找一种欧洲平衡。

查理除了是西班牙国王，还是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捷克的元首，他认为自己孙承祖业，理所应当。他是欧洲势力最强大的人。

所以，法国国王和教皇都反对他成为皇帝。教皇更中意萨克森公爵，因为后者只是德国七大实力派之一，实力最弱。

四百多年来，英国国王一直看不惯法国国王。亨利八世绝对不想让弗朗索瓦当选，否则见面的时候多丢人啊。

其实当选神圣罗马皇帝，并没有得到一个国家，甚至得到一个地区。

因为皇帝称号，只是一种荣誉。

查理表面上是德国三大主教四大诸侯的主公，但涉及具体利益冲突时，他们都会抗旨不遵，甚至与皇帝刀枪相见。

查理却为竞选皇帝欠下一大笔债，终身都在偿还。

我们再来说说查理皇帝的家史。

查理的外婆就是资助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著名的而且美丽的伊莎贝拉女王。

1504年，伊莎贝拉女王去世，她的丈夫费尔南多接管西班牙。夫妻二人留下三个女儿。玛利亚嫁给葡萄牙国王。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亨利八世。胡安娜嫁给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儿子“美男”腓力，生下查理。

胡安娜完全被丈夫的美貌迷住了，一分钟也离不开他。

腓力却经常出轨。

胡安娜想把腓力关起来，禁止他与任何女性，甚至任何雌性（母猫）接触。

腓力操纵当地法庭裁定胡安娜有精神病，将其软禁在疯人塔。

1505年9月，腓力死于斑疹伤寒。

痛苦万分的胡安娜禁止他人把丈夫的尸体下葬，也禁止任何女性进入停尸房。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她所有的时间都是坐在尸体旁边，痴迷地看着丈夫的“美颜”。有时候摸他的脸，有时候拥抱他。

安葬腓力的时候，胡安娜要求灵车只能在夜间行进。

她说，我灵魂中的阳光早已不复存在。

有一天夜里，送葬队伍来到一所女修道院，准备停下休息。

为了躲开修道院里数十个女人，胡安娜命人把灵柩放在修道院外。她自己也不进修道院舒适的卧室，而是睡在灵柩旁边的泥地上。

费尔南多只能将自己的疯女儿继续软禁。

1516年，费尔南多去世。

查理继承西班牙王位。然后，他将自己的母亲又软禁了二十多年。

1555年，被丈夫、被父亲、被儿子相继软禁四十多年后，胡安娜去世，享年76岁。她不求回报的爱、绝望的嫉妒和永不磨灭的忠诚，迷住了无数文学家和艺术家。

1519年，查理当选罗马王。11年后，教皇才为他加冕。他才成为真正的皇帝，史称查理五世。

如果按照当今的选举方式，查理可不占什么优势。

亨利八世英俊多才，弗朗索瓦风度翩翩。

查理五世不仅个头小，也没有遗传父亲的美貌。他长着一个向外撅出的大下巴。最要命的是，他讲话口齿不清，显得严肃呆板。

皇帝的优点是节俭、勤奋、不和女人鬼混。他会弹奏乐器，其唱歌水平可以通过《中国好声音》初选。

通过自己的祖父和外公，查理五世继承的土地包括西班牙、奥地利、尼德兰（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捷克、瑞士、米兰、那不勒斯、西西里、弗朗什孔泰、勃艮第，等等。

查理五世的头衔至少包括一帝（罗马皇帝），四王（罗马王、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那不勒斯国王），十三公（奥地利大公、林堡公爵、布拉邦特公爵、卢森堡公爵等），二十二伯（荷兰伯爵等）。

正德皇帝封自己为公爵，被文官集团视为贬低身份的行为。

在欧洲，皇帝国王都有若干个伯爵称号，不仅不觉得丢人，还视为荣誉。

从查理曼大帝到拿破仑，这一千年当中，查理五世是欧洲拥有最大领土的君主。

查理五世说：“我和上帝说西班牙语，和女人说意大利语，和男人说法语，和我的马说德语。”

在欧洲，查理五世最大的挑战者就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

两人在米兰和勃艮第有领土争端。

查理五世说：“我和表弟弗朗索瓦在很多观点上是一致的。比如他要米兰，我也是。”

1521年，西班牙军队把法军赶出米兰。

1523年，法国人夺回米兰，又被西班牙人赶出。

1525年，在帕维亚战争中，西班牙军队俘虏了法国国王，把他带到马德里。

“我是您的俘虏和奴仆！”弗朗索瓦在查理皇帝面前谦卑地说。

“你说错了。你是自由的。你是我的朋友和兄长。”皇帝回答。

在《马德里条约》中，弗朗索瓦放弃米兰和勃艮第。

皇帝把自己的寡姐嫁给弗朗索瓦，两人结成亲戚。

作为欧洲皇帝，查理五世希望团结弗朗索瓦，共同对付土耳其。

弗朗索瓦回到巴黎后，宣布条约无效，继续同查理五世作战。两人打了五仗，前后二十多年。虽然查理占了上风，但也消耗了大量金钱和精力。

查理五世在欧洲的第二个主要敌人是教皇。

皇帝和教皇是数百年的天敌。皇帝总是想全面控制意大利。教皇总是想削弱皇帝，把皇帝的势力赶出意大利。皇帝派军队进攻罗马，教皇就逃到法国避难。

因此，教皇和法国一直是传统盟友。

教皇克莱芒七世与弗朗索瓦结盟，查理五世大怒。1527年，他派军队进攻罗马。失控的西班牙军队在罗马烧杀抢掠，至少有六千到八千罗马人被打死。到处都是强奸、纵火、抢劫以及瘟疫，圣城变成了地狱。被俘虏的克莱芒教皇只得向查理五世低头。

1529年，教皇与皇帝签署《巴塞罗那条约》，并于第二年为查理五世加冕。

查理五世第三个敌人是没有地盘，没有军队，没有名气，只有一个人的马丁·路德。

1521年，在沃尔姆斯帝国会议上，路德当着查理皇帝的面，拒绝改变自己的主张。

查理五世判处路德有罪。因为会前曾承诺路德的人身安全，所以没有拘捕他。

15年后，德国诸侯几乎都从天主教徒变成了新教徒。

从宗教上讲，查理皇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必须消灭德国新教势力。

从政治上讲，德国诸侯和查理皇帝信仰不同，就会离心离德，不再服从皇帝的管辖。

1546年，查理五世以三倍兵力向德国新教贵族开战，并取得胜利。在战斗中，查理不顾痛风困扰，骑在一匹大黑马上长达21个小时。他称士兵为“我的儿子”。

1552年，战争再次爆发。身为德国国王的查理五世败在德国诸侯手下，被迫签署《奥格斯堡合约》。条约承认新教合法，承认“教随国定”，即德国各诸侯有权决定自己领地的宗教信仰。

说完了欧洲，再说美洲。

查理五世的外婆伊莎贝拉女王赞助了哥伦布。

查理五世也赞助了一名航海家——麦哲伦。

1519年9月20日，麦哲伦率领5艘船、250名水手从西班牙出发。

在南半球，水手们看到两个巨大的星团在天空中飘浮。后来人们以麦哲伦命名为“大麦哲伦星云”“小麦哲伦星云”。两大星云不属于银河系，但肉眼可见，非常壮观。

麦哲伦还没有发现大陆，先发现了天空。

一年后，麦哲伦的船队由东向西，穿过南美洲南端的一道海峡。海峡的东边是大西洋，西面也是海洋，当时称大南海。

麦哲伦觉得大南海平静无浪，于是将其命名为太平洋。

后人将他穿过的那道海峡命名为麦哲伦海峡，并将海峡附近的一种企鹅命名为麦哲伦企鹅。

麦哲伦指挥船队冒着生命危险横跨太平洋，幸运地来到菲律宾。不幸运的是，麦哲伦本人被当地土著杀死了。

“维多利亚号”船长埃尔卡诺率领大家继续前进。1522年9月8日，“维多利亚号”回到西班牙，历时三年。

5艘船变成1艘，250人变成18人。

中国有句老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西方也有句谚语：

Seeing is believing.

以前，无论多少人说地球是圆的，都没有资格。

只有埃尔卡诺有资格。

那么，为什么人人都知道麦哲伦，不知道埃尔卡诺？

这一点我一开始特别不能理解，细想之后，找出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我举了一个例子。

麦哲伦是一个大型实验室的负责人。他的一个助手发现了惊人的实验结果。人们固然要奖励这名助手，但这个实验结果要归功于麦哲伦。因为他申请的经费，他组建的实验室，他招募的科研人员，他布置的任务。没有他，就没有实验结果。

第二种解释。当麦哲伦到达菲律宾的时候，就已经证明地球是圆的了。

首先，别人向东走到达东亚。

现在，你向西走到达东亚。

因此，地球是圆的。

证明完毕。

就在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同时，西班牙人埃尔南·科尔特斯征服了墨西哥。十多年后，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皮萨罗征服了秘鲁。加上之前控制的加勒比地区，西班牙在北美的殖民地连成一片，其领土面积超过十个西班牙。

在此之后，墨西哥和秘鲁陆续发现大银矿，在高峰期其开采量占全世界的80%。

查理皇帝听说印第安人被血腥虐待，生不如死，深感不安。尽管美洲殖民者多次强调劳动力严重匮乏，但查理皇帝依然下令，禁止使用印第安奴隶。

说完了美洲，再说亚洲。

让查理五世寝食不安的敌人，在这里。

发源于亚洲的土耳其帝国不断蚕食欧洲的领土。欧洲文明的源头——希腊早就归土耳其苏丹所有。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摩尔多瓦、巴尔干半岛也纷纷陷落。医院骑士团也被赶出罗德岛。

土耳其苏丹苏莱曼大帝比查理五世大六岁，东征西讨、百战百胜。

作为天主教世界的领袖，查理五世必须担负起保卫欧洲的重责。

1526年，苏莱曼大帝在莫哈奇战役中对匈牙利王国造成毁灭性打击。

1529年，土耳其军队包围了维也纳。这里可是查理五世的祖产。欧洲人以为世界末日到了，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哭。

幸而由于天气和补给问题，土耳其人撤军了。

苏莱曼麾下著名海盗王巴巴罗萨在地中海频频打劫欧洲商船，甚至登陆西班牙和意大利本土，烧杀抢掠。巴巴罗萨绑架了意大利最著名的贵妇冈莎加，准备送给苏莱曼当妾。勇敢的冈莎加裸身逃跑，保住了身体和尊严。

海盗王把北非的突尼斯纳入土耳其帝国的势力范围。

查理五世防不胜防、寝食不安。

1535年，查理五世集结300艘战船亲征突尼斯。突尼斯首领哈桑向皇帝称臣纳贡。

查理凯旋，欢呼的人群称他为“在非洲和亚洲的欧洲捍卫者”。

1538年，在普雷韦扎海战中，查理五世的军队大败而归，失去了地中海的控制权。

土耳其宰相对威尼斯大使炫耀说：“贵国说地中海是你们的妻子。现在，她属于土耳其了。”

1541年，为了夺回地中海海权，查理五世率领260艘船讨伐阿尔及尔。不幸的是中途遭遇风暴，损失了100艘船。登陆时，又有14艘触礁。上岸后，他们被阿拉伯人痛击，只得败退。

1547年，查理五世与苏莱曼达成协议。皇帝放弃了匈牙利王国的大部分领土，每年向苏丹缴纳三万杜卡特金币，以换取和平。

1529年4月，西班牙与葡萄牙签署《萨拉戈萨条约》。条约规定，在摩鹿加以东17度（今巴布亚新几内亚）划出了一条子午线，把太平洋一分为二。左边（西边）归葡萄牙，右边（东边）归西班牙。

1542年，西班牙人在西太平洋发现一些“新”的岛屿。他们用查理五世的儿子腓力的名字，将这些群岛命名为菲律宾。

查理皇帝在欧洲拥有最大的领土，在美洲拥有最大的领土，在亚洲和非洲都有殖民地。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帝国能够做到。

查理五世自豪地说出了那句举世闻名的壮语：

“在我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

1556年，查理五世将自己统治的区域一分为二。

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亚洲、美洲、非洲殖民地留给了他的儿子腓力。

奥地利、捷克、德国（部分）、匈牙利（部分）以及神圣罗马皇帝留给了自己的弟弟费尔南多。

查理五世在退位仪式上说道：

“我这辈子曾经犯了许多严重错误，或许由于我年轻无知，或许由于我的缺点。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从未有意伤害过我的任何一位臣民，对他们施以暴力或不公。如果真有这种情况，我感到很遗憾，并请求原谅。”

1558年9月，查理五世去世，享年58岁。

临死前，他紧紧握着妻子伊莎贝拉去世时所持的十字架。

查理遗传了他的母亲——疯女胡安娜的“痴情”基因。

妻子去世后，查理五世痛苦地把自己关进修道院，两个月不见人。此后19年，他没有再婚，且只穿黑色衣服（表示哀悼妻子）。

查理皇帝委托著名画家提香画了多幅妻子肖像。在家的时候挂在墙上，出行的时候带在身边。

提香有一次作画的时候，画笔掉在地上。查理五世俯身捡起，递到画家手中。高高在上的皇帝为地位低贱的画家弯腰，此事成为君主尊重艺术家的美谈。

“万王之王”“世界之主”的查理五世，其历史影响力却远远不如马丁·路德，不如他手下的埃尔南·科尔特斯和弗朗西斯·皮萨罗，甚至不如他的医生安德烈·维萨里。

1543年，维萨里出版了《人体构造》一书，总结了当时解剖学的成就。他本人被认为是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

查理五世为了保持一个大帝国，为了维护天主教秩序，不懈地努力着。他在位39年，有35年在打仗。他要团结欧洲同土耳其作战，他要全过程应付欧洲第二强者的挑战，他要协调教皇不给自己添乱，他要消灭新教思想和势力。现存的一篇日记反映出查理五世的无奈：

要对每件事情做出决定可真困难啊！虽然我绞尽脑汁，全力以赴，还是徒然。时光转瞬即逝，我还没有留下光荣的回忆，没有完成可以称耀的事迹。我不知道采取什么伟大的行动或者做些什么。

和查理五世相比，嘉靖皇帝的日子太舒服了。

如果我们只在意结果，我们终将一事无成。

女人总是善变，相信她们的男人是傻瓜。

没有女人的宫廷如同没有春天的年份和没有玫瑰的春天。

艺术家和君主一样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