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解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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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认路

第17回的回目,叫“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主要讲的是贾政领着贾宝玉,把大观园视察了一遍。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宝玉)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

这次巡视大观园,是对于观心路线的粗略勾勒,所要走的景点地名,都是对读者的提示。

在“假真”(贾珍)的陪同下,由“假正”领着宝玉巡视,这是什么意思呢?这还是作者见地上的干净,什么“观心”“修行”,都不过是权且方便,勉强立个方法,假设有个“正”,借假修真,梦里游戏而已。

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砌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更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丘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王安石有一次游褒禅山,深有感触,就写了《游褒禅山记》。他说,路好走,又近,游客就多;路不好走,又远,游客就少。偏偏那些“奇伟、瑰怪、非常”的景致,往往就在又险又远的地方,不是有心的人,去不了。有心去,不随大流半途而废,但是体力跟不上,也去不了。即使体力跟得上,到了光线很暗的时候,没有火把、指南针之类的东西,也还是过不去。

他说的是旅游,暗示的是求道。他也是个佛门中人,至于是哪个段位的,就闹不清楚了。

修道,是要夺天地造化的事,不是一般人所能轻易知晓、轻易信解的。对很多人来说,乍一看,实在没有吸引力,朴素得很,只知道那是少数人“看破红尘”而已,没有酒喝,没有钱赚,没啥意思,就是小说这里说的,“并无朱粉涂饰”,“西番莲花样”,“不落富丽俗套”。

稍一接触,发现里面的学问太繁琐了,太深奥了,简直让人头疼得要命,很多人就此望而却步,所以大观园进门后,“只见一带翠嶂挡在面前”。这大概也算是造化跟人玩的一个把戏。就像《圣经》里,上帝把亚当和夏娃撵出去以后,怕他俩又回来偷吃“生命树”的果子,那样就死不了了,于是又设了机关,把守住生命树的道路。其实,亚当和夏娃真要是不怕死的,豁出命硬闯回来,上帝恐怕也没辙,不过,亚当和夏娃不想这个,赶紧找乐子去了。

已经望而却步了,再看看经书里那些惊世骇俗的说法,听听江湖上关于走火入魔的传闻,对修道就更容易退避三舍了,觉得还不如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

这条路,注定了只有极少数人真正走下去,所以说“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要是真当小说看,现实当中,景点要是这么设计的话,会很糟糕的。弄一些跟鬼怪猛兽一样的大石头,堵在门口,又不是专门设计的鬼屋,摆明了是不欢迎游客,然后大门这儿的路又不宽敞,只有“微露羊肠小径”,好像是人的喉咙,细的跟针一样,怎么吃东西呀。对旅游来说,客流量怎么上的去呀。居家也一样,推开大门,过道上堵着东西,只有一条“羊肠小径”通向客厅,住久了,这家人的心情、健康、人际关系都容易出问题。

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迭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宝玉道:“……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爷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

这次只是粗略认识,习气还多得很,但是修行人拿定主意,才不至于乱套,所以清客们虽然见解、废话一大堆,但最终还是由宝玉主张。

“曲径通幽”,是实话,也是自勉。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贵在坚持。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烂熳,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宝玉道:“用‘泻玉爷二字,则不若‘沁芳爷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了一番。

进来了之后,开始发现风景的美好,比喻初步领略了修行的好处。

这地方的名字,贾政等人起的是“泻玉”,宝玉认为不妥,改叫“沁芳”。

“泻玉”,就是用水把玉冲干净,换句话说,把脏东西冲掉,最后还剩下有干净的东西。这还是在“垢”“净”的二元对立里转。

“沁芳”,各种花香,丝丝散发出来。“芳”比喻各种妄情,“沁芳”比喻不离那些妄情,观照那些妄情。不是要扔掉什么,只是一个观照、觉知而已。

显然,“泻玉”是不究竟的,而“沁芳”才是大乘精神。

卧轮禅师写了首心得偈子,有人汇报给六祖: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六祖说:“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然后也说了个偈子:

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各种念头来来去去,不跟着跑也就是了,离开虚妄的东西,哪有真的东西可得呢?

像“泻玉”这种修行路数,卧轮禅师的修行方法,后世并不少见,儒学领域也有。其实也都不是事,阶段性认知、阶段性现象,如此而已。只要真心向道,迟早会突破的。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副对联,也是强化了不离妄情、观照妄情的修行喻意。“花”“柳”,妄情;“绕”“隔”,有一定距离,围着做文章;“翠”“香”,滋味自在其中。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至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

修道的路上,会有很多美好的体验:身体上,牙口好了,胃口好了,上楼梯也有劲了,还能踢毽子了;精神上,清净的境界,愉悦的心情,甚至各种神通,回头看吃火锅喝啤酒,都不叫享受了,简直是活受罪。

有一些修行人,就停留在这些美好体验上了,懒得再往前走了。《法华经》里,佛告诉弟子们,成佛路上的那些美景,你们不要留恋,“化城”而已,不要当成最终的安乐之家。那些外道,可以修得很清净,但是佛在《楞严经》里说,“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还是在境界里转。

贾政故意说个清净境界,看贾宝玉住不住,吓的宝玉“忙垂了头”,就是比喻,修行的路上,没有停留的,偶然小小地驻足歇一下,可以理解,但是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贾政道:“难道‘淇水爷‘睢园爷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爷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 可谓‘管窥蠡测爷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有凤来仪”,比喻得到了一定的修行成就,人中之凤出现了。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这是有了一定的静定,不浮躁了,开始体验到悠闲、从容的趣味。就像张孝祥的词,《西江月·题栗阳三塔寺》,安祥的很: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有这个心境,本来也很正常,但是很容易就此自大,开始觉得别人不行了:你看那谁谁,浮躁得很,多可怜呀。这是住在自己的一点境界上了,无意中拿它当尺子,去量人家,得出人家不行的结论。

宝玉自命“有凤来仪”,又写了悠闲的对联,贾政表面上骂他,其实是警告修行人,不要自满自大,所以贾政说“也未见长”,而且立即“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 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

出门旅行,走着走着,干粮不够了,怎么办?(当然说的是古代,现在带张信用卡就行了。)

佛门里把这种“干粮”叫“资粮”,有一定的福报和智慧做基础,就像远行的人带够了干粮和水,哪怕他到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不用担心。

出门之前要带,路上遇到人家,也得随时补充。

藏传佛教里,一般要求先念够多少遍咒语,磕够多少个大头,然后才正式传法。汉传佛教一般没有明确要求,但经常也有类似的不成文规矩。这是出门之前,先备足干粮。

修行的路上,通过读经、礼佛等增加福慧,这是路上随时补充干粮。

《红楼梦》这里,“干粮”是什么呢? 就是贾政问贾珍的,那些配套的东西,“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 修行路上随时检查自己,福报跟上了吗? 智慧跟上了吗? 没跟上,就补课配上。智慧这块,非博学多闻不可,就包括了贾政说的“玩器古董”,也就是冷子兴平时经手的“古董”。六祖也告诉我们:

自心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沉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

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

从一个台阶上到另一个台阶,拼的是资粮。

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爷,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爷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爷! 又暗合‘杏花村爷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爷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爷。何不用‘稻香村爷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宝玉道:“却又来!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爷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

这段的大意,是造作的平常心。

平常心,就是平淡,朴素,小说这里用“稻香村”来比喻。所谓“茆(音义同“茅”)堂”,“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都是这个喻意。

平常心是道。那造作的平常心呢? 接近于道。

什么是造作的平常心呢? 就是努力朴素一点,平淡一点。带个“努力”,就刻意了,不过是正常的阶段。宝玉说“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就是形容这种刻意的。

禅宗的第一代祖师大迦叶,是修头陀行的,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破布衲衣,住的是露天野外。自古以来,出家人自称“贫僧”,是很有道理的,物质上看淡了,精神上就富有了,就像永嘉大师说的,“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在家修行的人虽不叫“贫僧”,但道理也一样。当然了,物质上看淡,跟有钱没钱不一定是一回事。如果不了解真实情况,最好不要乱下结论。

“杏帘在望”,是说这样朴素下去,见性有希望。

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爷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 莫若‘蓼汀花溆爷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

……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 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山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爷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爷。”

见到“蓼汀花溆”,然后“进了港洞”,快到彼岸了。

但是,这次巡视大观园,只是初步了解修行路径,所以“采莲船”还没办好,只能从山上的盘道进去。

等到进去了,发现风景跟平常的大不一样,“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非凡花之可比”。这时候的境界,各种奇妙,凡夫想也想不到。所以贾政说,“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一缕心香,一念遍供十方诸佛。

宝玉说“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实话。修道的路上,岔路非常多,以讹传讹的说法也非常多。

所以在今天这个时代,提倡大家回到佛经原典上(当然不是一概否定后世的论著),非常必要,因为后世的佛学理论,鱼龙混杂的太多了。不光佛教这样,儒学、丹道、西方宗教,或许都面临同样的问题。

岔路这么多,以讹传讹这么多,各种左道旁门也就不奇怪了。但是,六祖告诫我们: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

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

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

但自却非心,打除烦恼破。

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

这么说来,修行人只管看自己的贪瞋痴,对别人的是非对错,没办法纠缠进去。所以小说这里,贾政批评贾宝玉,“谁问你来?”人家又没请你评判,卖弄什么呢? 即使请了,也要慎重开口呀。主动开口,“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

“蘅”,即杜衡,“芷”,即白芷,都是可以入药的香草。豆蔻开在初春,荼蘼开在春末夏初。荼蘼一开花,就意味着春天的花季结束了。“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说的全是花,跟禅宗有关,也暗示了这时候的修行境界。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爷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作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 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对本地风光,反倒想不出怎么贴标签了,什么文字都苍白无力。

贾政再逼,也没用,一切的“正”,一切的标准,都不用了。就像六祖说的:“邪正俱打破,菩提性宛然。”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明白以后起修,所以到了这里,“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爷。”贾政道:“胡说! 偏不用‘沁芳爷二字!”

这次只是初步规划,规划完了,决定要开始了,成佛做祖的大功大业要开场了,所以贾雨村又出现了。

明白路头以后起修,到底还要修什么呢? 读经? 拜佛? 吃饭? 穿衣? 待人接物? 都是,都不是。

古人说:天天吃饭,不曾咬着一粒米;天天穿衣,不曾挨着一根线。用凡夫的思维没法去窥探。所以贾政说,“此数处不能游了”,也像小说后面说的,从此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见到了“沁芳源之正流”,到这里,才可以挺起腰杆说,“正知正见”。禅宗号称“正法眼藏”,到这一步,才可以发自内心地说,接上正脉了。当然了,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跟别人说,别人没准还是会笑死的。不是别人不识货,而是你一标榜出来,马上离灵山十万八千里。

贾政为什么批评宝玉“胡说”,“偏不用‘沁芳爷二字”呢? 以前还是有真妄的对立,“芳”还是暗示了妄情的不可取,有修,有观,现在见到了“正流”,没话说了,还“胡说”个啥呢? 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就是假的。到这一步,才可以发自内心地说,“烦恼即菩提”。平时吹吹牛还行,那是记性好,把古人的口水拿出来卖弄一下,真的烦恼来了,烦得要死,菩提早扔爪哇国了。所以佛说,不明白的人,即使谈点大道,也是“知字而不知义”,就像小虫,在树叶上偶然咬出了一个字,比如“天”啦,“人”啦,偶然事件,其实小虫自己不知道是什么字,明白的人看到了,也就笑一笑,不会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小虫都会写字啦!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临济说:

一念缘起无生,超出三乘权学。

禅宗直指人心,当下顿悟,当下秒杀一切折腾,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曲折。这么修,那么修,随他们怎么修,怎么热闹,到我这里都是闲家具。所以凭他什么景点,“贾政皆不及进去”,没兴趣。

清堂、茅舍、堆石为垣等,比喻跟大道无关的一些纯休闲法门,比如什么《花间集》《闲情偶寄》《傲慢与偏见》《约翰·克里斯朵夫》,等等,对修行人来说,当个调料翻翻还行,钻进去看一万年,也不一定能回到自家身心上。幽尼佛寺、女道丹房等,跟大道沾边了,在这里比喻一切有为折腾,就是上面临济祖师说的“三乘权学”。这是比喻,不必当真,历史上,比丘尼也有大彻大悟的,住山隐居的也有大菩萨。

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爷,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 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爷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喧嚣都尽,回归平常。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红尘还是那个红尘。离了红尘,哪有大道? 小说后面说,“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人还是那个人,不过不再撕裂了,不再在现实的我和幻想的我中间跳来跳去,弄得自己神经紧张了。

“女儿棠”,“女儿国”,“红香绿玉”,都是比喻红尘五欲。

为什么贾政会摇头,连说两个“不好”呢? 因为宝玉说“红香绿玉”,隐含了掉进去的倾向。回归红尘五欲世界,那是“两番人作一番人”,但是,还有“天外书传天外事”呀,心不掉进去呀。就像咱们常说的,“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光入世,不超脱,那不就是凡夫吗? 贾宝玉和甄宝玉之间的决裂,原因也就在这里,手上做俗得不能再俗的事,心里是超脱的,甚至连意识都不要,贾宝玉干脆最后玩失踪。要看懂贾政这里的“不好,不好”,得读点禅宗公案,瞬间对答里面的微妙,妙不可言,祖师们在华山论剑的时候,高手过招,往往就是抓住了对方言语中的一点点破绽,然后摇头说不好不好,对方也只好认栽。倒不是祖师想赢,大家相互提醒,相互帮助而已。要读禅宗公案,又非得读一些常见的大乘经典不可,因为表面上的口头之言,背后经常隐藏着某部经的某个原理,那就说来话长了。

大道不离红尘,这个道理,读者可参看宝志禅师的《大乘赞十首》《十四科颂十四首》等,《指月录》都有收录,这里不掉书包了。

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橱,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清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 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这段情节,算是给整个修行之路作了个结论。

迷的时候,跟“鬼打墙”一样,千转万转找不着头,其实那活泼泼的清溪流水,一直在那淌着。时节一到,“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

这里由“假真”(贾珍)引路,暗示咱们通常说的“执著”(认假为真),其实也有妙用,真把修行当回事,一路追下去,迟早明白。他有了这种执著,可能就会格外用功一些,值得随喜。有些学佛的人,他可能对自己的法门有强烈的执著,甚至会说人家不行,边上的人听听也就算了,不用跟他抬杠。

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

游了一番,“所佩之物,尽行解去”,落得一身轻松,何乐不为呢?

“那时贾母正等着他”,比喻整个修行的路上,从始到终,佛都是在等着咱们的。《楞严经》说,“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就等着孩子回家呢。有些孩子,出门了一去不回头,连条短信都没有;有些孩子,还懂得每个月打一次电话;有些孩子,每天都打电话。不管哪种,做母亲的,都天天挂念,盼着母子团聚。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 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也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我何曾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这次游历,毕竟只是认路,刚轻松一下,烦恼又接上了。

袭人比喻情识,黛玉比喻“佛法”。先是袭人,舍不得失去那么多东西,然后就是黛玉,舍不得那个荷包。

有位师父,坐在车站候车,掏出一本佛经来,刚读一会儿,来了个乞丐,给了一块钱,乞丐又指着佛经说,把这个也给我吧。师父愣了一下,舍不得给,乞丐转身,边走边说,连一本书都舍不得。

黛玉的荷包,就是那本书啊!

舍不得,那就揣好呗,宝玉把它系在里面衣襟上。继续修吧。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四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

大观园要建起来了,所以小尼姑、小道姑都请来了,尤其是,妙玉要登场了。

前面说过,妙玉比喻修行方面的有为造作。这里进一步交待,“带发修行”,“文墨也极通”,“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精演先天神数”,都透露了这种信息。后文的各种渐修,都带有有为色彩,所以妙玉一直在场,直到第112回为止。

她是冲着“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来的,而不是冲着觉悟自心来的,所以只在佛法的外围打圈圈。

“精演先天神数”,类似于今天说谁谁精通易学,这是不错的事,但未必能说是发明心地的必要条件。禅宗祖师里,有懂易学的,但也有不懂的。

这里说她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从后文来看,她自己也是懂的。讽刺的地方在于,虽然懂这些,她还是下场很惨。第114回,宝钗说:“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众人不解,他背地里合我说,妙玉怎么前知,怎么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如何自己都不知道? 这可是算得前知吗?”算是作者借宝钗之口,做的微妙提醒。

对于术数预测学问,我觉得相信者没有错,反对者也没有错。一门学问,有人相信,有人反对,是正常现象。

从《十翼》和术数来看,易学的根本原理,应该是“心”。心是贯通一切时空的(《西游记》里用孙悟空一跟头十万八千里比喻),不管是过去侏罗纪,还是未来的“世界末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遥远的星系,只要你起的上名,念头一动,就在脑海里有形迹了(至于说这个形迹是不是准确,那是另外一码事)。

既然是心法,按照佛教原理,心是随时变动的,因果也会根据念头而随时变化,那么,术数的准确性,就会打折扣了。根据近年出土的简帛,孔子自述,他断卦的准确率,是70%。

曹雪芹是怎么玩易的呢? 从小说里可以看出,包括八字、六爻、大六壬在内,诸多的术数学问,他都有研究,但是在第102回毛半仙那个情节里,传达了他只是玩一玩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