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原文】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俛[1]六九[2]年。弱冠逢世阻,始室[3]丧其偏[4]。炎火[5]屡焚如,螟蜮[6]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7]。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8]夕思鸡鸣,及晨愿乌[9]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10]信为贤。
【注释】
【译文】
【赏析】
怨诗楚调,题目就为这首诗定了调子——怨,不满意,责备。而楚地又是哀怨或分离的意象。本诗创作的时候,作者已逐渐晚年,生活日益艰难,可能预知自己时日无多,而残酷的现实又在一步步瓦解诗人心中的“诗和远方”,所以诗歌格调比较低沉。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开篇就是“天道”“鬼神”,展开了一个低沉而宏大的视角,为以下十二句(结发念善事……及晨愿乌迁)做好铺垫。继而回顾自己的一生:“结发念善事,俛六九年。”年轻时就一心向往着宏图大业,而如今已年过半百。
诗人心酸地回顾道:“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据史料记载,陶渊明二十岁时,权臣桓温——也就是桓玄的父亲——废当时的皇帝司马奕为东海王,杀死了他的妻儿,请旨诛杀武陵王司马晞。立司马昱为帝,庙号晋简文帝。皇帝司马昱赐给他一道手诏:“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十二月桓温将东海王司马奕进一步降作海西献公,自此时局混乱。这在尊崇儒家思想的陶渊明而言,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加上而立之年妻子死去,诗人的人生不再那么可以任性轻松了。
但命运似乎还要进一步摧毁他的意志。丧偶后的二十多年,诗人有这样的描述:“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常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如今屡屡遭灾,害虫在田间肆意,所收获的粮食不足以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夏天也经常忍饥挨饿,而到了寒冷的夜晚,又没有被子可盖。所以晚上盼天亮,白天盼天黑。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诗人卑微地苦熬着日子,茫然等待不知吉凶的未来的来临。我想,现实可能已经击垮了陶渊明生活中的诗意。“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倍感凄凉的生活如此艰难,全都是因为自己,怨不得上天。这种文学史上的“离忧”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司马迁《史记》中就这样评价《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有的学者认为,《离骚》中的“离”通“罹”,意为遭受巨大的损失或灾难。结合“楚调”的意象与全诗哀怨的文风,笔者想二者至少有所关联。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陶渊明感慨自己身后之名如同云烟。对于陶渊明来讲,做到这一点洵非易事,他曾在《命子》中大肆夸耀祖先的丰功伟绩,也曾在《赠长沙公》中对族人陶延寿能够一展抱负流露出羡艳之意。一个人可以不注重物质,但不在意名声的人少之又少。这首诗可能也是表明他对身后名有深刻的怀疑。
最后作者总结道:“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所幸生前有庞、邓二君能如钟子期理解俞伯牙一般,理解我的慷慨悲歌。其实理解与否又有什么关系?高贵的生命从来都是孤独的。
回到开篇,“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也许陶渊明觉得命运对自己是不公的,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中这句话应该是对于本诗开头两句的最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