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十年(1955—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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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尔巽的去世

1927年里,有三位重要的清朝遗老相继去世。第一位是在北京颐和园鱼藻轩自沉于昆明湖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第二位是突然逝于山东青岛的康有为,第三位便是我的曾伯祖赵尔巽。

曾伯祖病笃之际,即电告我的祖父赵世泽,望其携两子(守倞和守俨)回京省亲。其间,曾伯祖在病榻上,以他的思路口吻口述,由祖父代为执笔,为所藏《宋拓房梁公碑》写了一篇跋文。这篇跋文事关曾伯祖家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传世藏品,也即是“小三希”之一《宋拓房梁公碑》——唐太宗昭陵陪葬墓碑。碑文记录了一代名臣房玄龄的生平,梁公是房玄龄的谥号。该拓本为唐代正书碑刻,由褚遂良所书。拓本曾以珂罗版形式影印了一百部,我至今还保留着其中几部,后来还赠送给朱家溍先生一部。而这件家藏的原件,在40年代初,被堂叔祖父赵世辉带去了美国。赵世辉后来参与了联合国的创办,是联合国的终身顾问,这些都是后话了。从跋文能看出来我祖父的手书字迹非常漂亮,落款为:

丁卯重逢乡举之年,八十四翁无补赵尔巽病榻谨记。犹子世泽率倞孙、俨孙适从龙江来省,即命之代笔,秋节前十日。

丁卯即是1927年,俨孙即我父亲。

这段跋文不久前在嘉德拍卖,被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购得,据说是从樊增祥后人家中流出。他拍得此件后,又来找我在上面再重新题跋一段始末。九十年后重见先人手泽,又得补跋,也为幸事。

曾伯祖去世后,祖父携两位祖母与其他家族宗亲一起,在北兵马司操办大丧事宜。多年后,两位祖母都对我讲述过当时闻讯赶来的张作霖出席丧礼的不少细节。

当时的张作霖已是北洋政府陆海军大元帅,势力已经扩张到长江以北和江南部分地区,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巅峰的时期。但是在赵尔巽面前,张作霖一生都自称僚署、麾下。就是在就任陆海军大元帅之后,每次谒见赵尔巽递手本,也署“沐恩张作霖”。张学良也曾在口述史中称,“赵尔巽是张作霖一生最敬重和惧怕的人”。丧礼期间,张作霖行至北兵马司宅邸大门口时,一步一叩首,一路磕入灵堂,痛哭至两个鼻孔流血不止,被人搀出灵堂。当时我的两位祖母作为侄媳在旁守灵,看得最为真切。那场景真应了古人对“泣血稽颡”的描述,也足见二人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又因我的两位祖母与张作霖的许夫人(即张学思和我叔祖母张怀瞳的生母)关系也非常好,在东北时,也常与她和于凤至在一起打牌,所以关于张家的一些轶事,也是两位祖母常说起的旧事之一。

待曾伯祖的丧礼结束后,祖父即携家眷回到东北。转眼的第二年,也就是1928年,“皇姑屯事件”爆发,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而后北伐成功,奉系与当时的国民政府谈判后,张学良决定东北易帜,从此听命于国民政府,响应全国统一。但是这期间,东北军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对祖父触动极大。

张作霖死后,围绕奉系内部新的权力中心的确立,张学良与父执杨宇霆(1885-1929,字邻葛,东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奉系老派人物)的矛盾越来越白热化,加上多年的积怨,以及政治理念的不同,张学良最终设计诱杀了杨宇霆和常荫槐(1888-1929,字翰勷,曾任黑龙江省省长、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委员长,是掌管东北经济命脉的主要人物)。杨常二人死后,对外公告的罪名当中,首罪便是勾结日本。然而众所周知,杨宇霆虽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但在东三省的问题上,与日本人的抗争从来都是立场鲜明、态度强硬。可见当时定此罪名,不过是为了安抚民心罢了。我祖父任署东北期间,素来与杨、常二人交好。特别是常荫槐,因为常是经济出身,与祖父同为东北经济系统僚属关系,两人来往更为频繁一些,而且两家的家眷也常有往来。杨、常二人被杀,让祖父对张学良的作为十分不满。后据父亲讲起,祖父一直对张学良印象不佳,认为他是纨绔子弟,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祖父也曾说过,如果杨宇霆不死,也许不会有后来的“九一八”事变。

不久,祖父便辞去了黑龙江省烟酒事务专卖局局长的职务,举家搬到了大连。祖父在东北任署期间,因公务常往返于齐齐哈尔和大连,所以在大连的老虎滩置有一处日式别墅。由于东北局势随后逐渐平稳下来,祖父和两位祖母就来到大连居住。在大连的那段时间里,一家人的生活相对平和,日子过得也还算优裕。而父亲也随祖父一起迁居到大连,当时他已经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