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三 鲁达(一 )

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1]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纟宁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乾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官人,请坐,拜茶!”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2]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甚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入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3]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裹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见了,却认得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4],挂着酒旆[5],漾在空中飘荡。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6]里坐下。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7]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8]!”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9];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10]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11],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12]。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奴家[13]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14]。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女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女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15],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16]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搂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17],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

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

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18],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郑屠道:“使得[19]!——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用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20]我?”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21],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今对俺讨饶,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径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径来捉捕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鲁。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22],仰着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材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23]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24]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25]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26],车马骋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

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

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27]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28]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29]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倍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丫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30]、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31]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嗄饭等物。丫嬛将银酒壶烫上酒来。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32]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33],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鲁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34]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35]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36]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匹礼物。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37],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38]。”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39]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

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智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40],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41]、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扌周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42]哥哥说,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拕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43]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鼾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尿,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1]茶博士——旧时称茶馆的伙计。

[2]洒家——陕甘一带男性的自称。

[3]恶( wù)——冒犯,得罪。

[4]望竿——旧时酒店门前挂酒旗的竹竿,也叫酒望子。

[5]酒旆( pèi)——悬在酒店外的招幌,也叫“酒晃子”、“酒望子”。旆,古代长条形的旗幡。上文的“望竿”,即酒幌的旗竿。

[6]济楚阁儿——整洁雅致的房间。济楚,整整齐齐。阁儿,房间,有时亦作座位解。

[7]角——酒的计量单位。本是古代酒器,也作为量器的名称。

[8]聒(ɡuō)噪——唠叨、絮烦。

[9]入港——谈话深入,意气相投。

[10]绰酒座儿唱的——专在酒楼座前卖唱的。

[11]老儿——老头。

[12]万福——古时妇女见客,双手抱拳在右襟下侧上下移动,口道万福,表请安问好意。

[13]奴家——与“奴”同为女子自称。

[14]生受——作难,在这里是吃苦受罪的意思。

[15]腌臜(ā zā)泼才——骂人话,混蛋无赖。腌臜,肮脏,不干净。泼才,流氓,无赖,意与“泼皮”同。

[16]直——同“值”。

[17]下处——临时的住处。下,投宿。

[18]臊子——同“燥子”,肉末。

[19]使得——可以,能行。

[20]消遣——这里是戏弄、捉弄的意思。

[21]火家——伙计。

[22]仵( wǔ)作行人——检验被害人死伤详情的役吏。

[23]杖限——限期完成的事务若没完成,要打板子。

[24]杖断——打一顿板子作为判决。

[25]一迷地——总是,一味地。这里可解作一个劲地,漫无目的。

[26]辏( còu)集——聚集,稠密。辏,原意为车轮的辐集中于毂上。

[27]一到处——各处。

[28]古邻——老邻居。

[29]孤老——旧时女子称与己私通的男性。

[30]鲊——腌制的鱼。

[31]春台——长方形的食桌。

[32]折杀——折寿。因受到不该有的优遇而不安,谦词。

[33]厮打——相打。厮,相互。

[34]动问——请问。

[35]剃度——佛语。剃去头发做僧尼。

[36]度牒( dié)——僧道出家的证据,持此即可免税免役,挂单化缘。

[37]问讯——问候。

[38]浼( měi)——请托,央求。

[39]檀越——施主。

[40]驳杂——混杂不纯。

[41]表里——这里指指衣料,里子、面子。

[42]不索——不消,不须。

[43]横罗——横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