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温情赵支书
二分场规模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也算齐全,有号称医院的诊所,有碾米磨面的米厂,有卖小百货的商店,最热闹的地方是那个俱乐部,人们的许多快乐都和俱乐部直接相连。
俱乐部里有个小小的舞台,台下是几排长长的木板垫起来的观众席。
俱乐部的一大功能是开大会,开会时能站在舞台上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赵支书。他是二分场的最高领导,也是部队转业干部,上过战场,真刀真枪耍过。那时他还不到四十岁,笔挺的身板,瘦削的脸颊,表情总是很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有点怕怕的。
一次在家里谈起赵支书,父亲说,他就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其实很和善。
听父亲这样说,再玩耍时看到赵支书,我就很留意看他,发现他的确够和善的,就主动叫他一声“赵叔”。赵支书听了,不再严肃,笑一笑,叫我一声“小坛子”,我就感觉周身温暖,走起路来都觉得带劲儿。
俱乐部还有个功能,就是犯人演京戏。每次演戏母亲必带我去看。我很喜欢看舞台上那些穿盔戴甲的武将,他们头上插着长长的野鸡毛还能耍花枪翻筋斗,那花枪耍得十分厉害,筋斗翻得人眼花缭乱,但我不喜欢那些男扮女装的角色,一听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瞌睡虫就开始捣乱。母亲在县城是常看戏的,她说犯人演戏的水平远远超过县城的剧团,那些男犯人演起女人来,也比县城的女演员强很多。
母亲也会给我讲讲戏里的故事和人物,母亲的历史知识基本是在县城看戏看来的,带有很浓的“戏说”成分。我虽然不懂戏,但那些反抗朝廷对抗官府或反抗封建婚姻的故事,却给了我不少影响。我最初的历史知识,也是看犯人演戏看来的,不但鸡零狗碎,还十分不靠谱。
看戏也让我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犯人堆里也有能人。
那时候,虽有干群之别,但人们的“等级感”还比较淡薄。每次在俱乐部开大会,除犯人以外,人人平等,谁都可以参加,也包括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先到场的坐着,后到场的没座位就在一边站着。男人们边开会边抽烟,女人们边织毛衣边听会。开大会成了人们生活中一件很开心的事。每次开大会,分场最高领导赵支书都要坐在舞台上做长篇报告,把他的领导给他讲的内容,尽可能完整地转述给大家。每次报告都是先讲国际形势,把乱糟糟的世界讲个遍,从一天天烂下去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讲到气息奄奄的南朝鲜(韩国)总统李承晚,然后是一片大好的国内形势,越来越好的农场形势。
舞台上有个小小的讲桌,那是赵支书专属的宣传阵地。
直到现在,我还十分佩服那个年月的宣传方式和组织方法。上面要干某件事,一定会贯彻到每个组织每个人,一竿子插到底,让你不能不心甘情愿地卖命去干,干了也没什么回报,没回报也觉得自己是为国家干的,为人民干的,甚至是为全人类干的。
赵支书口才不是很好,讲话时往往说完上一句,下一句就变成“这个这个这个……啊”,那个“啊”字的尾音是向上扬的,那是领导的习惯用语,也是领导派头的体现,既有一种威严感,又能赢得几秒钟的思考空间。
大家听赵支书的报告一般都很安静,包括大一点的孩子们。但每次讲到艾森豪威尔,台下就会响起一片笑声,不懂美国人的名字为什么那么长。讲到李承晚,也会有人笑,觉得那外国人居然姓李,姓着中国人的姓却跑到外国去当总统,简直就是个大叛徒。大家都没什么文化,赵支书也不过是照本宣科,所以人们听国际形势就像听《三国演义》一样,听国内形势也相当于听《水浒传》,只是觉得好玩。只有听到农场形势,才回到现实,并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待。
有一次开大会,我听不懂赵支书讲的艾森豪威尔,就溜到外面去玩,玩着玩着就玩到了舞台的后门,从那里可以看见赵支书讲话的背影。突然我就觉得很渴,然后就看见赵支书的讲桌上有一个搪瓷缸子,我知道缸子里有水,不禁喜出望外,运了运气,就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走到讲桌前,也没看赵支书一眼,就从他的腰际把手伸过去端起缸子。果然里面盛满了水,不凉不热的,我一仰脖,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个一干二净,放下杯子时才仰头看了看赵支书,他正看着我发愣。我扫了一眼台下的众人,大家似乎都目瞪口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是不渴了,一转身,得意而去。
晚上回家,父母联合起来把我收拾了一顿。
父亲说:“你今天可真是丢人现眼,你昏头了?敢喝赵支书的水。”
我不服地反问:“他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啊?”
母亲说:“那是领导的水!”
我还是不服地问:“领导的水就不能喝?”
父亲说:“当然不能喝,都去喝领导的水,会场还不乱套了,领导喝啥?”
我觉得很奇怪,就说:“他再倒一缸子不就行了?”
父亲说:“不是倒不倒一缸子的事。”
我不解地问:“那是啥事?”
母亲解释说:“领导多没面子啊。”
父亲又说:“你喝水的时候,赵支书在台上看了我一眼,我羞得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还是有点不服气,说:“不就一缸子水嘛,赵叔又不是外人,他每回见到我都笑,还叫我小坛子。”
父亲说:“平时他是你赵叔,今天是开大会,他站在台上,就是大家伙儿的赵支书,是二分场的领导。”
我又不解地问:“赵叔台上台下还不一样?”
父亲叹了口气,用很失望的口气说:“你怎么啥都不懂呢?”
母亲看我这个样子,知道和我讲道理没用了,就放了句狠话:“以后再干这种事,我揍死你!”
母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下我真害怕了,晚上就做了个噩梦,梦见路上遇到赵支书,他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为什么要喝我的水?我是大家伙儿的赵支书!我是二分场的领导!”
第二天我在路上还真的遭遇了赵支书,我转身想跑,却被他叫住了。我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却没一点发怒的样子,还笑嘻嘻地拍了拍我脑袋,说了句:“小坛子,你真行。”
瞬间,我的害怕一扫而光,心想,还是父母想多了,人家赵叔才没那么小心眼儿呢。
后来参加了工作,尤其是进了大城市,自己当了个小官儿,和不少上司儿打过交道,也见过一些大官儿,才终于明白,还真不是父母想多了,而是我想少了。我遇到的不都是赵支书,不都是赵叔,因为对领导缺乏十分的尊重和百分的恭顺,我也吃过亏。每当这时,我就想起当年偷喝赵叔一杯水的事,还会匪夷所思地想,假如当年赵叔不那么温情,而是对我怒不可遏,甚至一脚把我踢到台下去,我痛了,就会长记性,让我对各种大大小小的权力能有敬畏之心,也许我的人生之路就会改写。
儿时的温暖也会衍生出副产品,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