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和村上共历大难不死的一天
关于越野跑的回忆
在拙著《HARUKI·MURAKAMI与语言的音乐》的第2章中有这么一段:
自律。专注力。一旦决定,村上便会干起来。有一次,村上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越野滑雪中从一处有点高度的山丘上往下滑,他失去了平衡,脸栽到了覆盖在冰上的积雪堆上。和他一样缺少越野滑雪经验的同伴明智地选择离开滑雪带走下这处山丘。等他到了山脚,却发现村上已经从上面滑了下来。村上脸上一片茫然,嘴唇上流出血来。可是用棉棒蘸着酒精清理几下伤口之后,他再次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直到能稳稳地从出问题的那个地方滑下来。这是他令人瞩目的意志力的表现。[19]
出现在这里的“同伴”就是我,所谓“有一次”,是在1995年3月5日。
1993年7月至1995年6月,村上住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在那里写了《奇鸟行状录》的第3部(1995年8月出版)。1993年9月,我从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转到剑桥市的哈佛大学,住在离村上住处步行大约10分钟的地方。
一直到村上回日本之前的近两年时间里,我们都能经常见面交谈。关于工作的话题主要围绕我的《奇鸟行状录》的翻译,工作之外,我们还举家一同欢庆过两次感恩节,一起去听过爵士乐,还和许多人举办过派对。
众所周知,村上是一名长跑爱好者,他经常独自沿着查尔斯河跑步,而我的日常运动主要是“竞走”,所以几乎没有一起运动过。后来村上来我在华盛顿州的寒舍玩时,他跑步,我曾甩掉溜冰鞋追赶他。我们还在东京玩过几次壁球,但无论如何,一起越野滑雪是最难忘的经历了。
剑桥波士顿周围冬天冷得很,但想滑雪的话,还是要驱车两小时去北边的新罕布什尔州。说到滑雪,因为滑了一条惊险刺激的下坡,我甚至成了村上笔下“虽然是哈佛老师,一到冬天,脑子里差不多只剩下滑雪”。[20]
作为长跑爱好者,村上说,需要耐力的越野滑雪比滑降要好。我们俩都没有道具,便一起去波士顿的体育用品店里买。村上干净利落地选好喜欢的道具,我却迟迟定不下来,都让他等烦了,直到20年后的今天我还为此感到抱歉。
那天蓝天碧透,颇有新英格兰的风格,正是越野滑雪最为理想的日子。一大早,我们就把道具堆到我的车中,驶向新罕布什尔州的滑雪场。若是滑降,头天夜里积下的软软的新雪最好不过,但作为初级水平的滑降者,要用一种叫做雪道板的器具做成滑雪轨道,将滑雪板嵌在上面滑行,所以雪稍微硬点也无妨。地形也基本平坦,所以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体力劳动。村上先上去了,我沿着滑雪轨跟在后面。村上在森林里进进出出,眺望着平坦的风景。(我却在怀念滑降场里的陡坡。)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会儿,地形渐渐变成平缓的山丘时,我开始有点不安。尽管我有过多次在美国西部山脉滑雪的经历,而且最喜欢的就是坐索道登上滑雪场的最高山,从最险峻的山崖上滑落,但在这样一处山丘上感到不安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傻,可是问题在于滑雪装备。
滑雪板边缘装着金属冰刀作刹车用,这样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滑降的速度和方向,而越野滑雪的滑雪板上并没有装冰刀,也就是说,我们就像骑在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上。因此虽说是小山丘,也只能任滑雪板嵌在雪道上,完全交由重力控制了。
滑了一会儿,我们来到刚才引用中的“有点高度”的山丘顶上。村上稍加犹豫便滑了下去。因为速度过快,滑雪板在山脚处脱轨,他劈头栽进了雪堆里。
后面就跟引用中一样了。休息一会儿之后,村上说要再滑一次试试,我吃惊不浅。我试着劝他放弃,他自己却说一定要尝试。我不记得村上反复滑了几次,一直到滑会为止。
危险的瞬间
数小时后我们决定回去,就把装备堆到车上启程了。习惯长途驾驶的村上说自己不累,于是我们来到夏威夷的休息区,换他驾车。这样我就能够彻底放松下来,想来我一定是酣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我以为车正自己滑向夏威夷的路边。莫非村上也在打盹儿吗?我猛然从村上旁边伸手抓住方向盘把车正了过来,也许应该说我打算那样去做。
因为事发突然,我没弄清车是否真的滑向路边了,或者那只是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的臆想。我道歉说:“村上先生,对不起。”村上回答:“不。”
我们没再说话。我的“对不起”的意思是“我竟怀疑你作为驾驶员的责任,对不起”,村上的“不”意味着“不,没什么事”还是“不,我打盹了,差点把车撞到树上,所以你不必道歉”就不得而知了。我俩一直保持沉默到剑桥,后来也都没再提起那天的事。
总之那是个危险的瞬间。如果村上车开得稳稳的,而我睡意蒙眬地突然抓住方向盘,把车转向奇怪的方向,撞到夏威夷路边的树上,那村上春树的作品或许将以《奇鸟行状录》终结。
如果是村上在打盹儿,我又没有碰巧睁开眼,结果也是一样。我能想象到一则新闻标题:《著名作家与他的译者》。
那是1995年3月5日的事,时逢1月17日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3月20日地铁沙林事件之前,也是作家村上春树经历中重要的转折点。
倘若没有那之后出版的《奇鸟行状录》第3部、《地下》、《地下2 在约定的场所》、《神的孩子全跳舞》、《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1Q84》,21世纪我们所见的世界级作家村上春树想必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吧。
在译者杰伊·鲁宾的履历中,《奇鸟行状录》、《挪威的森林》、《神的孩子全跳舞》、《天黑以后》、《1Q84》1·2卷的翻译和著作《HARUKI·MURAKAMI与语言的音乐》、小说《岁月之光》等也都是1995年3月5日以后的作品。每当想起那天的事情,都会怀念白雪、晴空和村上愉快的运动,同时也难以抑制心里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