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马克思曾经说过:“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实际不限于此,任何真正的哲学也都是自己民族的灵魂,也都能为自己的百姓提供安身立命之道。中国哲学历经了两千多年,以其独有的方式开辟了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心灵世界,构建了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家园。那么,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与西方哲学相比,它有哪些特征,又有哪些意义?不妨在此简单说说。
第一,中国哲学是关于生命的学问。与西方哲学相比,中国哲学更关心人的生命存在。反映在认知方式上,它主要是“反求”式的。所谓“反求”,就是“反求诸己”、“吾日三省吾身”、“切问近思”、“切己自反”以及“体贴”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在反省生命的意义,追问活着的价值。说实在的,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而且,这一问题绝对不是虚无缥缈的,也不是不着边际的,更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恰恰是与我们的存在密切相关联的,因为对于它的回答,决定着我们如何去面对这个世界,如何使我们的人生更有质量,如何使我们在遭遇挫折时不乱方寸、不失定力、坚毅刚强,并积极而勇敢地继续前行。
在中国哲学中,人和世界总是内在统一的。人是世界的人,世界是人的世界。现实世界是人之生命的出发点,也是人存在的基本条件,人不可能离开世界,更不可能逃离现实,反过来,现实世界的意义也是由人的存在而赋予的。如果没有人的存在,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死寂的世界,因此,人是现实世界的意义源头。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的能力、水平、修养直接决定着他的生活世界,决定着他生活的广度、深度、厚度以及水平,就此而言,可以说“性”之谓“天命”, “性”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不同的人之所以有不同的命运,就是因为“性”的修养不同。“性”的修养不仅决定了人的命运,也决定了人的生活世界。人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就是,“宇宙内事,乃己份内事”。此犹如马克思所说对于事物、现实、感性不应从客观方面,而应从主观和实践方面去理解,即通过人的主观努力和实践方式去认识人们生活的这个宇宙,去理解这个与己息息相关的现实世界。这样一来,对于现实中的一切,即事物、现实、感性,包括苦难(如佛家所谓的“苦”)、困厄、陋巷、造次、颠沛、贫贱、富贵、威武、忧患、烦恼、死生,甚至非笑、毁谤、欺慢、荣辱,等等,都可以说,不仅和人们的生存密切相关,而且就是人们的现实生活,是人生命境遇中的必然存在,因为它们都来自人的生命之根。说实在的,人生不如意事有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那么,如何去解决生活当中所遇到的困惑和烦恼?简单地说,就是选择一个“是”字,“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什么是“是”?在中国哲学文化中,有真是、善是、美是以及信是等,其具体内容大概包括:为仁由己、见利思义、以礼树人、以信立人、物来顺应、生于忧患、处困而不失其宜、鞠躬尽瘁、存顺殁宁以及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等。
不仅如此,在中国哲学中,天和人也是内在统一的,所谓“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于天也;既生此人,则天又在人矣”。在人的生命存在中,不可能没有天,否则,人就可能会狂妄自大,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人需要去敬畏“天命”,需要去敬畏“天理”。人和天的关系是,天因人而明白,宇宙有了人,便一时明白起来;人因天而有了依靠,人缺少了天,就失去了最终寄托。说到底,人永远是一个有限的存在。从根本上说,人需要依靠,更需要寄托,而天之所以能成为人的最后依赖,就在于它的绝对和无限。故在中国哲学中天和人并非外在对立,而是内在统一,人可以通过“尽心”而去“知性”“知天”,在“知天”“事天”“同天”中实现自己的心安理得,实现自己生命中的永恒。这就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就应该这样存在和展开。
第二,中国哲学重在工夫,这工夫就是如何去想,如何去思,如何去做,如何去行。朱熹讲一部《论语》从“学而时习之”到“尧曰”,都是论工夫的。王阳明也讲重工夫而不重效验。据此,对于中国哲学中的一些基本范畴,如“道”“仁”“心”“性”“理”的理解,我们就应该首先从工夫出发,从过程出发。就“道”而言,《说文解字·辵部》说:“道,所行道也。从辵,从首。”“道”是人走的路。“辵”为动词,有行走义。《庄子·齐物论》说:“道行之而成。”《中庸》说:“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是人的存在方式,所以“道不远人”,人这一辈子都应该走在“道”上,活在“道”上,当然,最终也应该死在“道”上。一个人如果不行在“道”上,不走在“人道”上,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禽兽。“道”和“仁”有关,“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什么是“仁”? 《说文解字》说:“仁,亲也;从二从人。”“仁”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本质上是爱人、尊重人、体贴人、宽谅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义礼智信,“仁”居其首,亦为其总,“义礼智信,皆仁也”。但它们都不是对象性的存在,而是人自身的存在,也是人的行为准则。“仁”是“心”的体现,“心”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其基本含义是“思”,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和“想”不同,人之所想者是“物”,所思者是“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思”中有“觉”, “觉”为觉悟,“觉”也是“思”。“性”和“心”有关,“性”字构成,其中有“心”,因此“性”非被动,实乃主动。程颢《定性书》中的“性”是“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说的是人在生活中无累于物,无役于名,不流于俗,强调的是在任何情况下的自信、镇静和淡定,讲的是人的修养。还有“理”,它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理”是什么?是宇宙中的道理,是生活中的原则。文明社会是讲礼貌、讲道理的,“理”不仅是宇宙的本体,更是做人的工夫。工夫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它是一辈子的事,所谓“百年之计,莫如树人”。故中国哲学可以说是工夫形而上学。
第三,中国哲学属于境界形而上学,这是它和西方形而上学的不同之处。西方哲学是一种对象性的思维,故它是一种纯粹的实体形而上学。中国哲学则不然,它的基本命题,如“性即理也”“心即理也”“道可道,非常道”“即心是佛”等,说的都是本体和人的关系。在中国哲学中,本体总是和人的存在密切相关联的,并通过人的境界呈现出来。所以,本体既是对象性的,又是非对象性的。对象性指的是真善美,犹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诗经·小雅》)。人们总是有所期待、有所追求、有所向往、有所依赖,总是有所思的。非对象性指的是它的超越,即“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万物皆备于我”, “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以及真如本体的“非有相,非无相,非非有相,非非无相”。境界形而上学就是对形上存在的觉悟。这形上(超越)的存在是不能规定、不可思议的“大全”,它包含了人的生命,融摄了人的存在。人若能走入“同天境界”,就可以感受到无限的自由,也能呈现“真我”的存在。
中国哲学的意义就在于通过理解、体贴、涵养以及觉解去确立人的信仰(信念),它不是先信仰了再去理解,而是相反。理性认知、道德修养、思想觉悟为人们建立起了精神上的家园。这样的传统需要我们认真地继承。
在学习和研究中国哲学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中国哲学是“为己之学”,它要求每一个人都能成就一个真正的自己,亦即“真己”,具有“真己”人格的人活得踏实,过得实在,堂堂正正,仁而不忧,智而不惑,勇而不惧。中国哲学也是“心性之学”,它要求人们立足于自己的“心性”去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自己应该怎样去坦诚地面对生活,“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中国哲学也是“义理之学”,它要求人们明白大义,懂得世理;以诚待人,与人为善;以理服人,讲究情义;不说假话,不做妄事。
当然,也必须知道:中国哲学不是“为人之学”,即学习哲学不是为了取悦他人、迎合流俗,不是把人培养成不讲原则、没有气节的“乡愿”;中国哲学也不是“辞章之学”,即研习哲学不是要去玩概念游戏、故弄玄虚,用王阳明的话来讲,就是不要去“玩弄光景”。
总之,中国哲学的意义在于塑造人的自由品格,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给人的生命存在找到精神上的家园,使人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