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酒醒南皮
袁术的回信早在吕布启程之前就到了逢纪手中,逢纪阅后大喜,连忙前去见袁绍。
自从袁绍得知貂蝉嫁给吕布之后,再也没有升帐召集过臣僚议事,对外推说身体不适,而每日只是将自己闷在书房里,从早喝到晚,嘴巴里喃喃念着什么,旁人却也无从知晓。
虽然与公孙瓒对战之事,有张郃全权主理,但众人多日未见袁绍,不由地暗暗心焦。
当日午后,逢纪一路小跑的冲进袁绍的行辕,府中仆役素来知道袁绍待逢纪甚是亲厚,皆对逢纪这番作为习以为然。逢纪很快跑到了袁绍的书房门口,喘着气敲门,一边说:“主公,我答应你的事办到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她了。”
袁绍书房的门依旧紧紧关着,没有任何回应的声响。
逢纪又试探地敲了敲,“主公?”
依旧是一片沉寂。
此时的逢纪开始有些着急,急忙唤了立在廊边的小厮过来,“主公在里面吗?”
“主公近几日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吃住都在书房,但还是酒喝的多谢,此刻恐怕是正在酒醉之中,逢大人不如稍等片刻,小的搬个椅子给您坐坐。”守门的小厮回道。
“主公并非嗜酒之人,怎么会日如此?”逢纪闻言,眉头紧蹙,脸色不觉阴沉了下来。
“您上次和文丑将军从这屋出去后,主公就一直这样,当然,府里规矩严,对外是万万不能说的,但逢大人您素来能自由出入咱们袁府,主公也吩咐过,咱们都没把您当外人。”小厮习惯地对逢纪阿谀。
逢纪不语,心中却又是翻江倒海的思虑,本来自己的打算是用计把吕布貂蝉调来北境,想着袁绍亲眼见到后必能死心,到时候再寻个借口把他们打发走,此事即可善了。
但看如今袁绍这架势,恐怕此事没那么容易,自己不得不多备一个法子,哪怕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招数,也得想办法让袁绍彻底放下貂蝉的事,先把公孙瓒收拾了再说。
逢纪注意打定,再次敲门,声音要比先前大了很多。见屋内仍无反应,便吩咐小厮,从门外将门栓划开,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酒气弥漫,午后的阳光透过半开的门斜斜散在桌上,散碎的阳光温着屋内的酒香,氤氤氲氲,逢纪都不免觉得有了三分醉意。
袁绍趴在书房的案己上,左手还握着一个半满的青铜酒爵,花白的纸笺杂乱地飞了一地,逢纪随意捡起了地上的一张,写着: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逢纪摇了摇头,叫下人拿了湿毛巾和团扇,走近袁绍,扶着袁绍靠着座椅上,拿毛巾为他擦了脸,用团扇轻轻地替他驱散酒气。
冷水覆面的那一刻,袁绍略微清醒了些,微微地睁开了眼,看见逢纪正站在一旁给他摇着团扇。不由得坐直了些,对逢纪说道:“是元图啊,好,可以放我走了吗?”
逢纪心里一沉,果不其然,袁绍是真的放不下那个女子。
逢纪朗声说:“主公,貂蝉小姐不日即将到访南皮。”
袁绍被他这话一惊,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逢纪叫下人先行退下,对袁绍说:“主公,我说为主公办到,决不食言。”
袁绍拨了拨散开的头发,露出疲惫浮肿的脸,一脸惊讶地看着逢纪,迫不及待地走到逢纪身边,差点被书案旁的画瓶绊倒,双手颤颤巍巍地扶着逢纪的肩:“元图,你说什么?她怎么会来?”
逢纪叹了一口气,扶住袁绍的胳膊,吩咐下人:“来人,伺候主公梳洗,用膳。”转头又看着袁绍:“此时说来话长,主公现在精神不济,熟悉一下,我陪主公用餐,慢慢说给您听。”
袁绍惊的说不出话来,只想尽快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双眼痴痴地看着逢纪,却已不自主地被下人架走去沐浴更衣,多日来饮酒无度,他没怎么正经吃东西,已经是虚弱至极,原本乌亮如瀑的黑发此刻也显得乱蓬蓬的,此刻已经是站都站不稳,只能任人架出去。
逢纪望着袁绍快要望穿的双眼,冲他喊道:“主公放心,我在会客厅等您用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袁绍被下人用撵舆抬到了会客厅,他披了一件青色山林直裾,腰间系了一条麻色皮带,发髻上随意插了一根桃木簪,显得清瘦高挑,这几日下来,袁绍原本棱角分明的脸,更像被刀雕刻过一般,更加精瘦内敛。袁绍原本是开阔爽朗之人,此刻的眼神竟深不见底,黯淡无光。
饭菜早就备好,逢纪坐在圆桌旁等他。
“主公,先喝碗鸡汤,暖暖胃吧。”逢纪为他盛了碗汤,用调羹轻轻搅了搅,递给袁绍。
袁绍则是直勾勾地盯着逢纪,并不伸手接他递过来的汤碗。
逢纪无奈,将汤碗放在袁绍的面前。
“主公边喝,我边说罢。前几日公路公给主公家书说了吕布和貂蝉小姐之事,就是为了引主公去汝南的。于是,我便用主公的名义,给他回了一封家书,既然弟弟请哥哥帮忙,咱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咱们如今也身陷战事,若公路公能先帮咱们灭了公孙瓒,咱们自然帮他去夺长安。”逢纪顿了顿,看了一眼袁绍,袁绍眼中血丝密布,急切地火光快要喷涌而出。
逢纪又是慨叹一声,继续说道:“所以,我请公路公派温候来助我们对付公孙瓒。公路公决计不会留吕布这么个大麻烦在身边,能够推给我们,巴不得看我们河北的热闹,果不其然,今日已经接到回信,吕布携所部军队,三日后便到南皮。吕布既然是全副身家赶赴河北,那么,貂蝉小姐也会来。”
听到逢纪说到貂蝉要来,袁绍仿佛被一道电击击中,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更何况,他万万没有想到,再见到貂蝉,竟然会以属下一场计谋的方式。
他该如何面对吕布,如何面对貂蝉,藏了这么多年的话要在什么场合对她说?自己真的要跟吕布一起共同抗击公孙瓒吗?那然后呢?逢纪这条计策,大大出乎自己的意外,而自己也完全没有做过如何应对的准备。
袁绍眼神随着思绪,风云变幻,最后只好敛起了眼中的戾气,一脸疑惑的看着逢纪。
逢纪又端起汤碗,摇了摇调羹,递到袁绍嘴边,这次袁绍没有闪躲,顺着逢纪的意思,喝了几口进去。
“主公多少喝点,我知道我擅作主张,可能让主公为难了,但这是眼下唯一能两全的办法,既成全主公的心愿,也不至于乱了军心。但至于他们到了该如何处置,我还要请主公指示。”逢纪一边喂袁绍,一边淡淡地说着。
“如何处置?你说如何处置?”袁绍结结巴巴的吐出了这几个字,他自己亦是逢纪计中之人,眼下突然来问他如何处置,袁绍亦是不知所以。
“我有三策,请主公选择。这第一嘛,吕布一到,咱们设宴将其制服,杀了,收编其虎豹骑,主公和貂蝉小姐可以双宿双飞,咱们也可以得一支劲旅,安心对付公孙瓒;这第二嘛,就按照之前给公路公的信上所说,先与他合兵对付公孙瓒,叫吕布为先锋部队,战场之上风云变幻,先把他的虎豹骑打完,公孙瓒打不掉他的话,咱们再跟上,他别想活着离开战场,吕布死后,主公亦可和貂蝉小姐再续前缘;第三,先跟他合力击杀公孙瓒,然后咱们设计捉了他,主公跟他摊牌,若他愿意交出貂蝉小姐,咱们便饶他一死,若不愿意,杀了就是。”逢纪说着,又往袁绍盘中夹了几块樟子肉。
逢纪讲完,静静看着袁绍,等他做决定。
袁绍的眼神又陷入了一阵虚无,逢纪知道无论哪个方案对一向君子仁心的袁绍来说,都绝非是他平日所能为之事,但在这乱世之中,作为主君能平衡好各方明暗的势力,让下属至少都能好好活着,才是首要考虑的事情,甚至为了这种平衡,太多时候,需要妥协自己的信仰。
“主公是否需要好好想想?这几日来主公想必是累了,我也知道此事对主公来说,实在难以决策,他们三日后才到,要不今日主公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请主公钧策?”两人沉默了一刻钟,逢纪望着袁绍说道。
见袁绍陷入沉思,依旧无言。逢纪起身,正欲告退。
袁绍突然开口:“我选第四条,我们先和吕布合兵击破公孙瓒,然后我与她,还有吕布堂堂真正谈一谈,若她选吕布,我奉上粮草十万石,算作此次吕布帮忙击破公孙瓒的酬劳,然后送他们离开;若她,若她还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为吕布夺下长安,或者我奉上我所辖任一一城给吕布,算作他的居城。”
袁绍的选择,还是拼尽全力地维持着君子之风,可是这样的决定却要承受着千钧之重,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这下轮到逢纪惊的合不拢嘴了,“主公,我们何至于此?吕布孤军入河北,本就是我们笼中之兔,轻轻松松就可以让主公既得到貂蝉小姐,又灭了他,永绝心腹之患,主公何必要选最冒险的方法?这行摊牌之后,一个不慎,小则两军火拼,我们又要徒废军力;大则他成了另一个公孙瓒,那我们可就后患无穷了啊。主公。。。”
袁绍止住他,重重地说道:“我何曾怕过公孙瓒,也不怕再灭他一次,只是这乱世之中,我与他人不同者,是我始终恪守圣人君子之道,以仁心行智术,若脱离了仁心,这智术便是诡诈之道,我若用了诡诈之道,何谈给天下万民一个干净太平的世道,元图,我知道你的方法最有效,但公路用得,孟德用得,刘表也用得,可我偏偏用不得。况且,若她,当真选择跟吕布走,我也希望这乱世中,除我之外,有个人有能力护她一世安稳。”
“主公难道觉得,干净要放在太平之前吗?当今天下万民最需要的是太平,主公应该以最快速度还天下太平,天下只有太平,才能让主公慢慢把这世道洗干净!”逢纪激动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脸被气憋得一直红到了脖颈。
袁绍突然站起来,“我意已决,元图不必在劝了。明日召众将来议事,这剿灭公孙瓒之前,我们还是得小心防着吕布。这几日你也辛苦了,今天好好休息吧。”袁绍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内室。
逢纪一个人愣在会客厅里,长长叹了口气。
行王道者,风险重重,其实逢纪自己也不知道,乱世之中,袁绍如此澄澈正直之君,到底能够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