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畔的“自然”

数学科学系

邓丛悦

每一个试图了解梭罗的人都会无可避免地思考一个问题：梭罗究竟在追求些什么？换句话说，他到瓦尔登湖畔到底是找什么去了？

有人说他是追求“平静”去了，估计不少人都会这么说，但我个人是不认可这种说法的。的确，阅读《瓦尔登湖》这本书是需要静下心来的，但那是因为在阅读过程中我们要深入另一个人的内心，去感受另一个个体的心流。至于梭罗本人，我并不觉得他的生活该被贴上“平静”的标签——一个打破常规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并不断思索个体与社会的人，他的故事怎么能说是平静的呢？正相反，我认为梭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积极探索的人，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热烈地拥抱了自己的生活。

那么梭罗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我以为“自然”是一个还算恰当的词汇。首先当然是因为书中有大量对自然景物的描写，甚至多次直接提到自然这一词汇；其次，我们更应该注意到梭罗对自然深刻的思考。

自然是什么？

套用《老子》里的话：“牛马四足，是谓天，落（络）马首，穿牛鼻，是谓人。”这里的“天”就是说的自然。而梭罗所思考的自然，很大程度上也像这样，是和人类社会一定程度上相对的。更准确地说，梭罗想要找寻或者说找回的，是人类在社会属性之上更原始更本质的自然属性。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感叹道，农业革命后人类自以为驯服了小麦，却不知他们其实是被小麦奴役了——不得不放弃四海为家的生活，定居在农田边，并终生劳苦地耕作。梭罗的思想与其有很大相似性：他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覆盖甚至压抑了人的自然本能，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们沦为了“我们工具的工具”。他认为我们的自然本能中包含着我们生命最原始的存在意义，而忘记它就意味着忘记我们终日辛勤劳作的最终目的——“我们安居在大地上，忘记了天空。”

那么如何找回呢？

首先就是书中几次提到的“简单，简单，再简单”。我们的一生都在做加法，不断地得到物品，不断地成为某种身份，很多时候却不会也不敢摆脱那些已有的事物，而这种“无法失去”本身就成为了一种巨大的失去。梭罗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那些有了一定生活经验的人“虽有不少收获，却也已大有损失”，所以他想要教会人们如何做减法。辛波斯卡在一首诗中有一个类似的更艺术化的表达，她说天空就是“一扇窗，减去窗台，减去窗框，减去窗玻璃”。梭罗希望我们通过减少对琐碎事物的关注从而更接近生命的本质——即他所认为的自然。他觉得人不该只是一个“干净的衣服架子”，在一切社会身份的外衣之前我们还能想到：我首先是一个人啊！

其次是在哪里找回的问题。有不少人也曾试图在物质生活之外找寻一点他们称作“诗和远方”的东西，但梭罗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不愿将这二者彻底地割裂。虽然梭罗经常拿他的自然跟社会进行对比，但他并没有将这二者放在完全对立的位置。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正式违抗社会最神圣的法律到底需要多少程度的决心？）其实他不必对社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他只需保持原来的态度，仅仅服从他自己的法则，如果他能碰到一个公正的政府，他这样做是不会和它对抗的。”由此看来，他所期待的并非用自然取代社会，而是自然与社会的平衡跟融合，甚至让这二者成为近义词。对他来说，自然是状态、是方法、是手段，而社会与人群才是他的思考中真正的中心词（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后来又回到了社会生活中）。梭罗反对的并非物质化的生活，而是当时过分物质化的生活产生的过分物质化，以致几乎完全褪去人性中的自然本色的心灵。同时他也提醒我们，物质生活是可以有诗意的，因为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自由而纯粹的。

那么寻找自然的意义究竟何在？梭罗希望它对人类社会带来什么呢？

我想首先是自由。这种自由包括身体上的，更包括精神上的。

身体上，生活在自然中（这里是大自然的“自然”），使梭罗很大程度上摆脱了金钱、雇佣关系等社会因素对一个人的限制，从而掌控了自己生活的自主权。

而精神上，他跳出来许多长久以来束缚着人们自由思想的约定俗成的思维定式。这让我想到毛姆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得，以及那句经典的“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梭罗正是如此，他的目光直接跳过世俗欲望的诱惑而一直望向人类的本质。同时他又是更加高明的，与斯特里克兰得纯粹的内心冲动不同，梭罗的行为是理性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思考，而非自己偏要怎样。

《瓦尔登湖》曾多次提到各种生活必需品，由此我不禁认为，梭罗独居于此是为了远离社会，削弱人的社会属性，从而更加关注人的自然属性乃至动物属性。就像不少历史学家研究人的本性时都首先选择研究人类的原始部落。先秦的告子也说过：“义，外也。”意思是说社会中的人必将很大程度受到社会形态及其他个体的影响，而想要真正了解人生的意义、人类的本质，就必须回归自然；而梭罗十分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梭罗的这种思考方式是令我十分敬佩的，用个扯一点的比喻，这就好像是一个做了很多年微积分计算的人有一天终于意识到了实数理论的存在。

《瓦尔登湖》是一本读起来可能有些无趣，但之后回味起来却能够启发不少思考的书。它里面的“自然”绝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风景或者什么恬淡心性一类，而是对人类本质的一种极为深入的思考。

作者简介：

邓丛悦，女，来自北京市海淀区，毕业于北京市第一〇一中学，2016年考入清华大学理学院数学科学系。

母校寄语：

我们大可不必迫使自己的生活成为一潭平静到毫无波澜的死水，但一生中总该有那么几次，我们可以像梭罗一样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