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哲学与新儒学:纪念冯友兰先生诞辰120周年暨冯友兰学术思想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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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坚持学术的尊严与独立。这需要有勇气和自觉,有惟真理是从,只知有哲学不知有其他的精神。冯先生具此精神,故能成就其独树一帜、独领风骚之哲学体系。

举一个例子。他的新理学哲学体系——“贞元六书”中之《新事论》,副题为“中国到自由之路”。冯先生服膺历史唯物论,即以之观察中国的未来,在书中指出应走之路。一留美之教授学人心悦诚服马克思此一理论,不是政治的力量,不是利益的驱动,只是坚信其为真理,而唯真理是求是尚。信此为真理,即以之解决古今中西文化之争,指出中西文化之争,实为古今之争,西方文化的特性并非在“西方”两字,而是代表文化之近现代“类型”,即由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皆为近代的。中国文化并非所谓东方的,而是“古代”的,建筑于农业小生产之上,故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皆为前近代的,也即封建的、专制的、家长制的。中国达到自由之路,即是由古代转向近代,故所谓西化即近代化、现代化,而“化”是全盘的“类型”的转变。冯先生并不讳言自己是彻底或全盘西化论者,并由此而指出孔子之思想代表古代,不适合近现代的社会生活,由此亦推出哲学无分于东西。

冯先生说:“前人常说我们要西洋化,现在人常说我们要近代化或现代化。这并不是专是名词上改变,这表示近来人的一种见解上底改变。这表示以前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底或现代底。我们近百年来之所以到处吃亏,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底,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底。这一个觉悟是很大底。即专就名词说,近代化或现代化之比西洋化之名,实亦较不含混。”冯友兰:《新事论》,见《三松堂全集》,第4卷,205~206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照此方向以改变变我们的文化,则此改变是全盘底。因为照此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即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就此一类说,此改变是完全底,彻底底,所以亦是全盘底。”冯友兰:《新事论》,见《三松堂全集》,第4卷,206~207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关于哲学,冯先生说:“哲学的目的,是在于求普遍的公共的义理。这些义理,固亦须用某民族的言语说之。但某民族的言语,对于这些义理完全是偶然的、不相干的。在这一点上,哲学与科学是一样的,至少应该是如此。”冯友兰:《南渡集》,见《三松堂全集》,第5卷,307~308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的,不在乎其内容,而在乎其表面。我们以为民族哲学之所以为民族的,某民族的哲学之所以不仅是某族的,而且是某民族的,其显然的理由是因为某民族的哲学,是接着某民族的哲史讲的,是用某民族的言语说的。我们可以说,这些分别是表面的,在外的。不过所谓表面的,在外的者,是就哲学说。就民族说,这些分别于一民族在精神上的团结,及情感上的满足,有很大的贡献。这些表面能使哲学成为一民族的精神生活的里面。就哲学说,这些分别是表面的,是在外的,是不重要的。但就民族说,这分别又不是表面的,是在内的,是很重要的。此分别的民族哲学,对于哲学的进步,至少是没有妨碍的,因为这些分别,对于哲学不过是表面的,在外的。但如此分别的民族哲学,对于一民族在精神上的团结、情感上的满足,却是有大贡献的。因为这些表面,能使哲学成为一民族的精神生的里面。”冯友兰:《南渡集》,见《三松堂全集》,第5卷,309~310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以上的结论都是冯先生依据他所信为真理的学说逻辑地推出的。

基于对历史唯物论的坚信,冯先生临终前,亦用以分析毛泽东革命的一生,指出:前一阶段新民主主义革命,他的思想是科学的。1949年后转入社会主义革命,他的思想是空想的。1958年办人民公社,公社的性质是封建的,所以是封建的,因其代表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皆是古代的、小农的。冯先生说:“第二阶段之所以是空想的,是因为革命的领导者认为,革命的性质可以决定革命的任务。这就是认为上层建筑可以决定经济基础。这是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直接违反的。”1958年农村建立人民公社,以为是到共产主义之路。冯先生分析说:“人民公社是毛泽东所提倡的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重要内容;但从另一方面看,人民公社又像是一个封建大家庭。在那样的家庭中,每一个家庭的成员都依赖于家庭而生活。成员有收入,都要如数上交家长;如果没有收入,也照样受家庭的供给。家庭为其成员准备了‘大锅饭’,成员都有‘铁饭碗’。”这,可以说是很尖锐的批评。

冯先生指出,人类的思想总是以其经验为资料的。以旧的资料配上新的名称,这可叫作“新瓶装旧酒”,人民公社便是。王克明:《冯友兰临终谈毛泽东》,载《炎黄春秋》,2015-06-17。

有如伽利略讲,地球不是中心,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数学公式与观察皆证明此为真理,则虽触犯基督教义和教会,亦在所不顾,而无所畏惧。此即学术独立与尊严之精神。此精神是冯先生留给我们的“不言之教”,无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