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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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乔英豪发表小说《八旗丽人》,讲述从晚清到1928年开封“满城”里八旗子弟的故事。所谓“满城”,就是开封城中“满族八旗子弟的聚居地——里城”。(注:乔英豪:《八旗丽人》,中原农民出版社,1994年,第1页。)开封的“里城”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河南巡抚杨宗义奏请康熙帝为驻防的八旗兵营建的。“里城”在开封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社区,其中的旗人在政治、经济、生活等各个方面都享有独立的特权,也形成了某种生活方式。《八旗丽人》具有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典型化”的写作模式,以晚清到1928年开封城守尉金善清一家三代人的经历,连缀起八旗子弟从清朝末年、辛亥革命到在中共的带领下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并且,在小说最后一个回目,还为觉醒的八旗子弟的未来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一般而言,乔英豪也长于国家大叙事,如中篇小说《韩复榘之死》、《慈禧太后在开封》的长篇小说。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这部小说定义为“严肃文学的思考,通俗文学的可读性,历史的风情画”(注:《八旗丽人·序》。)的融合。这一说法中“历史的风情画”一语饶有意味。作者的本意在于追求城市代表的国家宏大历史,以八旗子弟的腐朽、革命党人的软弱映衬共产党人的活动,也本是一种“典型化”手法。但既然要表现旗人的腐朽,必然要涉及旗人生活。在对八旗子弟的日常生活描述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大量关于开封地方性的风俗,这就开始了另一种城市的叙述方式。首先,开封的“里城”本身就是一种城市特色。而通过“里城”中人物的活动,穿插描述了娱乐、饮食、相亲、人际交往、风光、习尚等,还包括了对于长白山满洲人特殊的生活方式的呈现,具有某种地方日常性文本的意味。当然,以当时的创作思想,作者还是将其作为对开封城市进行宏大的“革命”叙述的附属部分。尽管如此,却接触到了关注市井日常生活的写作传统。

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以王少华为代表,文学的开封叙述出现了一种新现象,即不再重复开封城市的帝都想象,也不再追求城市现代叙述的宏大历史,而是在日常风土人情的描述中探求城市的市井底色。因而,文学中的开封叙述形成了一种新的品格,而且可以看作一种自觉的行为。通常,我们称之为“汴味小说”。对于“汴味小说”,我们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就像“京味小说”一样,只能寻找能代表“汴味儿”的某些特征。有论者评价王少华小说:“久历沧桑、生生不息,眷恋执著地对自己传承的热爱;耐得住寂寞、不急不躁、穷达互通、虽然有些没落,但不失风范;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很深的文化底蕴相通,大俗大雅相容。”(注:王少华:《百年祥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页。)这段话稍嫌空泛,仍然带有“大叙事”的思维,但也涉及开封城市的某种底色,即没落的废都地位、封闭的乡土氛围与雅俗相融的城市性格。

“汴味儿”写作的代表是王少华的“汴味小说”系列。其实,王少华早年的写作也有着大叙事的痕迹。他先有长篇纪实文学《惊天大刺杀》,还有与他人合作的小说《儒皇徽宗》等,其作品耸人的名称就表明了一种大叙事的企图,也没有引起多少反响。真正获得认可的创作,是从小说《百年祥符》开始的。《百年祥符》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祥符春秋》,有浓郁的市井味道。随后,小说《宣和画院》也被改变成同名方言话剧。他的《百年祥符》、《宣和画院》、《汴京镖局》、《皇家老店》、《旱天雷》等篇,收入《百年祥符》作品集。话剧《宣和画院》的编剧兼导演李利宏曾评价他的作品,说其中有着“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那平实得近乎开封日常白话的叙述,那浓郁的市井风俗的描绘,那丰厚的历史人文的现代钩沉,那地道的仗义、爽狭、莽真的大梁人格的塑造”(注:李利宏:《得劲与气蛋——序·王少华“开封味儿”系列小说集》,《东方艺术》2005年第6期。)。王少华的创作来自生活于开封的市井经验。比如,王少华近期在自己的博客上连载小说《寺门》,就与他每天去寺门吃早饭这一雷打不动的习惯有关。小说充溢着汤铺、老街和开封俚语等市井形态。王少华的“汴味小说”中的人物基本都是手艺人,“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本领。比如《旱天雷》里开封地区的盘鼓技艺以及一群打鼓的艺人,《皇家老店》里开封“皇家”的包子铺“一春楼”,《百年祥符》里一群表演开封地方戏种“祥符调”的戏剧演员等。《百年祥符》描写祥符调的种种沉浮,包括组班、拍戏、接活到戏剧演出等。又在他们如戏般的人生过程中,穿插了对于他们人性现实状况的描写。《宣和画院》以老书法艺人李子信、萧桂云的遭际,表达现代社会中商业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压迫,以及老艺人们对传统书法艺术的守护。李利宏曾将《宣和画院》的主题概括为:“新时代社会变迁中古城开封的文化坚守;新时期经济大潮中废都围城的精神救赎和新时局大宋遗风中世俗市井的灵魂守望。”(注:李利宏:《精神的拆洗与坚守——〈宣和画院〉导演如是说》,《南腔北调·河南戏剧》2010年第6期。)《汴京镖局》以一群浪迹坊间的“混家”为题,进入城市的边缘地带,但又带有更深层的本地特征。这一群人涵盖了三教九流。他们和传统文化中的墨、侠精神相通,打抱不平却很难说得上真的是行侠仗义。这里,作者没有将他们作为墨侠精神的化身,而是另一种东西:面子什么时候都比性命重要。

在王少华的作品中,空间设置大多具有日常性和世俗性质。《百年祥符》中的场景以徐府街为主,包括了山陕甘会馆与设置于此的剧团排练厅等。当然,徐府街建于明初,也曾经有着王侯的历史,但其后一直是市井商业的中心。小说里的“老喷壶”说徐府街是“明代开国元勋徐达的后裔奉敇修建的府第,所以叫徐府街”,然后又加上一句“喷的准不准不知,这也是俺爹听俺爷喷的”。(注:王少华:《百年祥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页。)这里,对于开封历史的叙述不再溯源到宋朝,也没有延续所谓的“东京故事”。并且,“老喷壶”最后一句“准不准不知”,还表明了城市历史的“野闻”性质。小说《皇家老店》更有解构的意味。从题目看起来,小说带有帝都书写的色彩,但是这里的“皇家”并非与帝王之家有关,而是因为店主人姓皇。原本,皇家祖上留下来的老字号包子铺是“一春楼”,只不过“一春楼”被“皇家”包子铺的一个外姓徒弟刘少亭掌控,所以皇姓一家只好另开包子铺“皇家老店”。《宣和画院》的作品名称使人想起宋徽宗,故事却与帝都的历史无关。李子信的宣和画院虽开在御街上,但是作品却无意细述御街与帝都有关的历史。而且,在李子信和好友萧桂云的对话中,“御街”似乎反是一个不祥之地:“御街那地儿,邪气儿,五百来米长的地段,卖服装的,开饭店的,卖日杂百货的,开珠宝首饰行的,没一家生意中,都不死不活在苟延残喘。”不知作者要解构的是曾经作为帝都的开封,还是当下的城市。很明显,王少华的创作尽量不去触及开封的帝都历史、相关的空间和地名,或者是浮夸的时代主题。即使偶尔涉及,也显示出一种解构意识。

当然,开封曾经作为北宋时期的国都,这是人们,特别是本地人无法绕开的集体记忆,帝都叙述或者还会时时出现。关于文学开封的国家性和地方性两种叙述传统,或许仍将相互伴随。但毕竟,王少华等人对于开封市井、世俗化生活的写作,承续了开封城市叙述的地方性传统。应该说,“汴味”小说的创作,是对当下开封城市的经验性把握,也保留了一点点可贵的地方性传统。如果在激进的现代化的过程中,开封连一点点市井文化也都消失了,再要找寻城市,就如同帝都叙事一样,都只能是概念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