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航标:15位美国华裔教授解读当代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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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生、学者应该找回遗失已久的“考证学”传统

(刘航):萧教授,您在台大读过书,在英国取得博士学位,又在美国的综合大学积累了近20年的教学经验,您认为中国学者、学生要在世界舞台上取得成绩,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萧丽玲教授,以下简称“萧”):我想无论在哪里,一个人的基本功扎实与否对他未来的发展都非常重要。比如读一首诗,一字一句都了解,要比你广泛地、囫囵吞枣地去读十首诗增长的功力都深厚。所以有中国的学生、学者过来之后我就叫他们先不要跟我谈理论,先去读文本,把文本一字一句都读好再来跟我聊。

:您是指精读?

:这是现在的说法,但古已有之。中国学者应该拾回自清代以后逐渐遗失的“考证学”传统,回归文本精读,未必要去套用别人的理论。我们说当年在考证学里若说是这个字,不是那个字,必须要了解整个文脉。对整个文脉的研讨就是文本分析,是复原古书。我当年读书的牛津大学,数百年来就是坚持很细致的文本分析。而反观当代亚洲的很多学者,反而是被美国的这种意识形态、主义、理论的东西冲昏了头。

当你能够静下心来,细致地研读文本,你会发现,对于中国文本来说,当表意简化成只有20个字的诗词时,“推”“敲”就很重要。都知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典故,真正学以致用的人实在难找。而我幸运地经过这样的培训,如今做文本研究,题目都不大,但你可以从我的研究中读出新意。

:您指的动辄谈主义、谈理论的风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为什么我们不能一味跟风?

:从20世纪70年代以后,在世界范围内的人文学术领域,所谓的后现代主义学术思想变成了研究的主流。所有的老师都走向理论,仿佛不把自己的研究归结在一个理论之下就赶不上形势。现在即便是在大学英文系的课堂上,谈的也都是理论,而不是那些伟大的作品。

那么学生,他又不一定是要做学者,他最主要的任务是要读具体的作品,让这些伟大的作品本身去滋养自己。可是当你上这些课,越来越多是理论,那么孩子们为什么还要把英文当主修呢?但放眼目前美国大部分高校的(人文学科)院系,很多目前还是执迷不悟的状态,找的人(聘用的教师)也越来越多是搞理论的,搞到最后,就是导致老师越来越多,学生越来越少。结果对于理论的这种追求,其他系也都跟进啦,包括我们这样研究东方的院系。

:所有人都只谈理论,就导致学生逐渐失去对学科本身的兴趣了。

:就我的经验,我当年到明尼苏达大学任教以后,学生一上我的课马上就会很喜欢,为什么?因为我不谈理论,我谈的都是怎么样去了解中国文化,完全是从中国文化的立足点出发,那他们主修中文的学生,当然最主要是了解中国文化,而并不是了解“如何套用西方理论来解释中国文化”。

:今天在强大的西方文化背景下,能够坚持自我的中国人大概是越来越少了。大家或许原本就不知道该坚持什么……就学术而言,这样随波逐流的后果是什么?

:平心而论,现代中国人真的可以说是已经不太了解中国自己的文化了。那么你用不太了解的东西,去套同样不了解的东西,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就是无边无际的泛论,没有办法得出特别精辟的见解。所以我告诉这些学者,你先把西方理论放到一边去,去读文本,看你能读出什么。当你真正能从文本里读出些什么了,那么即使你再去用西方理论套,最起码不会是把马嘴对到牛头上。

其实我如今仔细回想,就学术发展而言,如果我当年没有来美国,而是取得博士学位以后回台湾工作,可能意义会更大一些,因为至少可以训练下一代的学者。后来我在美国开始任教,渐渐地有能力帮助到别人以后,我就开始支持(招收)中国访问学者来这里跟我一块学习,结果遇到的很多就是我所说的“满口理论的学者”。

:在国内,一提起美式教育往往褒扬声一片,但在您看来是问题多多。

:当然,我们讲人文,不讲其他。不能否认,在科学等其他领域肯定有很多学生毕业以后很赚钱。可是在美国,主修人文的人越来越少。这个少,不是说学生没有热情,比如我先生任教的英文系,一向被认为是人文学科的学术带头。他们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教学方式还是读基本的西方英文经典作品,也就是咱们从小到大耳熟能详的那些重要作品。所以那时,你至少可以通过这些好的作品,在老师的引导下受到启发。但而今,精读,甚至阅读本身的空间都在被不断压缩。

:这是美国文科教育的问题。但您指的“开口闭口谈主义”是目前从中华文化背景里走出来的学者们的通病吗?

:是的!这是一个通病,不管是从中国台湾、中国香港还是中国大陆来,是现代学者的一个通病!因为西方文化毕竟太强势了,美国学术文化太强势了。加上中国从19世纪之后,有些知识分子对自己的文化失去了信心。

:那么对于当代学生、学者来说,如果说之前失去的是文化的自信,那么在您看来现在怎样学习,才可能找回学术理论的根基?

:我本人深受牛津学术文化传统的影响,牛津传统屹立800多年不倒的原因就是其不是用外来的框架,是回到老老实实治学,读文本,规规矩矩做学问,每一字每一句去了解,把这些字串到一块儿,去了解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我的老师们这样去读英国文学、读英国历史,他们也用同样的态度去读中国的文化历史。当年我到牛津以后,就开始读英国19世纪的原版小说,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20年。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要仔仔细细读好的原作,这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