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用心理学搭起中西健康文化沟通之桥
初识天君兄是在1988年，他来成都进修三个月，专门找华西医科大学华西医院精神科何慕陶教授学习、切磋心理治疗。我那时是何老师的硕士研究生。自此以后，我们因心理治疗的缘分而有很多交集。这次他将有关东西方文化及其与心理治疗的关系的讲座结集成书，邀我写序，我欣然应允。
相识30年来，我很敬佩天君兄在现代社会里呈现的仙风道骨，欣赏他深刻、细致的思想，甚至在临床上还会使用他提炼出来的一些心理治疗方法。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对于心理健康领域的贡献，我首先会想到他在融会贯通中西医及东西方心身健康文化方面起到的桥梁作用。
联想到心理学作为“桥梁”这个隐喻，正是因为心理学横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独特学术地位，可以将东西方处于不同文化源流、不同学术范式、不同发展阶段的与健康相关的理论体系，置于一个更广阔的视野里进行观察，可以让观察者转换视角去鉴赏、体会来自不同参照系的宝贵经验。这些经验在各自的文化体系里都是可以自恰的，有自圆其说的底气，但在离开自己的语境，与其他文化体系的经验际遇时，不免产生摩擦和冲突。
对于一些深受现代科学影响的中国人来说，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修身养性、祛病健身、益寿延年的理念正在逐渐成为不易理解的抽象言辞，或是莫名其妙的象征性符号；有关的疗病养生方法也在一些人眼中变得陌生或怪诞。不过，也有一些人还在深情守望这片精神家园，不少人身体力行，中医中药还有大批的拥趸。这样一种“文化断裂”或“文化对立”的现象，好像已经不限于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不可理喻，而是已经融入中国人当中，如中医与西医之间、中医拥护者与西医拥护者之间因气功、治疗性药物、保健养生产品等等而产生的针锋相对的论战，以及更多见于社交媒体里的对骂。这些具体层面的信息互换，缺乏对宏观文化框架和深层文化心理的把握；就事论事的讨论，往往没有使双方信服的结论。
本人是受西医教育、训练的精神科医生。如果没有学习心理治疗，很可能会成为一名经常要与中医“叫板”的“斗士”。反过来说，同样的可能性会发生于天君兄这位中医身上，如果他没有在30年前像深入虎穴般来精神科探个究竟。
我在1990至1993年期间，去了德国学习系统家庭治疗，在德国多看了些西方人的东西。在此过程中，我感到不学习一点中国文化，简直没有办法把洋人的东西移植到中国来。于是就在德国的海德堡思考系统思想与东方文化的关系，在博士论文里讨论了在中国社会文化背景下从事心理治疗所需要的文化意识与文化适应能力。而在天君兄这一边，20世纪90年代也是他苦苦思索气功养生文化的心理学机制的关键时期。在那段时间里，他出版了许多著作，提出了一些颇具影响力的观点，印象较深的有他对“具象思维”、“意识层次”，以及对调心、调息、调身方法的“三调合一论”。可以说，尽管我在医学院学过两个学期的中医学课程，读过一些大家的著作，已经对中医心理学有了足够的尊敬，但更重要的还是由于有他这个具体而亲近的存在，使我不再敢小看中医。
1997年，我受中德双方项目负责人的委托，负责实施“中德高级心理治疗师连续培训项目”，也即后来闻名于世的“中德班”。这个项目的行为治疗培训内容，包括了催眠治疗。于是我首先想到要邀请天君兄来参加。他在两年多的培训里，跟随德国著名教授Dirk Revenstorf等人，深入了解、体验了西方的催眠治疗。随后，他的论著里出现了用西方术语对传统养生疗病术的论述，以及用中医概念解说西方催眠治疗的观点。在实践层面，他提出了著名的“移空技术”。我对这个基于中式功法，结合西式催眠技术而开发的心理治疗方法很感兴趣，曾亲自带一个博士生从上海来到北京参加他的学习班。随他学习时，我欣慰地看到，他不仅是一位学养深厚的学者，也是一位能够贴心地、智慧有效地帮助人解决心理问题的临床专家。
天君兄温和、谦逊的为人处世风格，为一众“圈内人”所津津乐道。他曾在东北的北大荒经历过长达七年的知青生活，炼狱般的生存考验没有磨灭他精神升华的意志。我曾经好奇，他在近三十年来浮躁的学术氛围里，尤其是在一些人利用气功在社会上兴风作浪、大发其财的热潮中，何以保持清高的追求？原因肯定有很多。有一次到他堆满了书的家去喝茶，了解到了一点家学渊源，可以算作是一种解释吧。那天看到墙上有一幅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老赠予他岳父的字，才得知他岳父做过赵老的助手，而且是《新华字典》早期的主要编写人员之一。那一代人出书不留名，编了世界上发行量最大的一本字典，却一分钱稿费没有得到过。作为家庭治疗师，我本能地感受到了精神文化传承的力量。看来，传统文化的传承、发扬光大，需要深深地浸润于肥沃的家庭、社会土壤中，从中汲取天然的滋养。
这个序可以说写起来很容易，因为我自从接受了这个任务就在打腹稿了，可以算一气呵成。但也可以说写得很不容易，因为我看了一遍电子版的稿件后，觉得容量极大，而且又有了很多新的思想，来不及一一消化，所以也就不敢点评了，就交给各位亲爱的读者自在地去欣赏吧！
赵旭东
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
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
世界心理治疗学会副主席
2018年10月28日写于上海，书香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