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典主义的折中本色
古典的艺术这个词一般来说是指希腊和罗马的艺术。最初这个词用于文学,大约在17世纪用于视觉艺术,当时普遍认为(至少是学院派)古代艺术已经为所有未来的成就立下了标准。这与当时美术学院的艺术理想和教学标准的建立有着密切的关系。后来,这个词又经历了两次意义上的洐变。首先,“古典”是任何时代的最佳典范。沃尔夫林称文艺复兴盛期的艺术为古典的艺术(Classic Art)。历史学家常指称某一时期、某一类型的艺术为“古典的传统”或“古典的例证”。而现在,随着我们历史知识的扩展与随之而来的时期划分的细化,当我们说“古典的希腊艺术”时,我们指的是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艺术,而非之前和之后的希腊艺术。
进入17世纪后,形成于16世纪后期的样式主义美术逐渐退出意大利的历史舞台,然而,意大利美术并没有因此而走向单一,三个不同的流派相继登上意大利艺术的舞台——学院派美术、以卡拉瓦乔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美术和巴洛克美术。
(一)学院派、古典艺术和古典主义
佛罗伦萨绘画学院是欧洲最早的美术学院,由著名画家乔治·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于1562年发起创建。学院的基本主张,一是继承先辈大师的艺术传统,总结前人的经验,并在此基础上培养新的艺术人才;二是力图把年轻的艺术家引向所谓的正路,不受样式主义美术和卡拉瓦乔主义美术的干扰。而学院派强调要保持古代和文艺复兴盛期大师艺术的永恒性,如米开朗琪罗的人体、拉斐尔的素描、威尼斯画派的色彩等,把这些看成艺术的楷模。所以,学院派艺术从一开始就有折中主义的特色,并且总是过分地强调法则。他们作品的题材大都是描绘宗教或神话,在技法上偏重素描而轻视色彩,重理性轻感觉。学院派的这些特点为古典主义艺术奠定了基础,古典主义艺术最终在法国扎下了根,并在那里得到了较大的发展。
17世纪是西方古典主义文艺的鼎盛时期,也是欧洲文艺理论史上的一个高潮。这一时期,传统问题是至关重要的。古典主义含有“学古”和”法上”两层含义。在其后的几百年里,取法于古代(古典时期、文艺复兴时期)的上流作品,一直是各个时代的古典主义的基本信念。古典主义者的权威们凭借王室和官方学院的影响力,对一切文艺创伤都定下了很严的法度。布瓦洛的《论诗艺》,通篇都是论述文艺的原则和法度的。这也使得后来浪漫主义时期的情感表现说与以往的艺术情感理论有了很大的不同,具有了很大的反叛性和极端性。反抗古典主义的先期的一些错误却产生了人们至今还承受着的本体性解体的恶果。
17世纪的美术史观念与美术学院的发展以及古典主义的审美理想密切相关。从那时起直到19世纪,美术批评、美术理论与美术史研究都是在美术学院的框架下展开。达·芬奇的绘画理论奠定了17世纪美术学院的教学理念和传统。他忠告艺术初学者要以科学引导艺术实践。瓦萨里不仅写出了重要的《名人传》,而且他在欧洲第一所美术学院即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组建和发展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他草拟了学院章程。17世纪上半叶,法国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学院和罗马学院的影响下,也成立了皇家美术学院。皇家极力推行符合自己利益的古典主义艺术风格,而这种风格以古代和文艺复兴艺术为理想。这体现在法国画家普桑的古典主义艺术实践和意大利人贝洛里的艺术理论中。
普桑出生于诺曼底塞纳河畔的莱桑德利小城,早年就获得进入王室艺术收藏库学习和研究的特权,30岁定居意大利。他对古典主义的兴趣压倒了一切。在罗马,他全身心投入到对古典建筑、雕刻、绘画和音乐的研究之中。六年后,他终于抛弃了自己早期的抒情风格,转向了“宏伟样式”的研究和实践。进而,他认识到,古典艺术是不可逾越的典范。普桑从此在作品中着意追求人物形象的类型化而排斥、避免个性化的表现。贝洛里是普桑的朋友,是当时欧洲最重要的学者之一。在贝洛里儿时成长的环境中就不乏古典主义的学者和艺术家,他仿效叔叔也建立了自己的古物与艺术收藏室。在发掘古罗马广场期间,贝洛里是教皇的古物保管人。1664年贝洛里在圣路加美术学院发表了著名的演讲——《理念》,7年后,他当选为该院的院长。随后,他的《现代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传》出版,我们仅从书名也可大略看出,其写作的直接样板就是瓦萨里的《名人传》,但贝洛里的著作更突现了学院古典主义的审美理想的纯然性。与瓦萨里不同,贝洛里只选择了被其认为一流的12位美术家来作传。从中我们也可以看见古典主义对规范和标准的强调。贝洛里认为艺术要表现理想的美,而这种美不存在于自然中,必须到理念的王国中去寻求。“理念”成了他的艺术纲领中最重要的概念。
在法国,弗雷亚尔和费利比安都使古典主义的艺术理想得到了进一步宏扬。他们所从事的主要是美术批评理论的研究,其提出的批评范畴对西方美术史的观念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后者曾撰写一部绘画史,想以此取代瓦萨里的《名人传》。他在史书的第一部分也论述了绘画的起源问题。在他另一部十卷本批评著作《关于古今最杰出的画家和雕塑家生平及作品的谈话》中也叙述了欧洲绘画从古代直至17世纪的历史,并根据古典主义的艺术理想,按照题材将绘画分成不同的等级。
(二)古今之争与传统的开放性
在17世纪后半叶的法国知识界,掀起过一场涉及范围广泛的“古今之争”,在法国美术学院则变身为素描(普桑派)和色彩(鲁本斯派)孰轻孰重的论争。德·皮勒是17世纪下半叶和18世纪初在法国乃至欧洲最有影响的理论家和美术史家,他以积极的姿态参与了这场辩论,他热情地为鲁本斯和威尼斯画家们艺术作品中色彩的表现力辩护,最终,官方的美术学院承认了德·皮勒的价值判断,任命他为学院的顾问。鲁本斯成了欧洲公认的绘画大师,德·皮勒也被公认为最杰出的艺术理论家。
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在意大利,与样式主义和学院派美术相对的是以卡拉瓦乔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美术。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3—1610)原名米开朗琪罗·梅里西,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伦巴底,由于他出生的村子叫卡拉瓦乔,所以别人送给他这样一个绰号。卡拉瓦乔作品可以说是对学院派古典主义和样式主义的真正挑战。而卡拉瓦乔的色彩又受威尼斯画派的影响,调子十分明快鲜艳,表现了真实生活中见到的色彩。但是,卡拉瓦乔所描绘的风俗题材绘画,在当时曾引起学院派古典主义者的不满。古典主义画家指责他过于热心描绘下层人民的形象。
巴洛克是形成于欧洲17世纪的影响极大的一种美术样式,发源于意大利。17世纪是巴洛克美术占主导地位的时期,所以有“巴洛克时代”之称。巴洛克(Baroque)一词的来源至今仍不甚明确。有人认为来自意大利语的Barocco,含有奇形怪状、矫揉造作的意思;也有人认为来自葡萄牙语的Barroco,或西班牙语的Barrueco,指畸形的珍珠。这些词语都含有贬义。巴洛克这一类艺术在当时还有一些别的称呼,如独特的、古怪的、狂想的、创新的、现代的等等,不过这些名称都没有流传下来。流传至今的“巴洛克”这个词自18世纪以来,一直都被对巴洛克美术怀有偏见的人用作讥讽和贬斥的称呼。
上文所提到的古典主义理论家贝洛里可能是第一个对巴洛克艺术发起攻击的人,他认为巴洛克是一种堕落瓦解的艺术。直到19世纪,巴洛克美术才得到积极评价,德国美术史家吕布克在他的《建筑史》、瑞士史学家布克哈特在《意大利艺术指南》等书中,都称颂巴洛克建筑之美,建筑界也出现一些仿效巴洛克风格的名作,如巴黎歌剧院。德国美术史家沃尔夫林1888年出版的《文艺复兴与巴洛克》一书,提出巴洛克是继文艺复兴之后的主要流派,并对其形式特点做了分析。1895年意大利学者南乔尼进而把17世纪文明的特点归纳为巴洛克主义,学术界逐渐形成了17世纪是巴洛克时代的概念,甚至有巴洛克音乐、巴洛克文学、巴洛克哲学等提法。
确认巴洛克美术的历史地位之外,西方学术界对有关问题的研究还有另一方面的发展,即把巴洛克相对于文艺复兴的风格特点当作具有普遍意义的艺术形式与发展模式,认为其他时代和其他民族的艺术也有这种从文艺复兴到巴洛克的演进,甚至认为这是艺术形式或视觉形式不依社会内容为转移的独立规律。首先提出这种主张的也是沃尔夫林。
我们可以这样说,贝洛里代表了17世纪意大利和法国的学院传统的艺术理念,它最早源出于柏拉图的理念学说,这在后来的阿尔贝蒂的艺术理论中得到了转化和提升。古典主义的理想概念由贝洛里系统化为一种学院的精神。在这种艺术理念的感召和规范下,西方的人文传统的主要特质得到了传扬。至于17世纪法国的“古今之争”及其结果,应该被认为是古典主义传统的自身处变发展的活力体现。我们说过,一个传统它是会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调整自我系统的。德·皮勒的被学院认可的色彩作为艺术创作中等同于素描的价值提升,恰恰反映出了学院原则的可变性。我们应该看到,从整体来分析,德·皮勒仍然是古典精神的维护者,尽管他不是一个古板守旧、冥顽不化的维护者。威廉姆斯就这样认为,“德·皮勒则赞同鲁本斯这个反例,认为鲁本斯更加自由的笔法和更加丰富的着色把素描的优点与更加有趣、更加有力的图绘效果融合在了一起”。我们自然应该把这种争论和创新认同为是对古典传统的丰富和发展。德·皮勒担任法国学院的荣誉成员,为“古今之争”画上了句号,这说明了规则、期望与观点在那个时候是有松动的,是给争论对方留下了空间的。这与其说明了德·皮勒不像勒布朗那么刻板,还不如说是体现了学院主义的一个有限的开放性,一种古典传统对批评和创新的审视和等待。学院主义者通过对自身传统的回顾,对当代的色彩派画家们的对传统法度的部分改革所获得的情感反应与审美愉悦这一新的事实认可,从而将有别于以往的新的色彩法度纳入了自己的传统之中。艺术被赋予了新的直观感性价值。这种发展成果我们是可以在后二百年的学院艺术中充分地感受到的。我们不可忘记,古典主义在其形成之初,折中主义与各取所长本来就是它的立身之本。直至现在,在通常意义上被我们所指摘的被定义为保守、呆板和顽固的古典主义其实已经是被我们这个时代所选择而营造的,它根本不是那个生存发展于历史演化中的活态的古典主义传统。
范景中先生认为:这些变化意味着唯独崇尚古典主义艺术理想的学院派的一统天下的地位开始动摇。它的意义不仅仅标志着艺术理论和艺术史写作中的评判标准的改变,由于得胜者德·皮勒是一位院外的理论家,这昭示了在美术史与批评史上备受尊敬的权威不再局限于艺术家,这对欧洲美术史学的发展同样意义重大。
由上述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对美术的评价标准是随着美术史的发展在不断地变化着的,更正确地说,史与论总是在互为影响。同理,这种似乎挪动了古典主义在17世纪的地位的历史叙说,正好说明了传统是随着历史的流变而在变化着的。这当然是其后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