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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龙门一号院子

韩培楚 四〇后

南纪门 重庆喜剧艺术团行政人员


望龙门并不是重庆真正意义上的门,重庆十七门不包括望龙门。据说在望龙门街能看到长江对岸龙门浩壁立于江中一块叫龙门的巨石,因而得名。望龙门街不长,只有三十六个门牌号码,街道蜿蜒曲折,宛如一条静卧于江边准备下潜的蛟龙。下半城中段好大一片区域就叫望龙门地区,但凡是老重庆人,几乎没有不知道望龙门的,这里有重庆第一条爬坡轨道交通线——望龙门缆车,还有通往南岸的重要渡口望龙门码头。我是认同这个门的,我的童年、青年就是在望龙门街一号大院里度过的。这里承载着多少历史的记忆,这里有我和儿时玩伴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这里有我的岁月,我的悲欢,往昔的点点滴滴记载着这个院落的过往云烟。

自清代至20世纪初,重庆伴随工商业的发展而逐渐兴旺起来,望龙门辖区曾是重庆的行政、金融、贸易中心,是远近闻名的繁华热闹去处,有着百多年历史的湖广会馆、古城门之一的东水门旧址也在这一地区,商贸活动格外活跃。

望龙门之所以名气不小,因为它是连接东水门到下半城朝菜(朝天门到菜园坝)大马路的主要通道。望龙门街到东水门之间有一条当时非常热闹而有名的街道——芭蕉园,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时候,人们活动的交通主要靠水路。朝天门是两江交汇的地方,水势险恶,滩涂太长,东水门水势相对平缓便于泊船,卸完货的船都停于此,同时东水门也是到南岸的重要渡口,过往客人和扯船子(纤夫)都在这里起坡。后因滩涂太长渡横江的码头移到望龙门。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从南京迁到重庆,定重庆为陪都,重庆又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芭蕉园也因此非常热闹繁华,贩夫走卒云集,达官显贵往来,商贾活动频繁。

这条街上有百货商铺、五金铺、油腊铺、铁匠铺、裁缝铺、面包坊、茶馆酒肆、自来水站、老虎灶、生产五金杂件的手工作坊、出售建筑材料的石灰仓,历史悠久的湖广会馆禹王宫也香火鼎盛,还有为适应新生活运动而修建的官茅厕。这里每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当时的繁华景象可想而知。这一切都随抗战结束,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陆路交通的发展而逐渐式微。

望龙门缆车道 戴前锋摄

望龙门石阶 戴前锋摄

我家是20世纪50年代初搬到望龙门街一号大院的,这个院落从前是无锡旅川同乡会,查阅资料鲜有记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院落曾有一段非同凡响的辉煌,从它的建筑形式和内部格局可见一斑。一号大院的大门叫朝门,是三四米高的双开大木门,进门一块空地,左右两套房间,然后是五米宽一坡水门汀磨石石梯,拾级而上至一块院坝,正对面有一个水门汀磨石舞厅,院坝右侧有一单上木楼梯,到中间又分左右木梯,上至各自的走廊,其后是厢房。院坝左侧有一小门,过小门有一排两层小楼的建筑,我家当时就住在两层小楼的一套房里。

20世纪50年代初,重庆的商贸中心移向上半城,无锡旅川商贾也逐渐出走,这座大院日益萧条,只住有大门口张姓两姊妹,还有一户郑姓商人,随着局势稳定,这个院落又住满了人,重回往日的热闹。郑老太爷在公私合营后不久即去世了,在院坝中举办了丧事,请来道士做了三天法事,老少爷们悉数披麻戴孝,职业哭丧婆的哀号令人动容,整个旧式丧葬的流程,给人以震撼。

50年代末,涌进城市的人口激增,闲置的舞厅也隔成了三套房,安排住户。院子里住了近三十户人家,小孩就有六七十个,院子里可谓五花八门。有教师、旧军政人员遗孀、商贾遗少、公安警察、消防警察、交通警察、公司职员、汽车司机、商贩……人员庞杂,职业繁多。

张氏二妹人称二孃,每天开关大门,几十年如一日,尽职尽责,寒来暑往,并无怨言。每天清晨,睡眼惺忪的二孃打开大门,迎来第一缕曙光。傍晚,只要听见二孃扯起喉咙喊她的女儿“琼娃子,砍脑壳的,太阳落坡了,该落屋了”,就知道要关大门了。夜深人静,打更匠走过,随后就响起了走街小贩的叫卖声“炒米糖开水、藕粉、面茶”,馋嘴的小孩就吵闹着要父母买夜宵。

天一亮,家家户户房门洞开,小孩子们东家走进西家窜出,来去自由,其乐融融,大人们也不管。因为有一块院坝,又有前后两院,楼上楼下,孩子们就有了很多娱乐场所。游戏有:藏猫猫、斗鸡、跳橡筋绳、官兵捉强盗、修房子、抓子儿、抽陀螺、拍洋画、滚铁环、翻绞绞儿、打摸摸爪儿,相约下河游泳,游戏花样繁多,既有休闲益智的,也有竞技斗勇的,所有游戏随性而为,有时难免起纷争,争吵再凶要不了多时便雨过天晴,重归于好。院坝里常来些搞修补的工匠,皮匠修鞋,补锅匠修脸盆、换锑锅底,还有为破损瓷碗镶补的,最绝的是补铁锅的,一个风箱,一个小炉子,用熔化的铁水堵住铁锅的破洞,偶或掸起一点铁水,火花四溅,煞是好看,大门口间或来一些食品手艺人,爆米花的、捏面人的、车糖关刀儿的,孩子们团团围住,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对着糖吹的耗子钻夜壶乐不可支。突然,一声爆响,孩子们惊得四散,崩出的玉米花随手就塞进嘴里。可惜许多手艺因时代的变迁而失传。

院子里趣人趣事不少,朱家孩子们的舅舅王福生就是奇人,小儿麻痹症致双腿残疾,拄双拐在一福利工厂上班,人聪明手灵巧,一肚子的故事,会多种乐器,二胡拉得特别好。冬天,孩子们到他家围着火炉听他摆古往今来的龙门阵;夏天,太阳落山了,人手一把蒲扇,在院坝空地上纳凉,几乎每晚都是舅舅主讲,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男孩子们附和着鬼故事的情节怪叫,女孩子吓得落魂失魄不敢回家睡觉。第二天大家忘了头天的惊悚,依旧盼望太阳落山,在院坝里听舅舅开讲。

“大跃进”时期,一号院还炼过钢铁,开办过大食堂。进入“文革”,一号大院有革命派、造反派,也有牛鬼蛇神,但值得庆幸的是,人性在这个院落没有泯灭,残酷的斗争烈焰在这里始终没有燎原。再后来,大一点的孩子分散各地下农村,“修地球”去了,剩下不多年幼的孩子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90年代初,一号大院因年久失修拆除,原址重建了一幢筒子楼,如今更因旧城改造而夷为平地。望龙门街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原有的住户也星散各地。这个院落故事太多,囿于篇幅,只能拉拉杂杂选取几点敷衍成篇,以飨世人。

望龙门缆车 何智亚摄

望龙门大码头 何智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