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空间量问题既关涉人类的认知结构,更涉及人类的语言结构。从语言的角度看,既与词汇有关,也与语法有关。根据李宇明(2000),“空间量是计量事物的长度(包括长短、高低、深浅、远近、粗细等)、面积、体积(包括容积)以及事物间距离的量范畴”(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40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在现代汉语中,空间量表达的基本要素有数词、量词(度量衡单位词)、标指词语。如“三尺高”,“三尺”是数量短语,表明具体数值以及用于计量的单位;“高”是标指词语(简称“标指”),用于表明所要计量的维度或方面。现代汉语空间量的标指词语比较丰富,李宇明(2000:41)分为三类:(A)“面积”“体积”“长度”“宽度”等一般名词;(B)“大小”“粗细”“远近”“方圆”等反义形容词性语素构成的词;(C)“大”“长”“宽”“高”等无标记的形容词。不过,A、B两类都是唐代以后产生的,即使是C类,古汉语在表达空间量的时候也未必都要用到。如《诗经·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不盈顷筐”意思不满一斜筐,这是对体积的计量,但是并没有表示体积的标指。其实这里不仅标指词语没有出现,数词“一”也是隐含的,该空间量的表达只有“筐”这么个计量单位词。类似不用标指的表达方式在古汉语中是很常见的,而且往往既与时代有关,也与维度有关。一方面,时代越往上,不用标指的现象越常见,这说明标指是比较晚起的,同时也是比数词和度量衡单位词更为抽象的范畴;另一方面,维度越低,不用标指的现象越常见,这主要与表达的明晰性有关。当涉及一维的长度、高度时,不用标指也不太容易引起误解,如《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这里说的是墙的高度。《韩非子·功名》:“故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溪,材非长也,位高也。”“千仞之溪”指的是深度。但是当需要同时涉及多维的长宽高之类时,则需要有标指词的出现,否则就不容易表达清楚。如《周礼·考工记》:“车人为车,柯长三尺,博三寸,厚一寸有半。”那么,从先秦到现在标指词语都有哪些?在形式和意义方面有什么变化?变化的规律以及动因机制是怎样的?在句法结构方面古今有什么不同?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很值得深入考察的。
永华教授的新著《汉语空间量标指演变研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专门的研究。该书系统地考察了古代文献中近三百个汉语空间量标指词语,对这些标指词语的词形来源、词义发展,以及所在句子的句法结构的变化进行了全面的描写和解释;着重描写了标指词的语义域演变过程、在动态句与静态句中的意义演变、从低维到高维语义的演变、音节形式的演变、组合与聚合关系的演变,以及时长表距离的发展等。这对于我们了解具体概念域中词汇的兴替、词义的变化,以及相关句法结构的发展演变等具有重要的意义。
书中的一些发现尤其值得关注,如该书注意到,汉语空间量标指是一个层级系统,其中的核心成员从古至今变化不大,而边缘成员一直处于变动替换之中;标指的概念化和词汇化的过程与维度有关,总倾向是由低维向高维的发展、由具象向抽象的演变,这恰恰是人类认知规律的体现。在句法表现上,空间量标指词的位置相对于数量词来说,经历了后置与再次后置的过程,而第二次后置是因为受到了外来语言的影响和推动。该书对一些具体标指词语的考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得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结论。如“见方”的来源与发展过程;“由旬”的来源,及相关的时长表距离的表达方式与梵语影响的关系等。
永华教授学术兴趣广泛,转益多师,而且很刻苦、很踏实。他硕士论文做的是近代汉语词汇研究,其后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博士生,选题转向语法学史,专攻《马氏文通》,后来出版了《马氏文通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一书。与此同时,他还致力于王念孙《广雅疏义》的校注,这是一项既需要时间又需要功力的工作,一般人不敢染指。然而经过几年的努力,厚重的两大本著作《〈广雅疏义〉校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最终面世,并且获得了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的殊荣。在短短几年里有这样的收获着实很令人震惊,其间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
现在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汉语空间量标指演变研究》是永华教授的博士后出站报告,也是他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的结项成果。永华关注空间量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初他是对“见方”这个词感兴趣,写了篇论文希望考察其成词过程。初稿写成后寄给我征求意见,我跟他进行了反复讨论,后来他的文章以《“见方”的意义、用法和成词过程》为题发表在《语言研究》(2012年第2期)上。虽然永华的文章主要是偏重词汇,但是在讨论中我也受益匪浅、深受启发,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从句式演变的角度写了一篇文章《从“形+数量”到“数量+形”——汉语空间量构式的历时演变》,专门讨论汉语空间量语法结构的历史演变。拙文所涉及的标指词数量有限,着重从语法结构的角度展开讨论,而永华该书则是尽数搜罗所有标指词,力图一网打尽。而且在论题上既有词汇问题,也有语法问题,还有认知问题,涉及内容十分广泛。
永华教授最近跟我说,这本书写完之后,他要下功夫进一步研读国内外重要的形态句法学方面著作,要尝试做一些比较纯粹的形态句法研究。我们期待着永华教授又一个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
杨永龙
2017年8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