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放心
聖人之學,心學也。道統肇於唐虞,其授受之際,諄諄於人心道心。孔子作《大學》,其用功在正心誠意。至孟子言心益詳,既曰仁人心也,又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先立乎其大,則小者不能奪。仁義禮智,皆就其發見之心言之,而莫切於求放心之說。明道程子謂聖人千言萬語,止是欲人將已放之心約之,使反復入身來,自能尋向上去,下學而上達。至陸子則專以求放心爲用功之本,屢見於文集語録。故《辨志》之後,即以《求放心》繼焉。凡涵養操存省察,皆所以求放心也,並附著於篇。
先生作《學問求放心》程文云:『舉天下從事於其間而莫知其說,理無是也,而至於有是,是豈可以不論其故哉?學問也者,是舉天下之所從事於其間者也。然於其所以學問者而觀之,則汙雜茫昧,駁乎無以議爲也。古者學問之道,於是而有莫知其說者矣。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爲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饑之於食,渴之於飲,焦之待救,溺之待援,固其宜也。學問之道,蓋於是乎在。下愚之人忽視玩聽,不爲動心。而其所謂學問者,乃轉爲浮文緣餙之具,甚至於假之以快其遂私縱欲之心,扇之以熾其傷善敗類之燄,豈不甚可歎哉!「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斯言,誰能〔一二〕聽之不藐者。』
又作《求則得之》程文云:『良心之在人,雖或有所陷溺,亦未始冺然而盡亡也。下愚不肖之人,所以自絶於仁人君子之域者,亦特其自棄而不之求耳。誠能反而求之,則是〔一三〕美惡將有所甚明,而好惡趨舍將有不待強而自决者矣。移其愚不肖之所爲,而爲仁人君子之事,殆若决江疏河而赴諸海,夫孰得而禦也〔一四〕?此無他,所求者在我,則未有求而不得者也。「求則得之」,故〔一五〕孟子所以言也。』
先生嘗謂李敏求云:『大凡爲學須要有所立,《語》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爲流俗所移,乃爲有立。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底?爲復是要做人否?理會得這箇明白,然後方可謂之學問。故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一六〕,求其放心而已矣。」如博學、審問、謹〔一七〕思、明辨、〔一八〕篤行,亦謂此也。此須是有志方可。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是這箇志。』伯敏云:『伯敏於此心,能剛制其非,只是持之不久耳。』先生云:『只剛制於外,而不内思其本,涵養之功不至。若得心下明白正當,何須剛制?且如在此說話,使忽有美色在前,老兄必無悅色之心。若心常似如今,何須剛制?』
先生與趙監汝謙書云:『垂諭新功〔一九〕,尤慰勤企!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遯,在天曰陰陽,在地曰柔剛,在人曰仁義。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孟子曰:「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又曰:「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則蔽於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故《易大傳》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徇物欲者,既馳而不知止,徇意見者,又馳而不知止。故道在邇而求之遠,事在易而求之難。道豈遠而事豈難?意見不實,自作艱難耳。深知其非,則蔽解惑去而得所止矣。道本自若,豈如以手取物,必有得於外然後爲得哉?鄧丞於此深知端緒,幸與進而圖之。』
先生與胡達材第二書云:『達材資質甚美,天常亦厚,但前此講學,用心多馳騖於外,而未知自反。喻如年少子弟,居一故宅,棟宇宏麗,寢廟堂室,廐庫廪庾,百爾器用,莫不備具,甚安且廣。而其人乃不自知,不能自作主宰,不能汛掃堂室,修完墙屋,續先世之業而不替,而日與飲博者遨遊市肆,雖不能不時時寢處於故宅,亦不復能享其安且廣者矣。及一旦知飲博之非,又求長生不死之藥,悅妄人之言,從事於丹砂、青芝、煆爐、山屐之間,冀蓬萊、瑤池可至,則亦終苦身亡家,伶仃而後已。惟聲色、臭味、富貴、利達之求,而不知爲學者,其說由前;有意爲學,而不知自返者,其說由後。其實皆馳騖於外也。昨相聚時,覺達材精神日漸收拾,不甚馳散。但收拾初時〔二〇〕,未甚清明,蒙然未知〔二一〕所向。雖講切之次,感而必應,此乃達材本心,非由外鑠,故如此耳。至於蒙而未發,則是馳騖昏擾之久,大體未能頓清明耳。若不寧耐,復放而他馳,入妄人之說,以求長生不死之術,則恐蓬萊、瑤池終不可至,而蕞爾之身,將斃於煆爐、山屐之間矣。蒙見信之篤,輙此以助進修。向時曾說將《孟子•告子》一篇及《論語》、《中庸》、《大學》中切己分明易曉處朝夕諷詠。接事時,但隨力依本分,不忽不執,見善則遷,有過則改,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久當渙然冰釋,怡然理順矣。不知曾如此作工夫否?』
先生作《敬齋記》云:『古之人自其身達之家國天下而無愧焉者,不失其本心而已。凡今爲縣者,豈顧其心有不若是乎哉?然或者遏於勢而狃於習,則是心殆不可考。吏縱弗肅,則曰事倚以辦;民困弗蘇,則曰公取以足;貴勢富疆,雖姦弗治;貧羸孤弱,雖直弗信;習爲故常。天子有勤恤之詔,迎宣拜伏,不爲動心,曰奚獨我責。吏縱弗肅,民困弗蘇,姦弗治而直弗信,天子勤恤之意不宣於民,是豈本心也哉?勢或使之然也。方其流之未遠,平居静慮,或有感觸,豈能不忸怩於其心?至其同利相挺,同波相激,視己所行爲天下達道,訕侮正言,仇讐正士,則是心或幾乎冺矣。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二二〕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是心或幾乎冺,吾爲懼矣!天地鬼神不可誣也,愚夫愚婦不可欺也,是心或幾乎冺,吾爲懼矣!黄鍾大呂施宣於内,能生之物莫不萌芽。奏以大簇,助以夾鍾,則雖瓦石所壓,重屋所蔽,猶將必達。是心之存,苟得其養,勢豈能遏之哉?貴谿信〔二三〕大縣,緜地過百里,民繁物〔二四〕劇。暨陽吳公爲宰於兹。吏肅矣,而事未始不辦;民蘇矣,而公未始不足;姦治直信,民莫不悅〔二五〕。而惴惴焉惟恐不能宣天子勤恤之意,是其本心之所發,而不遏於其勢者耶?然公之始至,則修學校,延師儒,致禮甚恭。余屢辱其禮,不敢受。今爲齋於其治之東偏,名之以敬。請記於余文,至於再三,望道之重,若不可及者。某聞諸父兄師友,道未有外乎其心者。自可欲之善至於大而化之之聖,聖而不可知之神,皆吾心也。心之所爲,猶之能生之物,得黄鍾大呂之氣,能養之至於必達,使瓦石有所不能壓,重屋有所不能蔽。則自有諸己至於大而化之者,敬其本也,豈獨爲縣而已。雖然,不可以不知其害也。是心之稂莠,萌於交物之初,有滋而無芟,根固於怠忽,末蔓於馳騖,深蒙密覆,良苗爲之不殖。實著者易拔,形潛者難察,從事於敬者尤不可不致其辯,公其謹之。某雖不敏,他〔二六〕日周旋函丈,願有所請。公名博古,字敏叔。淳熙二年十有二月望日,迪功郎新隆興府靖安縣主簿陸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