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经典作品:知堂回想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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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绍兴县馆(二)

上边写的是关于绍兴县馆的外面情形,这里想来把会馆里面说明一下子。这虽如此,我对于里面的事或者比较外面知道得更少,也未可知,仰蕺堂是会馆里南边一部分,我尚且不曾走到过,何况是与我们无关的西北方面呢。去年夏天,鲁迅博物馆的干部来邀我同去,一看那里“补树书屋”的现状,以及所谓藤花馆是在哪里,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得。诚然是门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圆洞门已经毁坏,槐树也不见了,补树书屋做了什么车间,狼藉不堪,没有能进去,至于西北一部分,更是住民杂乱,看见有人进来了,纷纷质问,是不是“房管局”的人,来干什么的?我们只得乘兴而来,却是扫兴而退了。不过现在所记的乃是四十多年前的绍兴县馆,在记忆中还是完全无损的,有去年夏天所见现状的对比,似乎过去一时的这影象更是着实实在,这里来纪录一回,或者不是多余的吧。

会馆在南半截胡同的北头路东,门面不大,有魏龙常所写的一块匾,文曰绍兴县馆。他是山阴县人,但生长在广西桂林,他能写魏碑,那块匾大概也是那一体,却是记不得了,只记署名魏,这是他后来的改名。他在绍兴很有点名气,说是他能打拳,后来知道这种传说很普遍,高伯雨著《听雨楼杂笔》中有一篇《精于技击的诗人魏铁珊》,就是讲他的故事的。说他会“壁虎功”,即学壁虎爬墙壁,但是他却比那师父要高一着,便是他能“以背缘壁”而行,这就是在四脚有吸盘的壁虎也敬谢不敏了。幼时听见先君讲魏龙常的一件故事,说他能纵跳如飞,做秀才的时候曾在镇东阁上头挟妓饮酒,镇东阁在府横街的西头,与杀人的轩亭口遥遥相对,其北接近绍兴府的衙门,是差役聚集的地方。这事为他们所知道,自然认为讹诈的好机会,便有几个差人走上前去恐吓他,意在敲竹杠。魏龙常一声不响,只提起一个差人来,向窗外一扔,这镇东阁至少乃是同小城门一样的高,如一个摔到地上,一定粉身碎骨了。魏龙常却随即一跳,自己也纵身而下,在还未到地的时候,将差人一把抓住,以是没有跌死,但也吓的几乎昏过去了。故事是这么说,不过这里应当有一点订正,似乎应当说魏龙常抓住差人,和他一起从窗子上跳下,这才可能把差人吓了而没有摔死,因为若是先后跳窗便不能同时落地,他纵有内功,但不可能与这物理的定律争胜的。我是一个少信的唯物论者,但是平常很不愿意给人家扫兴,所以讲神异的传说的时候也竭诚静听,所谓“姑妄言之姑听之”是也,可是假如要收入我的文章里去,便不得不稍稍有所订正了,虽然上文所说的故事乃是我父亲对我们讲的。他本来也是无鬼论者,不过也是随便讲新奇的故事,没有注意到不合事理的情形,而且要找漏洞那么别的还有,魏龙常既是生长桂林,那么这在绍兴闹事也似乎可成为问题了。为了一块匾的事情,不料引起技击内功的议论来,这实在是节外生枝,可以结束了事。

现在我们来说会馆内部的情形吧。上边已经说及,我所能说的只是会馆里边的一部分,即是进门靠南的两个院子。藤花馆是在西北方面,但鲁迅于丙辰(一九一六)年五月搬往“补树书屋”了。日记里说:

“六日晴,下午以避喧移入补树书屋住。”这补树书屋便在会馆南边的两个院子的里进。一进大门的过厅,右手的门里就是第一进的一个大院子,北京房屋在城外的与城内构造大不相同,城里都是“四合房”,便是小型的宫殿式,城外却是南方式的,一个院子普通只是上下两排,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在大院子的东西方面,各有房屋一排,上边是正厅三间,南边留一条过道,下边大约四间,前面都有走廊,靠北一带也有廊,为的是雨天可以不走湿路。从南边过道进去,是为第二进的院子,路南的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朝东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院中靠北墙是一间小屋,内有土炕,是预备给用人住的,往东靠大厅背后一条狭弄堂内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为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头那一间的窗门被挡住阳光,很是阴暗,鲁迅住时便索性不用,将隔扇的门关断,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靠近圆洞门的东头有一株大槐树,这树极是平常,但是说来很有因缘,据说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这里吊死了,可能就是这棵槐树上,在那时树已高大,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刚好吧。因此之故,会馆便特别有这一条规定,凡住户不得带家眷,这使得会馆里比较整齐清净,而对于鲁迅亦不无好处,因为保留下补树书屋,容得他搬来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抢先住了去了。

一〇九 补树书屋的生活

补树书屋是一个独院,左右全没有邻居,只有前面是仰蕺堂,后边是希贤阁,那里我没有进去看过,听说阁上是供着魁星,差不多整个书屋包围在鬼神窝中,原是够偏僻冷静的,可是住了看也并不坏,槐树绿阴正满一院,实在可喜,毫无吊死过人的迹象,缺点只是夏秋之交有许多的槐树虫,遍地乱爬,有点讨厌。成虫从树上吐丝挂下来的时候,在空中摆荡,小孩们都称之为“吊死鬼”,这又与那故事有点关联了,不过它并不“吊死”,实在是下地来蜕化的,等到它钻到土里去,变成小胡蝶出来的时候,便并不觉得讨厌了。“补树”不知道是什么故典,难道这有故事的槐树原是补的么?总之这院子与树那么有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房屋里边有一块匾写这四个字,也不晓得是谁所写的,因为当时不注意,不曾看得清楚,现在改作工场的车间,怕早已不见了吧。

这三间补树书屋的内部情形且来说明一下。中间照例是“风门”,对门靠墙安放一顶画桌,外边一顶八仙桌,是吃饭的地方,桌子都极破旧,大概原是会馆里的东西。南偏一室原是鲁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时候他让了出来,自己移到北头那一间里去了。那些房屋都是旧式,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色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的玻璃,贴在自己房的右手窗格里面,可以望得见圆洞门口的来客,鲁迅的房里却是连冷布的窗也不做,说是不热,因为白天反正不在屋里。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不大热,这大概与那槐树很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见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儿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查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鲁迅在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都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几,在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朝华夕拾》中间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南头的一间是我的住房兼作客室,床铺设在西南角上,东南角窗下一顶有抽屉的长方桌,迤北放着一只麻布套的皮箱,北边靠板壁是书架,里边并不放书,上隔安放茶叶火柴杂物以及铜元,下隔堆着些新旧报纸。书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书桌前是藤椅,床前靠壁排着两个方凳,中间夹着狭长的茶几,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主客超过四人时,可以利用床沿。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长班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得好吃,客来的时候则到外边去叫了来。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就是李越缦等有些名人都赏识过的广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鱼,沙锅豆腐,三不粘等,我们大抵不叫,要的只是些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要怀疑是从什么躄脚的小饭馆里叫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个铜元罢了。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饭这就行了,擦过了脸,又接连谈他们的天,直至深夜,用人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便也径自睡觉去了。

我们在补树书屋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老长班的大儿子,鲁迅戏称之为“公子”,而叫长班为“老太爷”,这两个诨名倒是适如其分,十分确切的。公子办事之巧妙而混,我在前回的挂号寄一片《群强报》这一件事里已经领教过了,长班的徽号则是从他的整个印象得来的,他状貌清瘦,显得是吸雅片烟的,但很有一种品格,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他姓齐,自称原籍绍兴,这可能是真的,不过不知道已在几代之前了,世袭传授当长班的职务,所以对于会馆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时已经将有六十岁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绍兴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对于鲁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时曾住在会馆里,或者其时已有不住女人的规定,他畜了妾之后就移住在会馆近旁了。鲁迅初来会馆的时候,老长班对他讲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里有两位姨太太,怎么的打架等等。这在长班看来,原是老爷们家里的常事,如李越缦也有同样情形,王止轩在日记里写得很热闹,所以随便讲讲,但是鲁迅听了很不好受,以后便不再找他来谈,许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轶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无可补偿的,很可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