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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别了,火地人

(一)

触动我写这篇文章的契机,是刊载于1999年6月13日《参考消息》上的一则毫不起眼的消息。

由路透社6月3日播发的这条消息,说的是“阿根廷最后一名纯种奥纳印第安人昨天离世。南美洲南端不断受到殖民者和搜捕者侵扰的奥纳部族长达9000年的历史就此结束”。

消息透露,56岁的比西尼娅·乔因基特在阿根廷火地岛区的里奥格兰德死于心脏病。她是最后一名纯种的奥纳印第安妇女。据一位阿根廷人类学家说,最后一名奥纳印第安男子是1995年去世的。消息最后以无可奈何的口吻说:“游牧的奥纳部族在火地岛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9000年以前。奥纳人个子矮但身材壮实。面部特征像亚洲人,他们不断遭到殖民者的武装侵袭。19世纪末,火地岛区设立了好几个保护幸存的奥纳人的机构。但这个古老的部族仍然受到流行病的威胁,还不断有人为获取奖金而搜捕他们。”——于是,一个世世代代生活在火地岛的土著民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灭绝了。

读罢这则消息,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无限悲哀。因为比起今天引起传媒格外重视的珍稀野生动物遭到人为杀戮的消息,例如前些日子关于可可西里的藏羚羊被猎杀的追踪报道,生活在火地岛上的一个古老的土著民族的灭绝,似乎并没有引起人类社会足够的重视,人们的反应以及传媒的反应,都显得近乎无情的冷酷。这是其一。另外,10多年前,我曾有机会多次前往南美洲的最南端,并在火地岛住过一些时日,我也曾对生活在火地岛的土著民族的悲惨命运做过粗浅的了解。因此读了这条消息,不免勾起我的许多零碎的却也难忘的记忆。

其实,路透社的消息所说的“奥纳印第安人”,即南美洲南端火地岛及其邻近小岛上的印第安人,通常泛称“火地人”(Fuegians),亦有译为“火地岛人”。火地人根据体型特征、生活方式及社会发展阶段,又可分为奥纳人、阿拉卡卢夫人和雅甘人。其中奥纳人原居住地在火地岛的北部和东部,他们自称塞尔克南人,以捕骆马为生,使用琼语,属印第安语系琼语族。

另外的阿拉卡卢夫人,身材矮小,居住在麦哲伦海峡以北的斯图尔特岛、布雷克诺克半岛及巴塔哥尼亚海峡附近,以独木舟往来于海上。雅甘人则散居于火地岛的南部及附近的小岛上。这两支火地人生活方式相近,都是使用弓箭、鱼叉和长矛捕猎海兽为生,食海兽肉。用水獭和海豹皮制披肩御寒。

火地人懂得用火,以篝火取暖,点火把燃烟是土著人传递信息的一种方式。1521年10月,葡萄牙探险家麦哲伦进行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环球航行,船队通行寂静而阴晦的麦哲伦海峡,一堆堆篝火的亮光在黑夜笼罩的岸边闪烁,于是便将那片地力称作“火地”,这即是火地岛命名的由来,火地人也因此获名。

那么,火地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火地人为什么会被灭绝呢?

10多年前的一天,我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启程,向南飞行了3200千米,来到火地岛一个号称“地球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Ushuaia),它是阿根廷最遥远的边疆——火地岛区的首府。

火地岛,位于倒三角形的南美洲的顶端,一条弯弯曲曲、长达350英里的麦哲伦海峡将它与美洲大陆分隔开来、火地岛的主岛连同周围的小岛如莱诺克斯岛、皮克顿岛、努埃瓦岛等,总面积为73746平方千米,相当于两个我国台湾岛,主岛火地岛面积48700平方千米。1881年智利和阿根廷两国同意将火地岛主岛一分为二,由大西洋圣埃斯皮里图角沿着西经线68°36'38″以及东西走向的比格尔海峡划定边界,于是火地岛东部的1/3归阿根廷,行政中心是乌斯怀亚,西部2/3归属智利,行政中心是位于麦哲伦海峡的港口城市彭塔阿雷纳斯。

我在10多年前一篇题为《火地岛见闻》的文章里,是这样描绘我眼中的火地岛的:

“我们下榻的旅馆有个挺别致的名称——山毛榉旅馆。山毛榉是火地岛那些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分布极其普遍的一种耐寒树木。从我房间的大玻璃窗向外眺望,我时常感到疑惑,很难把眼前的景象和教科书上关于火地岛的描写统一起来。在我的印象里,火地岛是寒冷的代名词,这个南美最南端的孤岛潮湿、寒冷,终年笼罩着阴沉沉的冷雾,凛冽的海风带来极地的严寒、风雪和使人难以忍受的潮气,岛上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毫无生机……”

“然而,这时正是火地岛的黄金季节,蓝天澄澈,温暖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海湾、雪山、森林和牧场上。在我的窗下,是一个坡度突然陡峭的山坡,山坡上的草地像一块巨大的绿毯,一直伸展到山麓的公路边。草地上有很多美丽的花,有一种花像宝塔似的,花穗上开满红色、紫色、鹅黄色的鲜艳花朵,这种南美特有的花儿叫‘奇比诺’,野地里、森林里、家家户户房前宅后的小花坛里都有,非常可爱。”

“火地岛夏天的景色分外迷人,这里的一切都富有大自然原始的、朴实无华的美,就拿我们所在的乌斯怀亚来说吧,这是一座背山面海的港口城市。说得更确切些,它坐落在山和海的怀抱里。南面港口的码头面临波平如镜的比格尔海峡,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你会把它当作群山环抱的一个湖泊。殊不知这条蜿蜒曲折、伸进岛屿的海峡,是沟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重要通道。海峡的碧波尽头,黛色的山峦绵延起伏,峻峭的山峰白雪皑皑。风平浪静的时候,巍巍雪峰在宁静的海湾投下可爱的倒影,使人不禁想起瑞士的秀丽风光。在印第安语中,乌斯怀亚是‘观赏落日的海湾’的意思。每当日落黄昏,我从山毛榉旅馆所在的山头眺望晚霞中的海湾,但见远处积雪不化的山峰染上淡淡的红色,雪线以下的山坡覆盖着葱郁的森林,在渐渐升起的雾霭中,更为静穆。这时,凝望那倒映着晚霞的海水和开始出现几颗星辰的苍穹,你的心仿佛也随着那山后的落日一齐下沉,沉到那幽深的海水之中。当初,印第安人也从这海湾的落日,感受到大自然的无比壮美吧。”

“乌斯怀亚背负着白雪覆盖的勒马尔歇峰,即使是盛夏,山顶的积雪也不会全部融化。坡度平缓的山坡和山间谷地,长着山毛榉、野樱桃等寒带树木。离城区不远的山坡,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如今长满茂密的青草,成了很好的牧场。在城区东北,沿着海滨公路的方向望去,只见五峰并峙,形状奇异,山峰如同斧削,一座比一座高。据说,这是冰川作用的产物,这就是乌斯怀亚有名的一景——五兄弟峰。”

我还提到占地63000公顷的火地岛国家公园的美丽景致,它是阿根廷唯一拥有雪峰、湖泊、海湾和原始森林等多种自然景观的旅游胜地:

“公园内山岭逶迤,森林茂密,公路不时穿行在阴暗的密林之中,仿佛钻进了密不透风的绿色隧洞。有时经过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草如茵,清澈的溪流在谷地蜿蜒,一座木桥跨过湍急的溪流,深山空谷传来阵阵鸟鸣,越发显得幽静。当汽车吃力地爬上山坡,忽然眼前出现一泓碧波,那是一个山间小湖。宁静的湖水倒映着积雪的山峰,好似一幅令人陶醉的山水画。翻过山冈,汽车转瞬之间又将我们带到海浪轻吻沙滩的海滨,那里海湾楔入深深的山谷,对岸是一个寂静无人的圆形岛,海边的高地堆积着厚厚的、疏松的贝壳层,据说是印第安人留下的遗迹。”

“这里的山坡上、谷地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山毛榉,间或也有野樱桃、桦树等寒带树木,景象显得比较单调。大概是岛上风大的缘故,加上土层瘠薄,树木的根扎得不深,不少地方成片的树木被风刮得东倒西歪。这就是称作‘醉汉林’的一种特殊景观。在土层较厚的山谷里,树木密密丛丛,不见天日,许多树上长满金黄的‘果实’,好像圣诞树上点缀的灯泡。我们让汽车停下,攀缘树枝,摘下树丫上长成一团的‘果实’。原来这并不是树上结的果实,而是一种寄生菌,外形大小酷似荔枝,只不过颜色金黄,像海绵一样柔软,表面还有许多空隙。这就是有名的‘印第安人面包’,可以吃。我们摘了几个尝尝,甜津津的,味道还不错……”

这便是我眼中的火地岛,南美大陆南端一块绿色的翡翠。我虽然在这里仅仅逗留了几天,她留给我的印象却是难忘的。

不过,遗憾的是,我在火地岛上始终没有见到一个火地人,不论是奥纳印第安人,还是阿拉卡卢夫人和雅甘人。所有当年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土著民族,踪迹全无,他们似乎全部消失了。

那几年,我几次在智利火地岛的首府彭塔阿雷纳斯逗留,虽是匆匆而过,印象却很深。这座极富南美情调的小城,依傍麦哲伦海峡的黄金水道,历史上有过令人自豪的辉煌。想当年,各国的远洋巨轮,无不是经由麦哲伦海峡往来美洲东西海岸。繁忙的航运、进出的船只、来往的船员和商人,给彭塔阿雷纳斯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和商机。论城市规模,它比乌斯怀亚大了不知多少倍。现代化的码头货栈、宽阔的大街、宏伟的西班牙式广场、终日熙熙攘攘的商业区和典雅的欧式住宅,以及旅馆、酒吧、餐馆及夜总会等等应运而生。巴拿马运河1920年正式通航后,过往的船只不再绕行麦哲伦海峡,彭塔阿雷纳斯风光不再,开始衰落了。不过,近些年情况又有了变化,由于巨型油轮难以通过巴拿马运河,加上彭塔阿雷纳斯地处南极考察前哨,各国的南极考察船往往从这里出航,或者中途停靠补充淡水、燃料,彭塔阿雷纳斯也开始复苏了。

记得10年前最后一次路过彭塔阿雷纳斯,人不留人天留人,因买不上机票,索性安心地在武器广场附近一家合恩角旅馆住了下来。闲极无聊,我便去寻找土著人的踪迹。租了一辆小车,驱车前往荒凉的南美西海岸。那一带阗无人迹,起伏的山丘布满茂密的森林,不时遇见成片成片枯死的老树,那倒卧的粗大树干用脚轻轻一击,立即粉碎。不知是何年何月砍伐的老树,亦不知伐后不运任其朽烂的缘由。

走到陆地的尽头,爬上高高的覆满青草的陆崖。海浪拍岸,海天寥廓,陡崖之巅有旧日巨石垒起的炮台,几尊古铜炮被潮湿的海风染上锈迹斑斑。离这里不远的山坡,绿草绵芊,木头栅栏包围的一方庭院,有几排工棚似的木屋,还有一炮矗立的木结构的小教堂,据木牌上的说明文字,这里是当年欧洲移民最早登陆的聚居地,如今特地作为古迹保存下来供人参观。

返回的路上,经过一处智利边防军的哨所,约有一个班的士兵在此驻扎,方知这里是边防要地。那些年轻的士兵很乐意为他们照相,这是我们一路上见到的唯一的智利人。至于当年生活在这一带的火地人,连同他们的遗迹,我始终没有见到,大概早已荡然无存了。

有没有人见过火地人呢?有!

(二)

关于火地人的情况,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权威的记载,恐怕只有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创始人达尔文的著作了。

达尔文是亲眼见到过火地人的科学家,并且是对火地人的体型特征、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性做了细致入微的观察研究的第一人。

1831年,年轻的达尔文随英国海军舰艇“小猎犬号”开始为期5年的环球航行,于1832年底来到火地岛进行科学考察。那时,火地岛上还有很多奥纳印第安人及其他两支火地人,达尔文称他们为“火地岛人”。

达尔文的《小猎犬号环球航行记》专有一章题为“火地岛”,记载了火地岛的地形、气候、植物、动物等自然特征,其中尤其是对火地人的记载格外翔实,是关于美洲最南端的土著民族最为逼真的风俗画卷。

我所见到的《小猎犬号环球航行记》是台湾商务印书馆1998年8月初版的最新修订本(周邦立译,叶笃庄修订)。该书最早出版于1839年,100多年后的1957年在我国由科学出版社出版中文译本,书名为《一个自然科学家在小猎犬号的环球航行记》小猎犬号即H.M.S.Beagle,亦有译为“贝格尔舰”的,全译名为“小猎犬号皇家军舰”。

我们且看达尔文在书中是如何描写火地人的:

“1832年12月17日,今天午后不久.我们绕过圣迪戈角(Capest. Diego ),驶进著名的勒美尔海峡。紧靠着火地岛的海岸前进,在云雾中,隐约看到崎岖而荒凉的斯塔腾岛(Staten I.)的轮廓。下午,停泊在好结果湾(Bay of Good success)。在驶进海湾时,我们受到火地岛人的欢迎,他们以欢迎未开化地方居民的方式来欢迎我们。一群火地岛人,他们的一部分身体被茂密的森林遮掩着,高坐在一座突出于海面的悬崖上;当我们驶经他们旁边的时候,他们手舞足蹈,挥舞着自己的破烂的衣服,高声喊叫。这些未开化人随着我们的船前进,天色将黑以前,我们望见他们的火堆,再次听到他们粗野的喊叫。

翌日清晨,船长派遣一队人和火地岛人联络。当我们走近可以听见人声的地方,对面来了4个火地岛人,其中的一个迎着我们走来,开始热烈地高声喊叫起来,表示愿意指点我们登陆地点。我们上岸后,这些人好像有些惊慌,但仍继续讲话并连忙做手势。这的确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最奇怪和有趣的情景,我真想象不到野蛮人和文明人之间的差异有多大:这种差异要比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之间的差异还要大,因为人类具有一种巨大的改进能力。那个主要的讲话者是一个老人,看上去是家族之长;其余3个人则是年轻力壮的人,身高约6英尺。他们的妇女和小孩们都已经被送到别处去了。这些火地岛人完全不像居住在更远的西方一带的瘦弱可怜的人种,他们似乎很接近麦哲伦海峡一带的著名巴塔哥尼亚人。他们唯一的衣服,就是一种用羊驼皮做成的斗篷,驼毛披露在外面;他们时常把这种斗篷甩到一旁,因此他们的身体就变得半裸半掩。他们的皮肤呈灰暗的赤铜色。

这个老人的头上,围绕着一条白色羽毛做成的带子,把一部分粗硬的、杂乱的黑发束住。他的脸上画有两条宽阔的横带纹:第一条是鲜红色的,从左耳到右耳,连上嘴唇也涂抹上了;第二条横带纹白得像粉笔一样,就画在第一条的上方,和它平行,故至连眼睑也被涂成白色。在另外两个人的脸上,画着黑炭粉的线条。这4个人活像戏台上演出的‘魔箭’剧里的魔鬼们。”

达尔文接着写道:“我们赠送几段深红色的布给他们,他们立刻围在颈上,于是我们结为好友。友情的表示是这样的:老人走过来拍我们的胸口,嘴里发出咯咯声,好像是人们在喂小鸡时发出的声音。我和这个老人一起走着,他又几次用这种拍击方法来表明自己的友情,最后则在我的胸部和背部同时用掌重拍3下。此后,他露出胸膛,也要我用同样的方法向他答礼,我照样做了,他好像非常高兴。”

达尔文还特别提到土著人惊人的模仿能力。

“他们最善模仿别人:只要我们一咳嗽,打呵欠或者做出任何一种奇怪的动作,他们立刻就模仿起来。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斜起眼睛,侧着看人,同时就有一个年轻的火地岛人(他的面部涂满了黑炭,只有一条白色线条横过他的双眼)照样成功地做出了使人更可怕的怪相来。他们把我们招呼他们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并且还记住了一些时间。”达尔文对此感到十分吃惊,“怎样来说明这种才能呢?这是否因为他们的悟力和敏感性——这几点比文明人更强——经过长期锻炼而成习惯呢?”年轻的生物学家这样写道。

关于火地人的住所、食物、衣着和交通工具,达尔文这样写道:

“12月25日——小港附近,有一座尖顶山,名为卡特尔峰(Kater's Peak),高1700英尺。该峰四周的岛屿都是由圆锥形的绿岩块构成的,有些地方也夹杂着一些形状不规则的、受热而变质的粘板岩的山丘……这个小港由于有几个火地岛人的棚屋而得到了‘棚屋’港的地名;可是附近各个港湾都可以由于同样理由而被称为棚屋港。这里的居民主要以贝类为生,因此不得不经常改换自己的居住地点,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他们又回到原来的地点,从旧的贝壳堆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这些贝壳堆时常有很多吨重。有几种植物经常生长在这些贝壳堆上,所以从远处可以根据这些植物的鲜绿色而把它们辨认出来。在这些植物中,有野芹菜(wild celery)和坏血病草两种很有用的植物,但是当地居民还不知道它们的用途。”

“火地岛人的棚屋(Wigwam),从它的大小和形状看来,很像是田野里的圆锥形干草堆。把几根树枝插进泥土里,在外面一侧很粗劣地覆盖几束干草和芦苇,就建成了棚屋,全部工程用不到1小时即可完成,只不过住上几天,就丢弃不用了。在古烈停船场,我看到有一个裸体的人,在一个小茅棚里睡觉,这个小茅棚的覆盖物还没有兔子洞那样多。这个人显然在过着孤独的生活……可是,西海岸一带的棚屋比较好一些,它们外面是用海豹皮来覆盖的。”

“一天,我们划着小船来到伍拉斯顿岛附近的海岸边,半路上正和一只坐着6个火地岛人的独木舟相向而过。这是我看到的最卑陋和可怜的人。在东部海岸,正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里的居民穿的是羊驼皮的斗篷,而在西部海岸,他们穿的则是海豹皮的斗篷。在岛的中部居住的部落,男人们平常都穿海獭皮,或者只有一小片像手帕那样大小的皮,刚够遮住背部,到腰下为止。这块东西用带子在胸前打结,随风飘动。可是,这只独木船上的火地岛人都是完全赤身裸体的,甚至有一个成年妇女也是这样。这时正下着倾盆大雨,雨水连同海里的浪花从她身上直淌下来。在离开这里不远的另一个港湾里,有一天,一个正在给初生婴孩喂奶的妇女走到船边,仅仅出于好奇而站立在原地不去;当时正下着雨夹雪,就在她裸露的胸部和她的裸体的婴孩身上融化!这些最可怜的人都有些发育不全,在他们的可怕的脸上,涂着白色颜料,皮肤污秽而且油腻不堪,头发蓬乱,声音嘈杂不清,手势则乱动不明。看到了这些人,简直很难使人相信他们就是我们的同类和这个世界上的居民,时常有人推测,在低等动物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快乐可言;更加恰当得多的是,也可以对于这些未开化的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五六个人在夜间赤身露体,不蔽风雨,像野兽一般蜷曲着身子,睡在潮湿的地面上。无论冬夏,黑夜或白天,每当海潮后退时,他们就必须起身,走到岩石上去拾取贝类。妇女们或者潜入水中捕捞海胆,或者耐心地坐在独木船上,把装有食饵而没有钩子的钓丝放进水里去,不断用急抽的方法钓起小鱼。如果打死一只海豹,或者在海里发现鲸鱼的腐尸,这就是他们的盛宴了。除了这种可怜的食物以外,他们还以少数毫无滋味的浆果和蕈子来充饥。”

1834年2月“小猎犬号”再次驶入比格尔海峡,达尔文和岛上的火地人又有所接触。在航行日记中,达尔文记述了火地人使用弓箭、长矛及投石器作战,熟练地驾驭独木舟,以及同一个部落的人平均分享食物和一切财产的观念。对火地人的丧葬形式、信巫术和崇拜自然神以及食人的陋习等,也都进行了客观的详尽描述。需要指出的一点是,英国舰艇“小猎犬号”所以访问火地岛,为随船的达尔文提供了观察火地岛人的一个极好的机会,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原因,正如达尔文在书中所说:“1826—1830年,在上一次阿德文丘和小猎犬号两船一同航行的期间里,船长菲茨罗伊曾因失去一只小船而捉了几个火地岛人做抵,小船被偷致使测量队危险万状,他把几个当地的土人,还有船长用一颗珍珠纽扣买来的一个小孩,一起带回英格兰,决定自己出钱去教育他们并使他们信奉宗教。船长菲茨罗伊这次来火地岛的主要动机之一,就是把这些土人送回故乡。”“他起初带走两个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当中有一个男人在英国患天花死去了,现在和我们同船的是:约克·明斯特尔(York Minster)、杰米·巴顿(Jemmy Button)和菲吉阿·巴斯克特(Fuegia Baskat),第二个名字Button‘纽扣’表明是用来购买他的‘金钱’。”

达尔文对船上同行的3个火地人以及他们返回故土的种种经历都作了十分有趣的描述,这里限于篇幅不能多作介绍,但有一点是十分肯定的,这3个曾经在英国生活了3年的火地人,很快又恢复到原始人的状态。达尔文甚至很失望地说:“我无疑地相信,他们将会快乐地生活,要是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说不定还要更加快乐些。”

从那以后,时间过去了150年……

(三)

在达尔文访问火地岛时,岛上的火地人是相当多的,我们从达尔文的航行日记中也可知道,有时他们驾船在朋松比海峡航行时,尾随的火地人的独木舟有12只,每只独木舟上各有四五个火地人;在他们进入火地岛的港湾后,迅速跑来围观的火地人也有100多人,甚至更多。达尔文曾写道:“夜间,我们企图寻找一个无人的山凹,结果落了空,最后不得不在离开当地居民不远的地方露宿。”虽然在达尔文的书中没有火地人人口的统计,但是根据有关资料,当年生活在火地岛的火地人不少于1万人左右。

20世纪80年代,我来到火地岛所见到的情形,和达尔文在书中的描写可谓物换星移,不复当年旧貌了。用中国人惯用的形容词,可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尽管山河依旧,当我漫步在乌斯怀亚和彭塔阿雷纳斯街头,或者乘船沿比格尔海峡航行,以及从东至西穿过麦哲伦海峡,我在火地岛的旅行始终没有见到这块土地真正的主人——火地人。

在乌斯怀亚海峡的玛依普大道有一幢小小的博物馆,名叫“世界的末端博物馆”,原先是一家银行,80年代初改为博物馆,也算是这个百年小镇最古老的建筑。

说来也巧,我到乌斯怀亚的这一年,这个地球最南端的城市刚刚庆贺她的百岁大寿。乌斯怀亚是1884年10月12日建城的,为此阿根廷邮政部门特地发行了纪念邮票,在海边建起纪念碑,庆祝活动搞得十分热闹。

这家“世界的末端博物馆”的陈列也是为乌斯怀亚建城100年重新布置的。我正是在这里找到了火地人最后命运的答案。

值得一提的是,火地岛的移民史恰恰是达尔文乘“小猎犬号”海军舰艇访问火地岛的那一年开始的。博物馆大厅展出的图片和大量实物告诉人们,最早的一批欧洲移民,是在英国传教士詹姆士·布里奇斯率领下,于1832年抵达火地岛的。

在展厅的四壁和一个个玻璃柜里,我看到的都是欧洲移民在火地岛开发的“业绩”,例如,那里有早期传教士编纂的印第安语—英语字典,译成印第安语的《圣经》,还有一本纸已发黄的厚厚的登记簿,据说是记载印第安人的婴儿受洗礼的花名册。我还有幸遇到一个年轻的穿白裙的姑娘,经介绍,她就是英国传教士詹姆斯·布里奇斯的第五代继承人,她的高祖是第一个来火地岛传教的,在火地岛建起第一个最大的庄园。然而关于火地人的情况,博物馆里却没有片言只语提及。这不能不引起我的极大困惑。

也许是因为我是来自遥远的中国的参观者,很可能是第一批参观博物馆的中国人,博物馆派了一位年轻的馆员陪我参观。他名叫埃尔南·比达尔,只有27岁,瘦高个子,刚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毕业不久。据这位年轻的历史学家讲,火地人在火地岛生活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000年以前。埃尔南·比达尔说:“我在大学读书时,曾经参加过这里的考古发掘,挖出了一个地道,是当时印第安人活动的遗迹,已有1000年的历史了。”

他接着告诉我有关火地人的遭遇,这都是博物馆里没有展出的欧洲移民的“业绩”:

“自从19世纪后半叶,大批英国人和美国人移居火地岛,白种人来了以后,黄热病、结核病、麻疹也带上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火地人染上了这些可怕的疾病,大批死亡。仅1870年黄热病流行,土著就死了一半……”

埃尔南·比达尔说:“除了天灾之外,更可怕的还是降临在火地人头上的‘人祸’。白种人移民为了掠夺火地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建立移民点,兴建种植园和牧场,不择手段地大批屠杀手无寸铁的火地人。”

“殖民当局明文悬赏,杀死一个火地人,可以领到1英镑赏金。19世纪初,岛上还有1万多火地人,可是现在,整个火地岛只剩下2户,还是在火地岛的智利一方。这边,阿根廷管辖下的火地岛据说有两个仅存的火地人妇女,生活在荒无人烟的岛屿北端。”

可以想见,当时的火地岛是怎样一幅凄风苦雨的悲惨画而,岛上的火地人又是处在何等孤立无助任人宰割的境地。很长一段时间,火地岛及附近的罗士道伊岛是殖民当局流放苦役犯的人间地狱。1884年阿根廷才正式在火地岛行使国家权力,派拉塞德上校建立第一个海上警察署。当时岛上唯一的经济活动是捕猎海豹,获取油脂和皮革。19世纪末,火地岛发现了金矿,掀起一段淘金热,吸引了更多的欧洲人来这里淘金。这时火地岛陷入极度混乱之中,海盗在比格尔海峡出没;不法之徒结成匪帮,配备精良武器,发行货币,自造邮票,四处抢掠杀戮,和政府军不断发生流血冲突。而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便是岛上的火地人。

于是,火地岛的土著居民日渐衰落,在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血与火的洗礼后,他们走向种族灭亡的绝路了。

记得我走出世界的末端博物馆的那天,时已黄昏,在对面的码头旁边,有一尊新铸的火地人雕像,披着愈来愈浓的暮色,吸引我的注意。铜像安放在石座上,这是一个年轻的火地人猎手,身披海豹皮,挎着弯弓,神态忧郁,正在低头沉思,像是在和自己的家园告别。据说铜像是为纪念乌斯怀亚建城100周年而立的。遗憾的是,铜像铸成之日,已是火地人灭绝之时,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剧。

在《小猎犬号环球航行记》中,达尔文通过观察、对比,对火地人的发展现状作出了极其悲观的结论,他说.“我确信,南美洲的这个南端部分的居民,要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居民,处在更加低级的发展阶段。”他对于火地人的来源和历史演变有过无法解释的困惑,例如他说:“看到这些未开化人以后,不禁使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究竟从什么地方到来的呢?究竟在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他们呢?或者是有怎样的变化迫使整个部落的人抛弃了良好的北方地区,沿着安第斯山脉这一条美洲的脊柱南下,发明和建造了那些居住在智利、秘鲁和巴西的部落从来没使用过的独木船,而且最后走到地球上最荒凉的这一块地方来呢?虽然最初不免发生这类想法,但是我们可以确切地说,这类想法也有一部分是错误的。我们毫无理由去相信火地岛的人口在减少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假定,他们享受着一份快乐幸福;不管这是什么样的快乐幸福,它足可以使他们感到生命的可贵。自然界使习惯变成万能,并且又使习惯的结果遗传下去,这样就使火地岛人可以适应那可怜的地方的气候和天然产物。”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导致火地人的种族灭绝并非是自然环境的恶劣,客观地说,火地岛的自然情况并不像达尔文所讲的那样荒凉(这和达尔文来火地岛的季节有很大关系)。相反,从欧洲移民不远万里涌入火地岛的事实,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火地岛是适合人类生存大有诱惑力的一块土地。但是,正是那些来自文明世界、掌握了现代科学和文化知识的文明人,用他们的文明消灭了火地岛上一个古老的、善良的、落后的民族。

在20世纪行将画上句号、新世纪的曙光已经在天际初露之际,翻翻昨天的老账也许不完全是多余的。火地人因为落后而被开除球籍的悲剧将会促使我们猛醒,振奋民族精神,使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这是每个中国人责无旁贷的责任。同时,我们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相信那些伪善的文明人的鬼话,过去如此,将来也是如此……